夜里,海风大作,央央睡得极不安稳,一张张人脸张牙舞爪出现在梦里。
隐约间,她看见了纷乱嘈杂的街头,有个小女孩正专注地玩着手中的风车,突然一声枪响,四周人群逃窜,风车被撞掉在地上,小女孩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它,就在这时,“咕咚”一个东西滚到了女孩脚边,好像是一张麻将,小女孩好奇地伸出手——“砰!”
央央惊醒,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
这个梦从小时候起就经常出现,起初,梦里的一切都很模糊,随着年龄增长又开始变得清晰,直到今夜,她终于看清了街头的招牌,上面写着乔治市。乔治市在槟城,她根本不曾去过那里,为何梦中的场景会如此逼真?最重要的是,她一直想知道那张麻将的花色,但不管她如何尝试,麻将的上空始终萦绕着一层薄雾。
“咚!”
窗户被刮开,花盆掉落。央央正要开灯,却发现停电了,大风呼呼灌入,那株玫瑰碎在了泥土里。
台风来了!
央央猛然回神,屋顶的瓦片被砸得砰砰直响,以往台风天都有预警,方茵也在家,从不像今夜这样无措。雨水一勺勺泼进来,她没时间恐惧,赶紧下床关好窗户,又摸黑翻箱找蜡烛。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
央央一惊:“谁?”
“是我。”。
商熙?她打开门,少年站在外边,拿着个电筒风尘仆仆的,雨衣都湿透了。
她鼻子一酸:“快进来。”
“啪擦——”蜡烛点燃,屋子里有了亮光。
商熙熄灭火机,仔细检查了门窗,把缝隙堵牢加固。央央正好端了杯热牛奶出来,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急忙递上毛巾:“快擦擦,别感冒了。”
商熙单手用毛巾擦头,又将牛奶一饮而尽,这才缓口气:“我检查过了,屋顶没有漏水迹象,门窗我都锁死了,雨飘不进来。放心睡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央央叫住他,下这么大雨怎么回去?何况他是担心自己才来的,她犹豫地开口:“你……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商熙一愣,毛巾搭在肩头。
似乎是怕少年误解,央央补了句:“外面雨太大了,回去不安全。”
商熙望向窗外,剧烈摆动的树影像是嗷嗷待哺的魔鬼,气流在天空中相互挤压,一道白光闪过,巨大的雷鸣响彻天际。
少年妥协,坐回沙发:“我今晚睡客厅,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央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商熙皱眉:“怎么不去睡?”
央央咬了咬嘴唇,提议:“那个,你睡我房间吧,我睡沙发。”
另一间卧室被方茵上了锁,沙发上只有一条薄薄的毛巾被,商熙淋了雨,睡一晚会着凉的。
“别担心了,我睡这里挺好,快进去吧。”商熙安慰她。
央央只能听话地回屋。
商熙吹灭蜡烛,躺下。窗外白光频闪,此刻他的心中却异常平静。
门锁转动,央央探出头。
“阿熙,你这样真的会感冒的。”
商熙闭着眼,懒懒回答:“不会,我身体没那么差。”
“哦。”
过了一会,声音又响起:“阿熙,我觉得还是我睡沙发比较好。”
“快睡吧。”
“阿熙——”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起身,抱着被子走到少女跟前。
“那…我去沙发了。”
央央从他身边经过,却被一把拽回。
商熙把她拽到床上,按住肩膀:“你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然后,轻轻躺在她身侧。央央的心漏了一拍,红着脸将被子挪给少年,手指却不安分地乱动,碰到了少年冰凉的肌肤。
商熙无奈抓住少女的手:“别动,央央,我不是君子。”
收到警告,少女一个激灵,立刻老实。
握住的手没有松开,掌心传来温热的气息,央央竟有几分窃喜。
“别害怕,央央。”黑暗里少年忽然开口。
不知道是指这夜的台风,还是刀光剑影的商家。
央央用力点头,回握住那只手。
雨水模糊了渔村的山与海,少年的气息萦绕在耳畔,有那么一刻央央恍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朦胧中沉沉睡去。
台风过后,渔村迎来了持续的艳阳天,少年们则迎来了高考前最长的暑假。
大街小巷都是忙碌的身影,嘟嘟车进进出出,运送着海神祭的货物。海神祭是渔村最重要的节日,每年七月初七举行,为期三天。
届时,会有不少游客上岛观礼,这可是一年里挣钱的好时候。往年村里都会请来戏班子,在礼园戏台大唱三夜,去年的川剧变脸就让央央大开眼界,连带着对今年的表演也生出几分期待。
不过,在新戏班子来渔村前,央央和她的“草台班子”要先驶出小岛,去省城插上旗帜。
热气球稳稳地停在甲板上,央央挥手向商熙告别。
两周前,她将“查理即是朱雀”的想法告诉大家,得到了一致赞同,连商熙也讶异地感叹——“想法合理有趣。”
士气高涨的芭蕉剧社,开始了紧锣密鼓地终极排练,一切回到正轨,除了方茵来信说布料出了问题,要再耽搁上半月,赶不及看央央比赛。
当央央把信给德叔时,德叔正在放映厅调试设备,他表情有些凝滞,直到汗水滴到眼睛里,才点点头:“我知道了,让你妈妈别担心。”
绳索脱离木桩,船开动了。
辛起跑到船头,迎着海风大喊:“加油!”
似乎受到感染,央央也学着他模样,大喊:“加油!”
“加油!”余露华露出难得的微笑。
“加油!”
“加油!”
……
朝阳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加油。
商熙站在码头,远远看着甲板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轻声说了句:加油。
剧社一行在省城的旅馆住下。明天才比赛,央央打算去逛逛夜市。她原本叫了余露华一起,结果又被残忍拒绝。而奇怪的是,平时跟她秤不离铊的辛起也摆手说想休息。
她看了看古怪的两人,有点明白了什么。算了,不作没趣的电灯泡。索性一个人闲逛起来。
省城的夜市自然比渔村热闹许多,长长的街道摆满了各种小吃、纪念品和手工作物,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儿,她手里便多了好几个袋子,胃也撑得鼓鼓的,正要满足地离开,却撇见角落里有个面具铺。
海神祭期间,有个最受年轻人追捧的习俗,叫“灯火阑珊”,是指鹊桥街的海神灯会,届时,未婚的少年少女都会在灯会上戴着面具,若遇到心仪对象,便可摘下对方的面具表达心意,如果没被拒绝,那么凌点燃放的海上焰火就是最好的定情信物。
往年央央都同辛起他们一起互摘面具闹着玩,不过今年,她心中有了期待。
思及片刻,她走到摊铺跟前,一眼就注意到了挂在中间的面具。面具是孙悟空,它由两张脸构成,一半是取了真经的斗战胜佛,一半是堕入魔道的齐天大圣,撕裂又和谐。
央央忍不住拿起面具,仔细端详起来。
“老板,这面具怎么卖?”
“这面具啊,不收钱,只收一副下联。”老板摇着蒲扇,高深莫测。
“哦?”央央来了兴趣:“那上联是什么?”
老板戳了戳顶头的布帘,宣纸哗啦放下,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奈何桥下一条船,菩提阿鼻坐两端。
“说来也巧,刚刚有位年轻人也来过,可惜看了上联后,迟迟下不了笔,末了还是摇头离开了。”
“那……不如让我也试试?”央央摩拳擦掌。
“好,就看看你这丫头多大本事。”老板将纸笔摊开:“请。”
央央拿起笔,细绳下的大圣微微转动,露出怪异的笑容。她皱着眉,苦思良久,忽然眼神一亮,提笔一挥。
“浮云万丈撑杆过,管它拈花与罗刹。”
少女站在明黄的灯光里,气势磅礴。
“好!好!好!”老板连说三个好,朗声大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还有这等胸襟气魄,这面具是你的了!”
央央刚想道谢,心底却闪过一个无名念头,在告诫自己远离这个面具。
她收回手,拿起一旁的三藏面具:“老板,我买这副。”
半盏茶后,一个年轻人回到摊铺。
“面具还没有卖出去么?”
老板摆摆手,一脸沮丧:“有个小丫头对出了下联,深得老夫心意,可不知道为何好端端地,她又不要面具了。”
“是吗?”年轻人有些意外,问道:“那我能看下她的下联么?”
老板抱出一个木盒:“诺,自己打开看吧。”
年轻人依言展开盒子里的宣纸。
下一秒,眼底蓦地放出光芒,开口赞道:“好句啊,可见作者心胸广阔,不纠结过去,不忧心未来,只想痛快活在当下!”
“小子,看不出你还是这丫头的知音嘛!”老板伸出大拇指。
“或许还真是!”年轻人自信地点头:“老板,你认识这作者么?”
“这个嘛,倒不认识,不过她买了个唐三藏的面具,看样子,也是要去彩虹村观礼的。”
“彩虹村。”
年轻人默念着地名,望向隔岸的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