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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闲时光时的遇见

拜访梯田

梯田是写在山坡上的长短句,短短长长,平平仄仄,一山的诗意,就美美的,妥妥的,轻吟在时光里,四季里。

在云和,梯田是必须要看的。声名自然是重要的因素,它有“中国最美梯田”之称。梯田图片在朋友圈的疯传,也早惹得我心痒痒。张抗抗写梯田的文章,写得极美,读了又读,读到最后只剩五个字:我也要去看!

到了云和,倒不着急看梯田了。好似对美人仰慕太久了,真要见面了反而情怯。只觉得该梳洗整洁了,收拾利索了,平心静气了,方不唐突了佳人。

云和的青山绿水里走了几日,山间水畔的清逸之气,把身上心上的烟尘涤荡了些许去,在云和湖的水波里,恍然觉得自己也成那一尾绿雪诗意的青鲤了。

是拜访云和梯田的时候了。

到云和梯田山庄,天已黑透,雨也细细地落下来,四周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蛙鸣高一声低一声,把村庄春天的夜渲染得诗情画意起来。一些久违的情绪,也慢慢地萦绕过来,心突然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又仿佛满了,充盈着莫名的舒畅。索性洗洗睡了,在蛙鸣里,连梦都不舍得做一个。

清晨,踩了露珠出去。作为超级路痴,从不敢在陌生的地方独自出门。在山里反而不担心迷路。问了担水浇菜的老农,问了拉风箱做早餐的老妇,虽听不懂他们热切的一字半句,但沿着他们所指,却准确无误地踏上了看梯田的捷径。

春天的乡间小路,每一步都是一首诗。细碎的花,开得不成章法,却又自成一篇,色彩、姿态、香味都设计得精致。草更是不讲道理,路中间,石头上,田埂边,那些该出现或不该出现的地方,都被她们含英吐翠的细语占领。

一路走走停停,只听得水声哗哗越来越响,小道越来越细,越来越松软,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梯田中了。那水声,是春耕前的灌注。每块田畴边都有一个缺口,水流从上而下,或条或块的田畴,都有水波荡漾,即便那小如斗笠的“笠田”,也“雨露均沾”了。这就是梯田的妙处吧?田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与自上而下的水流迎面相逢,竟觉得水是跟着我的脚步一级级往上走的。怀揣着这美丽的错觉,上山的路,走起来也不觉疲累。

田畴里的稻草人,破旧的衣衫,在清晨的风里御风而行,与它们擦肩而过时,鼻翼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时,父亲荷锄归来,裤脚沾了露水,脚板沾了泥巴草屑,偎在父亲身边,便有熟悉的烟草味围绕过来。

山顶观景台,已有密密麻麻的摄影师持着长枪短炮等日出。从山腰往上看,这些身着彩衣的人们,给春天的梯田镶了一道动态的花边。走到他们中间,听他们言谈轻轻,仿佛担心惊扰了梯田的清梦。忽然听到乡音,悄悄地问,才知他们是昨晚十一点多从温州出发,到云和梯田,刚好凌晨三点。他们就从那时起,一直站在这里,等拍日出。这群人都是从四面八方,慕梯田之名,前来拜谒的吧?后来下山时,遇到一对成都来的年迈夫妇,才知所料非虚。

是什么造就了这云和梯田的盛名?云和朋友说,是“三千”。千年历史,千米落差,千块田畴。是了,云和梯田最早的垦殖者,是闽北迁徙浙南的畲族山民。“九山半水半分田”的云和山区,平地良田稀少,山民只能向荆棘满坡、乱石遍地的山岭要口粮。勤劳的山民起早贪黑,挥镰斩荆,扬锄垦荒,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田地在汗水中长出来。到明朝景泰前后,云和银矿大量开采,人群涌入,对粮食的需求激增,梯田的开垦也达到顶端。年复一年,日积月累,贫瘠陡峭、杂木丛生的山坡,俨然从天而降的天梯,梯级是宽窄不一、长短错落的田畴,每到金秋,便捧出万斛稻谷,回报勤劳而聪慧的农民。

从山顶往下看,梯田的线条在晨曦里舒展成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梯田就是一张画了无数小蝌蚪的五线谱纸,满山的鸟雀在轻蒙细笼的云雾里,照着谱子轻唱,清凌凌的声音,让人在纯和净的柔光里,渐渐地化作一滴露,一缕烟,一方田。

阳光终于来了,从云层里射下细细的一道,便有一小片梯田成了水镜,映了霞光,映了树影。等待的人群骚动了起来,咔嚓声此起彼伏。只一会儿,云层悄无声息地把阳光收了去,突然,阳光又从另一侧溜出来,一大片的梯田顿时成了光芒四射的宝石,炫得人睁不开眼。就这样,梯田在阳光和云层的迷藏里变幻着,妩媚着。

在山顶的梯田邮驿里,买了一套四季梯田明信片,寄给远方的朋友。刚刚,我把梯田的照片发布在微信朋友圈里,她第一时间切切地回复:我也要看云和梯田。当然。春夏秋冬,我们都会像静待花开似的,等待着一次次亲近梯田四季变换的美。

线装的南浔

南浔是一册线装书,一页粉墙与黛瓦,一页廊棚与画舫,一页青石路与油纸伞,便把人魂勾了去。

已是深秋,早晨却雾霭沉沉。车在能见度不足百米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向南浔。

一路上,金黄的稻田在雾中忽隐忽现,宛若春天的油菜花,让人有些恍惚,春矣?秋矣?同行的文友说,去江南水乡古镇,该选春天,有雨有油纸伞,才唯美。

但我执意要去。南浔,水边深处,注定像一册线装诗书,任何时候翻开,都水汽氤氲,诗意盎然。我坚信,南浔不会让我失望,就像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即便年华老去,人生迟暮,必有更迷人风韵。

到南浔,天仍然阴着。秋天的阴郁,总带了些许沉重。还不如下点雨来,古镇,细雨,气韵上更接近,就像旗袍之于古典美女,就像折扇之于儒雅书生。好在,广场上高悬着的一串串红灯笼,消弭了些许阴郁。跨过一座石桥,远远的,有婉转的歌声传来,细听,是越剧《梁祝》的“十八相送”,极柔媚唱腔,带着几许娇嗔,还有离别的感伤,直把人心唱颤了。心间那一丝残余的阴郁,都化为美的忧伤和忧伤的美。这,是我想要的南浔了。

河是古镇的血脉。河边,柳色已老,却依然有柔曼之态,微风中轻轻摇摆着,如同专司画眉的仙子,尽心尽力地为古镇画一弯黛色细眉,勾一笔秋色寒烟。着青花衫的船娘摇着画舫,欸乃的橹声把沉静的水面划开一道道涟漪,那倒映在水中的翘檐引云和小窗临月,都摇落成一段段押韵的诗句,旋起,旋落,六朝繁华的旧梦,便断断续续,时隐时现。鸬鹚闲闲地蹲在渔人的身旁,渔人顶着箬笠,倚坐船舷,一颗烟在指尖袅娜着青烟,他打量着来去的游人,弹一弹烟灰,时光随烟灰逐水而去。打鱼已不是他的生计了,他和他的鸬鹚只是古镇曾经的生活印迹,是南浔这册线装书的另一页。

沿着河边走去,河道两边全是带有廊檐的民居、店铺。药店、茶店、菱行、鱼行、丝行、米行等等,店面做得精致,物品排列也极有个趣。这些店铺中,又以丝行为多,蚕丝业历来是南浔的重要经济行业,“蚕事吾湖独盛,一郡之中,尤以南浔为甲”。当时,“浔溪溪畔尽桑麻”,“无尺地之不桑,无匹妇之不蚕”,南浔遂成“江浙之雄镇”。如今种桑养蚕的虽不如以前多,但四月新丝上市时,客商蜂拥而至,便列肆喧阗,衢路拥塞,一如当年。

南浔的名人旧居极多,张石铭、张静江、刘氏等人,都是名噪一时的大家,他们的旧宅融合了中西方的文化特色,既有粉墙黛瓦,又有歌特式的窗棂和屋顶,院子里种香樟,也种法国梧桐。外观森严气派,宅内却显阴森压抑,采光不足,又兼临水而居,只觉墙角篱落,有苍苔如顽皮的小兽,探头探脑。

小莲庄的荷叶,都朝着枯荷雨声的方向去了。但那满池的亭亭之姿,依稀可见曾经的繁茂,低垂着头的莲蓬,好像沉在一个梦里,梦里是露浓月清的春夜吗?是花娇蕊媚的盛夏吗?池边的太湖石会记得吧,她那皱瘦漏透的身影,见证过多少的繁华和凋零,她身上点点苍苔,是心情笔记,更是史书卷帙,只待有心人去揣摩,去品阅,去赏读。池中游弋的红鲤,也会记得的,她分明窃了荷的香,又采了红莲的色,裁了一件新衣,不然,她的身体何以如此炫目,她的游姿何以如此曼妙?

与小莲庄一墙之隔的嘉业藏书楼,让南浔的风情里多了一抹知性和厚重。正厅内末代皇帝溥仪所题“钦若嘉业”金匾,是书楼得名的源自。藏书楼的落地长窗都用“嘉业堂藏书楼”篆字图案雕刻而成,围栏则以“希古”篆字图案用铸铁浇成。只这一项,便足以倾倒众生。

在民清古街,遇到了黄包车、轿子,和一群拉着二胡、穿着彩衣的古镇居民,都上了年纪,却兴致勃勃,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有眼有板,把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丝丝缕缕,散向古镇的角角落落,古镇因而分外妩媚,分外余韵悠长。

在通津桥小立。桥头有一棵银杏正茫然地落一地金色的心。桥下有女子在水边浣衣,红红的衣衫在碧水里漂着,是线装南浔的又一页了。有一种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见银杏树上一只喜鹊跳来跳去,啾啾鸣唱像细雨,滋绿了柳色,润黄了秋叶。

雨,真的落下来了。

宏村听雨

雨是宏村的一把琴,春风如素手,指尖轻触,皓腕微扬,便有急一阵慢一阵的曲调,在宏村曲曲折折的巷弄里,在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上,在幽幽暗暗的厅堂厢房中,在古艳和新绿间,铮铮琮琮,婉婉转转。

初到宏村,雨正急。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喷水壶里刚灌满了水,微倾,古槐香樟红杨白果,便忙碌了起来。细长的扁圆的齿状的叶片,都是新萌的,筋骨还嫩着,叶也如刚出壳不久的鸭毛,鹅黄中带了点翠,翠中隐了几缕黄,像包着金子的绿缎,太薄了,透出灿灿的金光。嫩叶承接着雨点,接不住,错手一抖,就弹到另一片叶上,再落在树下缓缓走过的伞面上,伞下的人,侧了耳来听,急管递繁音,竟不似徽派的章法。脚下的步子便乱了,雨点打在青石道上,溅起细细碎碎的水花。一幅原该写意的画,竟用了泼墨的手法。

村口南湖的水也乱,原本她清清澈澈的心,老老实实地把一块碧绿磨成一面水镜,将岸上的粉墙黛瓦,拱桥树影规规矩矩地抄写下来,再版成一幅长卷,让来来往往的人细细地读,轻轻地叹,幽幽地赞,把自己的身影变成她的一部分,收进相机里,也收进心深深处收藏美的屉格,待夜深人静,再拿出来把赏细咂。可是,雨把她点成密密麻麻的凌乱不堪的文字,表意不清,内容繁杂,好似许多话七嘴八舌地讲来,简直乱成一锅粥。

幸好湖中那一茎茎枯荷,不急不躁站着,倾心尽力地为这些文字断句。或许,她最能听懂,那淋漓尽致噼里啪啦中的乐声里,诉说的只有一个追忆的主题,是哩,追忆的声音里怎能少得了这一段淋漓尽致。在荷的记忆中,那曾经的繁华,而后的宁静,此刻的寂灭,和即将再次到来的生发,也是一部恢宏的交响乐章。

一行麻衣的鸭在湖面自由滑行,雨密集如鼓点,它们忽而把自己排成简短的诗行,忽而又弯成舒缓的长调,雨简直就是它们的指挥棒。它们不懂得躲雨吗?又或许,它们就像顽皮的孩子,雨越大,越管不住脚步,筑堤啦,挖泥啦,泼水啦,再不然,踩了满身泥水,淋了满头满脸的雨水,还哧哧笑成傻子一样。

锦鲤远比麻鸭乖巧。它们远远地躲在水下听雨,像那些歌楼上的少年,虽没有红烛昏罗帐,可雨点制造的层层叠叠的波纹,是三弦的细澜,是琵琶的轻涛吧,细细密密的雨声是隐隐的箫鼓,幽幽的风笛吧,你看,它们游动的身姿如此轻悄曼妙。

几棵柳在岸上,新绿的头发上滴着水,却依然向湖中探去。她们要钓几尾鱼跃,表达她们那挡也挡不住的生机,还是钓几许翡翠,装点她们喷薄而出的春意,或许,只是钓几笔粉墙黛瓦,映衬她们无可匹敌的新绿,再钓几片树影,织一段春天的锦吧。古村在雨中苍老,她们在雨中新生,年年岁岁,总有这样一阵急雨,这样一段急管繁弦,唤她们醒来、归来。

还是画桥最为从容,悄无声息地在湖中央划一道线,雨声喧闹的南湖就分成了两半,左边苍茫,右边清越,那些擎着伞花走过的人,那些牵马走过的故事,还有与春天一起到来的我,都在雨中,听到了等在村口的悠远的相思。

雨细了些,斜斜地,如燕子斜掠的翅膀。画桥上小立,远山如黛,天色苍凉,雕甍灰瓦点染着星星点点的苍苔,粉墙木门绘描着斑斑驳驳的图画。

村子那么旧,四百年风雨浸染,寸寸都是沧桑旧颜,可是,又旧得那么丰富,那么雅致。

南湖书院,檐雨还在滴答,四角的天井,雕甍拉起一方檐雨连接而成的珠帘。志道堂前,那些木桌椅上,飘忽的烟雨浸润出一道道旧纹,“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可曾经的懵懂少年,是否手持书卷,口中唱诵诗文,而耳朵已被雨声拐跑,端坐的身姿已随滴答滴答的节奏摆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年少听雨,最爱这四二节拍,轻松明快,适合少年驿动的心境。

小巷深处,八字开的大户人家,门楣已老,砖雕掉灰,红灯笼却新崭崭的,曾经的红漆大门已成褐色。两个铜环钉在一只张翅的银蝶上,轻轻一触,叮咚有声。推开厚重的门,青苔缕缕,将黑灰的地面描成一地的旧画。墙角一口大瓷缸,浮萍数粒,新荷几片,雨落缸中,漾开一片涟漪。芭蕉叶老,却禁不起春雨的挑逗,滴答的雨声早把人引入那些久远的年代。徽商曾经遍布大江南北,留守在老宅的女人们,一任寂寞把岁月过老。夜来,雨掀动冰冷的瓦片,雨轻敲沉寂的窗棂,那或急或缓的噼叭声,怎么敲打着深闺女人寂寞的心房,又怎么洇开不可收拾的思念和幽怨?谁家枕角,不曾被雨声一遍又一遍翻动;谁家的屋檐,不曾被雨声一次又一次惊扰!厅堂两侧依墙放置的半圆花梨木桌,一生中能有几回团圆?夫妻隔着迢迢长路漫漫岁月,圆桌何辜,却要日日相见而不能相聚?于是,听雨点如诗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小巷拐角处,遇见徽墨酥。小门小户,却也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天井虽小,也养一缸荷,厅堂不大,也有左瓷瓶右铜镜,自鸣钟一个,太师椅两把,“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一联道尽其中真味。小小的作坊做的,却是御赐的一品玉带膏和徽墨酥。作坊的主人最是清雅,新泡的茶水袅娜着,新出炉的玉带膏拿在手中,只见他手起刀落,便薄如云片。切完一条,他便坐下来品一回茶,翻几页诗书。他说,雨天最好,玉带膏、徽墨酥,多了些湿润,才糯软柔韧,不会干涩松散。只是雨天也适合品茗读书,雨声中读诗书,诗韵更长哩。接了他递来的徽墨酥,含在嘴里,唇齿噙香。香甜不失清爽,细腻却有嚼香。所以流传了数百年,还以独特之姿,在小巷深处,引来一拨拨歆羡的唇齿。嚼着香酥,听着细雨,感觉那雨也带了丝丝清甜,那雨声虽细,却是江南丝竹的清音。

一截土墙,围住一个不大的院落。回廊里,竹椅木桌,新茗香飘。廊下听雨,雨声沙沙,仿佛一把胡琴,喑哑着低语着,那语调像一把细毛刷子,一下一下,拨动你心底那一根根触须,痒痒的,却又分外熨帖。一树白牡丹开得正好,含苞的,半开的,盛放的,把枝头点缀得热热闹闹富富贵贵。一向不喜欢太过招摇太过喜气的花,这会儿,看雨珠滋润得珠圆玉润的花瓣,心底里却也欢喜。一弯碧水绕廊而过,几瓣落红荡荡悠悠,仿佛一阕清雅小令。竹篱旁依着一架紫薇,粉色的花沾着晶亮的雨珠,妖娆得让人挪不开眼。花窗外,小巷里悠悠走来一把红伞,伞下白衣飘飘的女子,踏着如歌的行板,写一行悠长又忧伤的《雨巷》。

宏村听雨,雨是一把琴,弹奏的是徽州古韵,调用水磨,声何婉转,拍捱冷板,情最缠绵;宏村听雨,雨是一把琴,咿咿呀呀的,牵出那些走过的人,绵绵长长的思念。

月沼之夜

月沼是属于月夜的。月要半圆,夜要近午。这时在临池的阁楼上推窗,窗外一个将圆未圆的月里,套着另一个将圆未圆的月。天上的月在水里,地上的月在宏村的怀抱里。宏村枕着这两枚月,安详地睡着了。

甚嚣尘上的人声静了,只余几盏红灯笼慵懒地散发着红晕的光;红掌白羽的鹅也歇了,只有微风在水面皱几道波纹;绿荷睡了,只留几枝细茎托着一个含苞的梦,梦中该有露水的轻吻,烟岚的缠绵吧;几缕云纱轻轻飘过,天地间只有云轻悄的脚步,伴着悄无声息的流水;月的清辉簇拥着粉墙黛瓦,静静地栖息在波光云影里,再没有稚嫩的笔触费尽心机的描抹,也没有长枪短炮无休无止的攫取,那些经风历雨的粉墙黛瓦,也可像端了一天架势的明星卸下厚厚的妆饰了。

顶顶不喜欢把月沼比成牛肚,把村中水圳比作牛肠。像风花雪月的一幅画,多了两只苍蝇,煞风景了。最喜欢将一泓天然泉水扩大成月沼的那个人了。要是一般人,将村外的溪水引入村中,流经家家户户门前,再挖个池塘,把水流汇聚到一起,洗个菜,浣个衣,做个消防不时之需,也就罢了。唯有他,煞费苦心一而再,再而三请来风水先生,想必是设计了又设计,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池塘的形状最初是圆的吧,中国人最讲究方圆,所谓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可最终还是建成半月形。月要半圆,花要半开,只因水满则溢,月圆则亏,花一开全则离凋败不远。凡事要做退一步想,这是何等智慧。宏村就是因为这份节制和退让,才在数百载风雨,无数次动荡中保全下来的吧。

更喜欢把村中弯弯曲曲的水圳比作宏村的血管,而月沼,就是跳动不息的心脏。粉墙黛瓦会老,陈年旧事会老,青石巷道会老,芭蕉银杏会老,记忆会老,潺潺流动的溪水却日日如新,她们带来村外的消息,带来山外的气象,她们以清澈涤荡岁月的烟尘,以欢悦的流淌带走沉沉的暮气。她们是让古村焕发生机和活力的血液。月沼貌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新鲜和激越,那碧绿的容颜,只因常敷清溪的粉黛,才眉色如望远山,眼眸如濯月辉。

轻轻推开房门,怕木门的咿呀之声惊扰了月沼的宁静。下楼的脚步也是轻的,楼梯却受惊了似的欸乃不已。房东惺忪的声音满含关爱:出去吗,露重路滑,小心脚下。在沼堤上慢慢走着,白日里无数脚步停留的粉墙下,再无身影的流连,青石路面被露水打湿了,月光又在上面打了一层蜡,数尾红鲤噙着月光浮游在水面,几只水鸟独脚立于塘中,双翅收紧,凝然不动,像披着蓑衣垂钓的渔翁。银白的月在水中轻轻荡漾,月沼是一只摇篮,温柔地搂着月亮入眠。微微的风夹着淡淡花香徐徐而来,像温柔的手,轻抚着疲惫的身心。在塘边的青石上坐下来,将手伸进月沼的柔波里,凉意自掌心沁入心底,昏沉的心魂猛一激灵,竟似醍醐灌顶。远处有隐隐的箫声,断断续续传来,把一份空灵嵌入古村的夜,属于月沼的夜。

夜深了,收拾起散落的心绪,走回寄居的楼阁,回头看月沼,月沼像徐徐展开的一幅古画,而月,像藏家的印章清晰地烙在左下角,将圆未圆,欲说还休,说不尽的万千气象,意蕴悠长。

西递春色

油菜花一路铺陈,把春天铺陈到我们面前来,把我们铺陈到西递去。

金黄的色块,浓烈地描抹,一点也不懂赋比兴的手法,不懂得起承转合,那么直白,又浓墨重彩,简直就像一个口直心快的孩子,迫不及待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嚷着,春天了春天了。

站在西递村口,高低错落的马头墙,挤挤挨挨的灰瓦,斑驳陆离的粉壁,都披上了一身青苔,与油菜花的明艳妖娆,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率真的黄,原是为了衬托这一份古朴秀雅而来吧。

迎面一座石牌坊,端立雨中,那是四百余年前胶州刺史胡文光的手笔。雕刻精美,气势雄奇,极尽奢华,只是数百载栉风沐雨,历尽磨难,气势虽在,却已苍老。石隙间,一株无名野草含珠带露,伸枝展叶,娉娉婷婷,用一枝嫩绿的笔把春天欣欣然写在老去的奢华上。仿佛童音唱老歌,稚声传递沧桑,别有一番滋味。又仿佛今时的鲜艳、昔日的繁盛糅合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透出的是一股岁月的凝重和端丽。

去黟石铺就的巷弄里走走,那些无法搬迁的往事纷至沓来。黑亮平滑的黟石,是西递独有的水镜,时光细细打磨,风雨慢慢浸润,一笔一笔细纹老斑划在晶眸粉颊上,一茬一茬欢悦的新颜变成苦涩的旧爱,一阵一阵的脚步来了又远,只有黑亮的黟石仍旧。幽暗的老屋,斑驳的高墙,曾经多少繁华,只有那些比比皆是的砖雕石刻花窗,用残破之姿,依稀诉说着那年的锣鼓喧天,那夜的烛影摇红。挂月的角檐仍做着飞翔的梦,怎奈双翅折断,朱栏的回廊依然婉转,却不见倚栏的粉衫绿裙,落地的花窗还咿呀有声,却再度不来一窗的月影。看着村中道旁潺潺流动的溪流,惆怅如潮涨来。可是,在西递,惆怅竟如此之美。

瑞玉庭前,主人用一块块寸余长的黟石,镂刻祖训,“快乐每从辛苦来,便宜多自吃亏来”,“多”少一点,“辛”多一横,意寓明显,却难有人真正体会。游人纷纷掏钱买,十元钱,买一条流传数百年的一个家族乃至整个徽商的训示,可谓便宜,只是又有几人能领悟并身体力行?毕竟,哪怕是西递这样以儒商闻名的古老村落,也从不缺少利益的浸透。站在挂着藤蔓的庭院,看春天把海棠开红,青石映绿,天井里一口大缸,原是养荷的吧,此刻荷还沉睡未醒,它便用檐雨,把倒映在水中的天光,搅成一缸散尽复来的碎银。

西递的巷道多而窄,曲曲折折仿若迷津,两侧的门楣粉墙砖雕又极相似,初来乍到的人,根本难以分清,明明行到水穷处,却又柳暗花明。在西递,迷路太容易。好在有水圳,逆水进村,顺水出村,水圳就是方向牌,迷路也不心慌。走走停停,进了一家竹雕馆。主人是兄妹二人,哥哥擅长阴刻,妹妹擅长阳雕,墙上悬展的《兰亭序》《千字文》《心经》等等,都是他们亲手所雕。哥哥能说会道,介绍起作品来头头是道;妹妹木讷沉静,埋头在手头的作品上,只偶尔抬头微微一笑。哥哥赞妹妹,心静,才得家父真传,阳雕是更费时费心费力的手艺,最讲究静心宁神。看妹妹的手,右手的三个指节都已变形,老茧厚得像鞋底。妹妹正在雕一句诗,“梅花香自苦寒来”,妹妹微微翘起的唇角,似噙着一缕幽幽的梅香,很春天很春天了,让抚着她掌心硬茧的手,也感觉到春意融融。

在西递,迷路也是件美好的事。错过颇有名气的桃李园、西园、大夫第、履福堂、敬爱堂、追慕堂,却遇见了村边的西递行馆。馆内宽敞,房屋仍是徽派风格,楼却比其他的房子高一些,墙虽是粉墙,却印染了太多风雨留下斑斑水渍。院落里草色青青,像铺了一张绿色的绒毯。一口八角井在中央,青石的井沿湿漉漉的,像一面镜子,映着远处的山岚。井旁,两张黟石桌,和数张圆石椅,错落有致,像布在绿毯上的残局,等风雅的知音一起奔赴一个无关胜负的结局。院墙边的竹亭,爬山虎的藤叶镶了一道绿色的流苏,竹桌上一壶绿茶犹温,桌面几滴茶渍未干,想来,这里刚停留过几许脚步的悠然,片刻诗意的栖息。在一丛竹前小立,雨从细长的竹叶淅沥而下,竹竿上一道道泪痕,是曾经的驿前的离别泪,还是他乡遇故知的重逢喜?一架秋千在转角处静默,两只紫燕在架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它们是在闲话曾经飘荡的裙裾和欢笑,还是商议燕巢的修筑?

从行馆出来,是出村的路。水泥的地被雨刷过,远远看去,竟似一条流水淙淙的河,两岸是正当好时候的油菜花地,那些黄嫩嫩的,掐得出水来似的,还隐约着一抹浅浅的绿,像一声笑,只露了齿,还未绽开眉眼,却已足够妖娆。阴雨薄雾笼罩的山野间,仿佛被一道阳光金线穿过,突然明媚了。西递的油菜花种得随意,左一块右一片,前一抹后一搭,像随意泼在画布上的油彩,直把古村渲染得春意融融。许多红的橙的白的绿的身影,穿梭其中,像采蜜的蜂,沾粉的蝶,翩翩跹跹。两个红衣的老夫妻在我身后走着,没有话语,只有手中的两架单反相机,咔嚓对话。河塘里的浮萍,绿成了一张写意的画,绿柳排列成一首七言绝句,那些走走停停的花伞,则是一串流动的音符,西递便随着这些音符的变幻,时而宁静,时而喧哗,时而如歌行板,时而清音婉转。

在山坡上看村庄,春天的明媚和村落的古朴那么强烈反差对比着,又那么和谐共融着,不管是对比,还是共融,都是那么美。曾经无数次地想,这游人如织的西递,何以让人感觉不到尘世的喧嚣、人心的芜杂,而让身心飞离现实的桎梏,去往桃源,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栅栏隔开了与喧嚣尘世的距离。也许就是眼前这份老去的坦然从容,和年年来了又去的明媚鲜妍,以及流转其间的不灭如村中水圳之水的美好吧。古村春色,春色西递,因了这对比,这共融,才让人如此迷醉。

西栅之夜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我却念念不忘。早春的梦里,时常听得那欸乃的桨声,梦外一声声清脆的鸟鸣,顿时被点染成思念的情绪。那倒映在水中的灯影,在晕开的涟漪中,像一匹匹弄皱的绸缎,时常锦绣了我的梦境,我忍不住要用那个俗而又俗的词了,“魂牵梦萦”。是的,仿佛有什么遗落在那个地方,仿佛前世未了情今生不灭缘,让我一次次用了最轻最轻的声音唤她的名字:乌镇。

一路行行复行行,到乌镇已是黄昏时节。乌镇的夜是属于西栅的,一行人便趁着昏黄的天光走进安渡码头。摆渡船的撑篙正要入水,却见一轮圆盆似的落日正挂在灰墙黛瓦的民居翘起的飞檐上,大家高声喊停。那落日已收起灼目锋芒,像搽在新娘颊上的胭脂,把乌镇的黄昏洇染得妩媚而灵秀。

只是把手中的镜头,对准这渐渐消减的落日,“咔嚓”又“咔嚓”,回过头来,乌镇西栅之夜便拉开梦幻般的帷幕。

河是西栅之夜的舞台。流淌千年的水流,是历尽沧桑的老人,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却把风月收纳其中,把时光收纳其中。华灯初上,灯光把河面绚烂成繁华遍地的歌舞剧,时时有高亢的咏叹,处处是低音的回旋。夜深人静,月升起,河把自己设计成明净秋空,让月来独舞;月沉落,他让星星来群欢,让流云在漂流。色彩缤纷的水灯,是夜探向河心的精灵。莲花的底座,摇晃的烛光,载着默了的心愿,缓缓流向夜的深处。船来了,用欸乃的桨声弹出一曲舒缓的民间乐;船去了,留一道颤抖的音符在水面。一只花灯船来了,一条丝竹船去了,河的舞台上,一出婉转多情的才子佳人戏正酣然上演。

灯是西栅之夜的舞娘。楼亭的飞檐翘角上,彩色的霓虹是她们头顶的花冠;廊檐下,一盏盏红灯笼是她们耳边摇曳的珠环;古树上,一串串七彩的珠灯是她们胸前的珠链。桥拱里,古塔外,水阁石柱中,河埠台阶上,忽明忽灭、忽红忽绿的灯光是她们变幻的舞步。她们斜倚着高耸的马头墙,她们跳跃在起伏的老建筑屋脊线,她们丈量着鳞次栉比的瓦面,她们妆饰着陈旧的木质排门、斑驳的古墙,她们在临水而居的原住民家的门缝中、窗棂间穿梭,把西栅之夜演绎得温馨而柔美,她们把所有游人的目光都浸染得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桥是西栅之夜的琴键。西栅桥多,12座小岛,用70多座小桥紧紧相连。暮色四合,行走在西栅迷离的夜,就是不停地从这座桥到那座桥。简约的一根条石桥,繁复的曲径廊桥,灵动的单拱桥,典雅的多孔桥,清丽的木桥,独特的“桥里桥”——通济桥和仁济桥。西栅的桥是一把等你弹奏的琴,你步履铿锵地走来,西栅之夜便是一曲如歌行板。你脚步闲闲走过,西栅之夜便是一支温婉的小调。这把琴也曾弹奏过节日的欢歌和祈福的颂歌,那是在古代,女子们穿上节日的盛装,呼朋唤友,提着家用药罐,结伴过桥,手起罐落,瓦罐扑通入水之声此起彼伏,一曲驱病避祸之歌在古镇回荡。而今丢药罐的仪式演化为提灯走桥的游乐。

人是西栅之夜流动的音符。西栅的夜适合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在灯火掩映的大街小巷徜徉,也适合肩背手提“长枪短炮”去“狂轰滥炸”;西栅的夜适合挽着小爱人的手,把人间路走成天堂,也适合老友新朋在临水的木制露台摆上一桌地道的乌镇口味菜肴——荠菜嵌油豆腐、葱靠“白拆条”、乌镇红烧羊肉和新糯米团子,再来上一壶“杜”搭米酒;西栅的夜,适合在那面巨大的书有“乌镇”二字的竹箩前留影,也适合在临水的茶座里就着灯光月光、听着萨克斯风品味着“回家”。

西栅之夜,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西栅之夜,让走过的人不断回头不断想念,不断问自己,何时何时再去西栅。

西塘小巷

刚到西塘,秋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跟着前来接旅客的店老板走着走着,就拐进一条幽暗潮湿的小巷。一时间,徒然从白昼进入黑夜,心里凉了半截,该不会入了黑店吧?店老板似乎看出我们的疑惑,只不动声色地笑着。

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米,眼睛才适应幽暗的光线。巷中的红灯笼高高悬着,虽未点燃,却如一盏盏黑暗中的航标灯,引领着我们前行。又走了百多米,只听店老板说,到了。紧接着“吱呀”一声,一扇朴拙的木门推出一座玲珑的小院。黛瓦粉墙,飞檐漏窗,苍苔绿藤,处处透着江南古镇古朴的韵致。小巷深处,原来别有洞天。

旅店老板说:巷弄是西塘的脉络。循着脉络寻去,西塘的历史就可一一翻开。在西塘的一百二十多条巷弄里,旅店附近的石皮弄是最窄最有名的巷,有着“西塘一线天”之称。刚安顿下,我们就按照旅店老板指点,寻着去了。

傍晚的西塘,人来人往,繁华的西街上,商家店铺,红火热闹。而拐进窄小的石皮巷,似乎进了另一个天地,听不到人声鼎沸,更无车马熙攘。两侧的青砖马头墙高高地耸立,把巷弄挤成仅容只身穿过的峡谷。脚底的青石板,像一条小河,蜿蜒而去。斑驳的墙皮上苔痕、水渍遍布,如一幅巨型印象派画,想来时光的饰刻、岁月的笔迹都可在这里一一检索吧。越往巷弄深处,越觉静穆空灵,仿佛一条时空隧道,带你走进明清的传奇。

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一座小小的院落展现在眼前,天井里,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坐在藤椅上,低头摆弄着膝上的针线笸箩,一只白黄相间的老猫静静地卧在她的脚边。同行的摄友“嚓嚓嚓”地抓拍起来。我暗自笑了:这样舒缓的生活,用得抓拍吗?她说:阳光稍纵即逝呢!二楼半开着一扇窗,窗前一钟形风铃,在静谧的院落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叮当着。“断椽几许飞檐在,小楼何人曾临窗。”这一扇窗后,必曾有一声清脆的娇嗔,一抹粉衫翠缕的身影,在晨光初现的清晨,将古镇轻轻唤醒。若说西塘的街头巷陌是刻意的修缮复原,那隐匿在小巷深处的院落应是原汁原味的。西塘那一条条巷弄里,不知书写着多少朴拙而又闲适的《清平乐》。

小巷很窄,不时得侧身礼让对面来人。摄友说,江南的小巷,最美莫过于雨中走过丁香般的姑娘。可是,这样逼仄的巷弄,哪撑得开一把油纸伞,但,哪一个走在小巷里的人,心底没有悄悄地撑着一把油纸伞!

这样想着,打转身慢慢往回走。太阳渐渐收去了流金般的光线。回过头来,身后的摄友还在巷弄深处徜徉,时而抬头凝望,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拍打青砖古墙,似在叩问,又似在聆听,不知她的诗情,是否与这古巷一般悠长。而墙角一朵黄色的小野菊,正悄无声息地绽放。

水乡乌镇

一入了秋,心便干涩涩地,不经意间,水乡乌镇平平仄仄闲步入心的领地。一个晴好的秋日,阳光灼人的眼,“乌镇”金灿灿的大字在乌金的匾额上攫取我的神思。

入了门,水乡的韵致便随着脚步的行进一点点晕开来,静静的河,静静的财神湾,水上人家悄无声息,逢源桥一左一右,等待着同归的人。倚坐桥栏,微风拂面,轻柔柔的,是千百年前抚过红粉俏佳人的那一缕吗?桥廊古拙,廊窗却精致得让人心折。当年那工匠镂刻此窗时,心中必是萦绕着绵绵长长的柔情蜜意,想象那梦中的佳人,日日从桥上走过,目光越过清风明月,越过满塘的荷香,停留在这花香鸟语的窗扇上,几可乱真的花鸟,佳人忍不住轻抬玉手抚过,这一抚,工匠的心与情便麻酥酥地、晕陶陶地镌留在这片窗上,历经百年,岁月的风霜侵浸漫漶,此刻又氤氲在我的面前。

拐进青石巷,便想该有细细的雨飘忽着迷离着,然后擎一把拙拙的油纸伞,衣袂飘飘、跫音得得、丁香一般走进戴望舒的《雨巷》,而此刻,我只能踩着他的行板,一步一步,将秋天的艳阳走成三月的烟雨,将喧闹的街头走成寂寞的雨巷,将孤独的踯躅走成挽手的依依……

酒巷最美,美在远远地就闻及浓烈的醇香,酒好不怕巷子深,酒巷便一味地悠悠长长,像好戏开场前的锣鼓,紧一阵慢一阵的,待满腔期待涨得快爆裂开来的时候,主角儿才施施然走来。酒坊内大大小小的酒缸排列成行,酿造工序繁杂。酿制不易,要把握好时间、火候、分寸、用料、剂量等等,增一分减一分都影响酒的品质,需要精心又精心的侍弄,就像婚姻、像生活,不可有片刻的马虎。

一挂挂花色各异的蓝印花布在乌镇的染坊里迎风招展,是水乡最风情最妩媚的一幕,就如一个端庄贤淑、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在绕窗而过的溪边,摘掉头上的簪簪钗钗,洗尽铅华,忘了“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古训,追着翩翩的彩蝶,任油亮乌黑的长发随舞动的身姿轻扬,眼眸如秋水般清澈、灵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一种道不尽的风情。

据说,电视剧《似水年华》让乌镇火了一把,我没看过《似水年华》,不知道剧情,但门廊下那破旧的竹椅,那么深切地让我体味年华似水,东流去,东流去……

乌镇老了,廊檐下朽迹斑斑,那河水是稠稠的绿,如果清澈是河青春的灵动,那这秋阳下的河水就是历尽沧桑的沉静了。游人不少,镇内却鲜见垃圾,河面没有漂浮物,但也看不到荷花,甚至看不到残茎枯叶,这时节,不正是“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吗?没有残荷也没有雨声,商家却叫卖着红菱,玫瑰花般鲜艳的色泽,别致优美的造型,让人忍不住慨叹造化的“巧夺天工”。红菱用绿网兜装着,一网兜三块钱,不贵,拧着一网兜的“巧夺天工”,满塘田田的莲叶,和那采莲的素手,人面荷花,在眼前次第走过。

石拱桥上,与友玩着水中模糊的倒影,啃剥着“巧夺天工”,清香满口,河中满载金发碧眼男孩女孩的两只小船“欸乃”而过,一张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宛如一朵朵娇艳的荷花在秋阳下的河塘里开落,水乡乌镇只静静地芳芬在江南,静静地让世界走进它深幽而沉冥的心。

乌镇的彩色宣传画绝美,同行者均爱不释手,而我固执地爱着水墨乌镇,聊聊数笔,轻轻勾勒,那石桥、那垂柳、那水上人家,跃然纸上,水乡的韵致浓缩在一柄小小的团扇上,成了我的珍爱,晚风中轻轻摇曳在帐前,水乡乌镇夜夜滋润着我的梦。

周庄夜韵

周庄的夜,是一条幽暗的小径,在河畔一盏盏红灯笼引领下,周庄一步一步走回她幽微古朴的内心。

白天的周庄,是盛名所累的明星。盛世繁华下,浮躁的尘埃纷纷扬扬;衣香鬓影里,疲倦的神思一一顿灭。她的潺潺流水,承载了摩肩接鐘的喧嚣和猎奇;她的灰墙黛瓦,抵挡着“长枪短炮”的攫取和“轰炸”。她在岁月里优雅的脚步,踉跄在盛名的荧光灯下;她淡定在流年里的微笑,渐渐拢不住奔突的内心。她的石街小巷,浮荡着丁香细雨油纸伞那轻似烟的惆怅;她的雕窗画廊,萦绕着梦里春雨落梧桐这淡似梦的忧伤。她的乌篷船,是疲惫的双脚,穿行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她的双桥,是失窃的钥匙,打不开时光尘封的心锁。

周庄,她需要洗净铅华,卸下胄甲,检视内心,寻找最初的自己,如女之有态,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她要寻回她的态,她的焰,她的光,她的宝色,和她千年古镇的风韵。夜,让她用水乡的水重塑水乡。夜,让她无须风月而风月自在。

周庄的夜,是用一叶蚕花小舟来徜徉的。扁橹轻摇,小舟便如灵巧的鱼儿,悠游在网状交错的水巷。迎面一阵欸乃的桨声,送来一船的欢声笑语,几张青春的脸,正举杯畅饮。美酒佐以青春,便是不识豪情,也豪情已在,不论山河旷古还是岁月倏忽,周庄在这一刻,恍然回到那个叫作青春的地方,在那里,岁月静好,时光缓慢,悠然是无比高贵的姿态,慵懒也显得优雅可爱。错身经过时,几缕甏米黄酒的酒香带着此许醉意,跌落在蚕花小舟的长橹里,随着长橹一下一下探入河心,去探问水乡曾经的雨雪风霜,风云变幻。一座座拱桥在水中悠闲地画一个又一个圆,仿佛现实和梦想在水面完美的衔接,小舟的铧悄无声息地犁去,把梦想犁碎在水波轻漾里。两岸的灯火,在水中蜿蜒成一条条斑斓的水蛇,周庄的夜,灵动中跳跃着缤纷和富足。

周庄的夜,是用一盏荷花水灯来点染的。贞固堂附近的河面,色彩绚丽的荷花水灯,倏忽点亮童年记忆。在童年的庄园里,荷花水灯和花、草、鱼、虫一样,淳朴酣然,一派天趣。宛若玫瑰之于爱情,清泉之于沙漠,白帆之于大海,荷花水灯灿烂了童年的蓝天;在周庄的夜里,白天的喧闹,尘世的浮躁,经了黑夜的锻造,柔和成一抹胭脂红,幻化为一盏荷花水灯,开在周庄的双颊上。一盏盏荷花水灯漂浮着,仿佛一池的荷,次第开放,众香喧哗,香氛缭绕,探向周庄的长夜,像精灵,拨动周庄岁月深处的琴弦。莲花的底座,敛着神祇的光芒,谁说唯有旷野中才有神?周庄的夜里,荷花水灯摇晃的烛光,载着默许的心愿,正缓缓驶向夜的低处,向冥冥中的神祇靠近。

周庄的夜,是用一幕丝弦宣卷来传唱的。富安桥楼里的江南丝竹声,沿河人家的苏州评弹,是一首首温婉简约的小令,诉说着周庄的前尘往事;水乡风情剧里,那些曼妙女子婀娜的舞姿,把水乡的风情抻拉得比三月的烟雨还要柔软绵长,那潮湿的石板路,那挺立了千年的石桥,都成舞台,再现着一幕幕明清时的生活场景。行人的脚尖鞋面,都描抹上一道道水乡的清雅和淡如烟海的忧伤,周庄的夜便似一则悠远的传说,被行人带出去好远好远,远得周庄都听不见;古戏台上,百戏之祖昆曲从这里走出,又归来,“端正好”“新水令”“醉花荫”“点绛唇”“粉蝶儿”“斗鹌鹑”“一枝花”“集贤宾”,这些美得像红粉佳人的曲牌,把斑驳的古戏台装点得花团锦簇;但周庄的夜,却要由丝弦宣卷来传唱。这种周庄乡村特有的民间曲艺,在二胡、三弦、笛子、木鱼、铜磬声中,揉和昆曲唱腔、民间小曲《四季调》,掺和申曲、锡剧地方戏调,把周庄的夜演绎得抑扬顿挫,风起云涌,荡气回肠。

周庄的夜,是用一弯如眉新月来勾勒的。更深夜静,繁星满天,无处不见灯、满园皆光辉的周庄,终于洗尽铅华,素面朝天,面容恬静地入了梦乡。周庄的夜披着月光的盔甲,修复着被光污染的天空,被声浪侵蚀的大地,像征战四方的帝王,收复辽阔的失地。月的清辉,穿街走巷,如母亲温暖的双手,抚摸着灰墙黛瓦,古桥船影,画廊雕窗。尘世的暖意,爱与悲悯,都由一弯新月送进周庄的梦里,周庄的胸怀宽大了,也明亮了。远远地,有花香传递着春天的消息,四月了,油菜花亮成一块幸福的黄手帕,高悬在周庄的窗前,而周庄又高悬在多少人的期待中了?

沿着夜的小径,周庄披古时的星斑,戴旧日的月痕,一次次走回幽微古朴的内心。于是,不管经过多少岁月更替,周庄依然高擎着水乡古镇的帜,在江南,让人仰望,让人牵挂,让人忍不住要度过岁月的河,定格在周庄漫长的时空里。

石浦老街

老街是脐带,是时光留下的连接点,循着老街斑驳的石板路,便溯源般走进石浦古城繁华沧桑的历史。

街临渔港码头,依着不高的山蜿蜒而去。去的时候,正是休渔期,渔港内,数百艘钢制渔轮和各种大小渔船桅樯林立,挤挤挨挨,把渔港变成陆地的延伸。浓烈的鱼腥味混杂在空气中,从海上吹来的风停留在衣上发上肌肤上,黏黏的,满带海的气息,那“人家住在潮烟里,万里涛声到枕边”的意境,在这微微的风中有了些许切身的体验。

修理渔船的咣咣当当声中,我穿过时尚宽敞的渔港广场,一座修葺一新的关帝庙出现在眼前。依庙而下是座江心寺,寺前香烟缭绕,却只见三两老妪在门廊里,闲话家常。从寺旁的巷道,拐进老街,仿佛从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当下,闪回到黑白胶片的记忆中。灰是老街的主基调,深灰的瓦,浅灰的墙,更让老街静谧安详,稳重谦和,与世无争。曾经的浓烈新奇,鲜衣怒马,风起云涌,在岁月里退让成了这样一种淡而旧的灰。这灰,是时光在宁静的角落修炼出的临危不惧的气势和宠辱不惊的态度;这灰,也是暖透人心的情感经了时间的流转和岁月的磨蚀,尘埃落定后的淡然和气定神闲的优雅。

街不长,仅百余米,不平整,也不笔直,左弯右拐,又时高时低,上坡下坡的脚步却不至于累着。信步走去,像走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灰白的石板路上,点点石英闪动着隐隐光泽,仿佛被乌云掩映着的星辉,透着阵阵清凉,让人想脱了鞋光脚亲近那份经了岁月的凉意。街两侧以木板筑墙的铺面房,独具江南海滨小镇风韵,原木门窗,敷上了灰灰的暗尘,木纹理模糊不清,木花窗精雕细镂的细节,也被时间磨去了棱角。每隔几步,房檐下都挂着一盏渔灯,这是老街彰显渔文化的标志,只此一灯,便把老街与那些江南水乡古镇区别开来。

展厅,药房,酒馆,绸庄,布庄,鞋店,铜店,当铺,书院。就在这些原木门窗后,小小的门面,后院却别有洞天,招牌不张扬,却拙朴别致。据说,老街最繁华的时候,有百余家商铺,密集却精致。从酒馆门前经过,两排大大小小酒缸旁,摆了一对锡酒壶和酒舀子,却找不到酒杯。当年渔民出海前,都要从这酒馆里过的吧,下海长力气,上岸去寒气,再没比酒更合适的。渔民们必不会端着酒杯浅斟细酌,而是大碗畅饮,然后豪情随酒劲奔涌上心头,去风口浪尖,做一番荡气回肠的拼搏。归航歇渔时,渔民也不约而同来酒馆,三五同好,举杯笑谈海上事。从“大皆春”的门廊下穿过,便见一架满是小屉格的木橱,一个铜制药碾子,几只青花瓷药罐,药香隐隐袭来,只是不再有掌柜的,也不再有号脉的良医,只有那豁了口子的门槛,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门庭若市。当铺里,那段写着“当”字的灰墙,已斑斑驳驳,一层薄薄的灰衣,掩不住里面的灰砖,只轻轻一碰,灰色的粉末便簌簌落在掌心。时间在此刻,仿佛突然有了质感,握在掌心,有些疼,有些暖,像一段可堪回首的往事,不经意地踏着心弦走来。

耕海牧渔馆,勾连了我的视线。不大的院子里,停着一只木船,船上渔具一应俱全,一张渔网,张在船边将落未落,仿佛船老大刚下了张网的口令。陈列室里,许多前人捕鱼捉蟹的生产方式及其演变,在在诉说着渔人的智慧和艰辛。一路走来,耳边似乎回响起渔家当年韵味独特的木屐敲击声。老街以这样写实的手法,简约的笔调,记录渔港的沧桑和岁月的更迭。

不长的老街,被5座“封火门”句成短章。每隔50米左右设一座跨街而筑的“封火门”,是老街独到之处。如果一个地段不幸起火,有“封火门”阻挡,火势便难以蔓延。渔人们的智慧和谨慎,由此也可见一斑。老街上,绿意极少,想来是老街的逼仄留不下绿化的空间,但渔人们的幽默让人莞尔。装饰窗台的各类海螺、贝壳,都种上了绿意葱茏的花草,一处台阶的两侧房檐下,挂着一串串大如茶碗的海螺,螺壳里,吊兰、剑兰、君子兰、含羞草等花草争碧竞翠,细看来,竟是一处“青螺花圃”,出售的就是种在海螺里的花草盆景。那些挂在外面的串串螺花,是宣传招贴,简简单单就道出渔港老街的与众不同。

走在石浦老街,会触摸到600余年光阴铭刻的无数次抗击侵略者的印记,会阅读到有176年历史的金山书院荟萃人文,能重历70多年前电影《渔光曲》的精妙和辉煌,更能听到那些从风口浪尖归来的汉子们爽朗的笑声,与渔妇们等待在风雨中的牵挂和焦灼的叹息。走在石浦老街,就是循着岁月的脐带,追寻时光的母体。

拜谒凤凰

我是奔着沈从文先生去的凤凰。

去的时候,是秋末,雨下了一天一地。同行的人都腻歪了,我却隐隐高兴,也许凤凰最适合在雨天走近。通常,雨之于古城,总是最美的修饰。

走进凤凰已是午后,一场苗歌傩戏正在广场上演,浓妆彩衣的演员在雨中唱念做打,咿咿呀呀的唱腔,在雨中听来分外清越可喜。沿着一条仅容一人可过的小巷,走进凤凰的主街道。远远地,就闻到姜糖的香。被阴雨稀释得寡淡的脾胃,仿佛追日的夸父看到一丝阳光,脚步便匆匆奔着去了。

啃吃一捧姜糖,旁若无人地穿行在如织的人流中。看民族服饰,赏银器古玩,偶尔也停下脚步,看卖姜糖的店家显摆似的搓弄糖面,一甩一揉,娴熟潇洒。爱极这种率真的显摆,为自己的手艺骄傲,值得喝彩。走得累了,随便拐进一家酒铺歇歇脚,装模作样地品咂店家自酿的青梅酒。盛酒的是一个个竹节。湘西到处都是竹子,店家就地取材,手法自然高妙,让人暗自拍手叫绝。青梅酒从竹节里倒出来,近前一嗅,酒香梅香竹香,混合成一股清凉的味道,细尝一口,一股辛辣直逼嗓眼,眼泪险些流出来。慢慢地,唇齿间轻泛起一丝微酸的清甜,忍不住想再来一口。再后来,竟想就在这酒铺里,醉上平生第一回。微醺中,看到两个戴着草编花冠的女子从身旁走过,听她们叹息,真是可惜,古城都被商业化了。每个时代都有其烙印,才是真实,凭什么古城就得保持千年不变的容颜。我几乎想追上去质问她们。

寄居的旅店,是临河的吊脚楼,名叫翠翠客栈。一看就知是源自沈从文的手笔。白天里游览了先生故居,那简朴的院落,千万人走过,沾满岁月烟尘的院落与家具物什,都在时光里老了,只有后院一墙的绿色植物,几点紫色小花,像清新朝露,洗去院里墙外的落泥尘意。没有老去的,应该只有先生的文字了。在故居,我又买了两本先生的文集,《边城》就在其中。这个我阅读过无数遍的小说,在先生的家乡重读,别有一番体会。

旅店客房极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梳妆台。细看却不简单。梳妆台是古铜色的,有几处脱落,色泽却仍然鲜亮;镶镜的木架,花式繁复,看了许久,才发现是一长发女子,在花丛下临水梳妆。看似信手拈来的雕功,却于不经意间流露浓浓爱意。这梳妆台,曾经寄蕴着怎样的一种深情?

推窗而立,窗外是一个旖旎的世界。雨中,河畔的吊脚楼,挂满了一串串红纱灯,倒映入静谧的沱江,河面像一匹徐徐展开的绸缎,微风中轻轻颤动着红艳的花瓣,而吊脚楼伶仃的脚,俨然一枝枝细细的花茎;不远处,虹桥的桥洞,像一轮刚刚跳出水面的明月,浑身还带着湿气;临江的酒吧,音乐声鼓点声,此起彼伏,古城的夜跳动着年轻的脉搏;两个街头歌手,弹着吉他,唱“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中坐哟……”把一曲湘西民歌演绎得现代感十足;白天凝望许久,却没有勇气走过的跳岩,在昏黄的灯光中,像戴在沱江颈上的珠串。

我悄悄地退回来,关了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细脚伶仃的吊脚楼,潺潺流动的沱江水,却在眼前清晰起来。白天,我泛舟沱江,桐油涂亮的扁舟,古朴简单,艄公的长篙刚一点开,吊脚楼边浣衣女子的歌声就响起来,邀你对歌。我曾掬一捧江水,用舌尖轻尝清味,也曾一探水心,扯一根蜿蜒的水草,捞一粒细滑的河石,可我却感觉,沱江离我那么远,我完全触摸不到沱江的脉动。我只是个匆匆的过客,只是迷恋沈先生的文字,而后想一谒古城的过客。夜渐深了,古城也沉静下来,隔壁上楼的脚步声,地板不胜重负似的吱呀声,雨点打在瓦片上的噼啪声,不时传来,我却恍惚了,竟觉自己是沱江里的一块鹅卵石,一条不知名的水草,千百年前,就在河心漂漂荡荡了。

我想起白日里凝望许久的北门跳岩,忽然明白,温润婉约的沱江,一江琉璃一江翠,只有宁静平和的脚步,心素如简的人,才能踩着相距半米的跳岩,一步步走进河心。

这个秋雨潺潺的夜,我终于无限接近了沈从文的凤凰,终于枕着沱江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丽江桃源梦

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却像万丈红尘里清幽明净的桃源梦,像记忆深处清纯羞涩的少年时,在心的回廊,时不时地开一扇窗,让春光来沉醉,让明月来狂欢。这个地方,是丽江。

习惯一个人行走。从纷繁尘世里抽身不易,一旦有机会,便只想散漫自在,走一个人的江湖。何况,与花草对话,与山水同在,身边多了人,便不纯粹。丽江,更适合一个人行走,“千里走单骑”,“一米阳光”,那些闻名遐迩的酒吧,在等你独自去发呆,去沉醉,去寻回在都市中迷失的自己。

没有城墙的丽江,多了一份妩媚,一份坦荡,让人惊艳,也让人疑虑,多少固若金汤的城池都在兵荒马乱中被攻陷,被夷为平地,而丽江几百年来绕过铁蹄,躲过杀戮,让茶马古道的马铃,在岁月深处轻轻回响。

一大一小两个老水车咯吱咯吱地转动着,缓慢,悠然,仿佛岁月老人的眼眸,不惊不骇淡看尘世的纷扰,不着边际地回应世人的疑问。时光,以清清流水的温柔手笔,将岁月的印记镌刻入水车的身躯,仿佛只为告诉人们,岁月,是用来老的。就像丽江的阳光,是用来给发呆的你一床温暖的锦被。

午后的丽江,是喧闹的,小巷里人流如织。琳琅满目的店铺,风格迥异的酒吧,花团锦簇的屋舍,纳西风情的建筑,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五花石铺就的巷道,让行进的脚步慢下来。五花石巷道是寂寞的。伴巷而行的,是千年不断的流水,来自雪山峰顶的匆匆过客;穿巷而过的,是匆匆走过的脚步,远道而来的旅人不经意的触摸。五花石巷道又是包容的。喧嚣的人声,淹没了得得的足音;追寻的目光,抖落纷扰的尘埃;散漫的脚步,卸下满身的疲惫。百年风霜,万千脚印,在她宽阔的胸怀里,已成诗意的雕琢。

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人声远了,也没有五彩缤纷的店铺,只有灰色的粉墙灰瓦,和斑驳的木门小院。小巷深处,一个纳西老妇人,坐在石板凳上,黝黑的脸庞上,岁月雕刀留下千万道镂痕,重重叠叠皱折包裹下的眼眸,却是清澈的、淡然的,笑意在深深的法令纹里若隐若现。一条土黄色的小狗,在她身边嘤嘤叫着,不时咬咬她的裤管,嗅嗅她的鞋子,好像蹒跚学步的孩子,央求着大人带她出去玩。一位年轻的女人在门口低头洗发,黝黑的长发,把碧绿色的脸盆都装得满满的,一瓢瓢水淹没在黑发间,阳光打在她的湿发上,闪烁着梦一般的光泽。

推开一扇轻掩着的门,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古城民居最普通的土木结构。布局考究,雕绘精美,这穿斗式木结构,使房屋具有“墙倒屋不塌”的特点,让古城不仅逃过地震之劫,更因此名扬四海。院内,种植了许多花木,窗台上,天井里,摆设着各色盆景,房檐下悬挂着一个个花团,好像春天被一扇旧木门关在这里。

我忽然想坐下来,喝一杯茶,翻一本书,在岁月里老去。或者,只静静地坐着,像一棵盛夏的柳树,茫然地吐一些飞絮。这里,看不到玉龙雪山皑雪封顶,脚下也没有玉泉清溪红鲤悠游,而我,分明是清溪里一尾悠游的鱼了。

《丽江的柔软时光》里,有这样一句话:“让生命在别处坚硬吧,在丽江,柔软一下是道德的。”来丽江的人,寻找的就是这样的柔软?好似一根被名利绷直的弹簧,让丽江的阳光熔炉重新锻打回弯曲和弹性,一个被都市的暗流裹挟着前行的灵魂,突然挣脱了羁绊,在丽江的微风里,轻舞飞扬。

詹姆斯·希尔顿曾在《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发出如此感慨:“这里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堂……”一个让人柔软到想就此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吧。

在四方街头纳西妇女打跳的舞步里,在霓虹炫彩歌声迷离的酒吧街,在银饰、披肩、木雕、小吃和各种手工艺品的店铺前,我一直沉浸在一种醉人的柔软里,这柔软属于柔美的少年时,属于梦中的桃花源,属于透明清澈雪水环绕的丽江。

远处飘来印象丽江主题曲《回家》:远离了钢筋水泥的喧嚣,洗净了凡庸俗事的困扰,从未有过的,快乐地大口呼吸,难道这不是大自然给予的恩泽么?难道这不是大自然给予的厚待么?丽江,就是大自然给予的恩泽。

晓起之晨

我一直留着,要把婺源留给春天,我知道婺源这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将在春天,许我一段金灿灿的香喷喷的旖旎情。

可是,我却在十一月,那个万物凋零的季节,走进了婺源。很多事都是这样,毫无预兆地,与自己的梦想差了千万里。就像是在不对的时间,却遇上了对的人,那种遗憾,在看到只剩几把甘蔗裸露的田野时,更加沉重。

没有了油菜花,李坑仅是个商业化了的景点。她那白粉黛瓦马头墙的徽派建筑,也仅像她所贩卖的青梅酒,只在普通的米酒里扔几粒青梅,酒里有了青梅的颜色,青梅的韵味却一点也捕捉不到。穿村而过的溪流,溪水虽还清澈,溪床里的斑斑污迹,却泄露了她的秘密,就像一个眉目修饰精美的女人,却在耳后留下一片污垢一样让人大倒胃口。

如果不是晓起,我不知道我要把对婺源深深浅浅的情愫寄予何处。

和晓起第一任主人汪万武一样,我们一行也是在天刚破晓启明时走进了它。在村门口,“晓起”二字用绿色的亮漆龙飞凤舞地写在黑漆漆的长匾上,灵动而大气,像酣睡了一夜的农人洗去疲惫,又精神抖擞地走向田间地头。被早早唤醒的我们,眼里残留的睡意,似乎也被这两个字给铲除了。村头青石护栏的古道古亭,宗祠梁柱间隐约可辨的“高中(进士)捷报”,依稀可见古村当年的显赫与繁华。

踏着清晨的薄雾,走在晓起的石板路上,冷露湿了鞋面。村边水口亭的八只角上挂着铃铛,微风吹来叮叮当当,应和着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成片的古樟树、大叶红楠树和江南红豆杉,还与如丝如缕的晨雾痴缠着,村里人家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环村的溪边,一个戴着竹笠的老农人,把一担新摘的青菜倒在溪边,慢条斯理地清洗起来。洗过的青菜整整齐齐地码进竹筐里,洗好后,他又把折断在溪里的残叶一一收拾起来,扔到数米外的农田里。过了小桥,村子入口处,一位妇人支起一把小帐篷,一旁是刚笼上火的蜂窝炉子,艾叶揉成的面团正在盆里醒着,而炉子上平底锅里,几个翠绿色的清明粿正滋滋地散发出阵阵清香,勾引得还未吃早饭的我们垂涎欲滴。妇人说,她已在晓起卖了十年清明粿。一元钱一个的清明粿,里面是喷香的芝麻馅,轻轻咬一口,艾叶的清香和芝麻的香脆,把唇齿贿赂得服服帖帖。一锅的清明粿进了我们的肚子,一锅又被我们托在手中。更有把十元钱压在这儿的,要妇人做好打包,回头再来取。我坚信她的芝麻非同一般,硬是央求让她把生芝麻装了两小袋卖给我。妇人小声说,值不了多少钱的,你们买了那么多清明粿,就送给你了。晓起,就以这烟火气迎接我们收服我们,把我们初到婺源时的失落遗憾涤荡得无影无踪。

村中多明清古建筑,有进士第、大夫第、荣禄第这等气派堂皇的官宅,前后留有天井,厅堂宽敞深进,大门口三级高阶和门楼精美的砖雕图案,炫耀着主人高贵的身份。也有清静简陋,屋前设有瓜棚豆架,屋后青石当椅的农家小院。村内小巷曲曲折折,回环如棋局,青石铺就的巷道,平滑如明镜。而不足百米长的购物街上,各种各样的工艺品琳琅满目,樟木香此起彼伏,熏得我们昏昏欲睡。一路走来,手里的东西不断增加,木镯子挂了四五个,木梳子买了七八把,木簪子整打擒来了,还有木扇子、木凳子和木推子,更有干脆买一袋樟木块的。一行人相互检阅彼此的收获,迎面而来一棵千年古樟,高大繁密的树冠,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我们头顶,微风过,树叶哗哗响成一片。原来那樟香是有来处的。

“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导游小姐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我突然打了个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进士及第”的报喜声。晓起就是从历史深处伸向现代的橄榄枝,将浮躁的世人引入一片宁静幽远的天与地。

丽水街

三百米长度,五百年深度,时空的纵深感,让一段长廊优雅成一条华丽的街。

永嘉的好景致很多,但在永嘉的对外宣传栏里,这条被红灯笼晕染得异常温暖古典的丽水街,从不缺席。那缕缕晕黄的光,幻化为一声钟响,在尘世的对岸,悄悄地把疲惫的心召唤。

时节已是初冬,天地万物都漶散着一缕懒懒的冷意,丽水街的灯笼分外有诱惑力,行程中的青山绿水,便被替换成了暖意融融的丽水街。

穿过一条充作菜市场的街,杂乱无章的店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让满心的期待生出几许不安,真怕几米外的丽水街,远非宣传画中所说、我心中所想。迎面又是嘈杂错落的房舍和乱如麻线的电线,简直要把期待之光熄灭。好在,有一弯清澈的溪流蜿蜒而来,牵着我们走进丽水街。清溪无疑是最好的阻断剂,俗世的繁杂,跌进清溪的波纹,便置换出一片清新和宁静。

在溪边驻足。一个红衣女子在溪边浣洗着衣物,她弯腰的姿态,和衣物在水中的漂动,是最柔软的线条,让嘈杂的画面流出空灵的旋律。生活的僵硬和尘埃,在她的揉搓下,渐渐清洁,渐渐柔软。这一驻足,让我对检票亭外的丽水街,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街是真旧。木质的长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灰衣,三百年的时光,一撇一捺地写下版画似的凝重和沉郁,廊下的丽水河无声地抄录着长廊工整的诗句,细细的波纹将廊角勾住的岁月印痕和易于流失的细节,一一收进绿绿的波心。临河是一溜美人靠,街有多长,美人靠比肩相伴。三百米,于街而言,太短,而于美人靠而言,却是可载史册的长度。因了这美人靠,丽水街便一路妩媚,一路妖娆。而一盏盏红灯笼,擎举在美人头上,旧的街洇染了一片融融的暖,如美人的脸颊敷了层淡淡的胭脂。

街的另一侧,是木质老屋,清一色的屋子,容纳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好像同一种瓷缸,却装上了不同的酒。百年老店仍在制售着大大小小的木桶,木头的香,氤氲出一街的古朴;新开的店铺,精致的物品在老木头的映衬下,把一份时尚、一份新鲜融入老街疏缓的节奏里,三百年的老街便似拐了个弯,呈现出别样的美。街路上的鹅卵石圆润极了,如婴儿拳着的手,温润细腻。岁月的打磨机最是精巧。耐心、不经意,又完全不计时间成本,慢工出细活儿,因此,细了看,每一枚鹅卵石里都交错着时光的经纬和行人的悲喜。

从明嘉靖年间走来的丽水街,当年不过是水利工程的一段兼作拦水坝的寨墙,丽水湖中种了荷花,它便风雅成荷堤。时光走过百年,漫漶荷香的长堤成了担盐客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担盐客的停留歇足,不经意间成就了丽水街。那时,作为颇具规模的商业街,应该是繁华的吧,丽水街的锦绣年华,是在那世事动荡的清末民初,而她的传奇却在烽火连天的年代,“当年丽水街有个恒新店,曾经是红十三军的秘密联络站,让人震惊的东宗事件也发生在这里……”

可是啊,丽水街的故事,又何止这些?在美人靠上小坐,蹒跚走过的老人,拐杖敲在鹅卵石上的清脆声,都似在诉说着往事;在街头的丽水桥上小立,长石条搭成的桥身,和桥下的流水,都记录过灯影绰绰,唢呐声声和无数笔墨难以描绘的章节。

一只黑猫在灰瓦上喵了一声,便踮着脚尖羞涩地躲进一扇半开的窗子,丽水街的秒针也是轻悄的,一刻不停地走,却困在原地打转,平淡的流年里,三百米的丽水街走了三百年,又将走过多少年。

朔门街

街不长,仅380米;街不宽,最宽处不过6米。街在闹市,不依山不傍水,拐过几道巷弄,穿过一条马路,却有滚滚瓯江日夜奔流。正因这条江,毫不起眼的朔门街,在明清时期,成为温州最繁华的商业街。

我不是第一次来朔门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温州念书,每次回家到码头坐船,都要经过这条街。那时,朔门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热闹繁华,湮没在老城上千条灰扑扑的巷弄中,只有几面斑驳的古楼牌,和楼牌上褪了色的“固若金汤”“紫气东来”字样,依稀可见当年的鼎盛。

再次来朔门街,是素衣带我们来的。那时,白天下过一场大暴雨,预报说夜里还会有更大的暴雨。就在日与夜的交替间,在暴雨与暴雨的间歇间,我们一行六人走进了朔门街。

刚踏进街口,我以为走错了地方。二十年未见的朔门街已“面目全非”。拐进高高矗立的“金城巩固”过路牌坊,满目的青色砖墙、乌漆大门、雕花门楣、青石板路,一股迥异于喧嚣都市的民国风雅扑面而来。因为暴雨,许多商家已关了门,正好可欣赏两侧商铺别致的装潢。那些不拘一格的店名,也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店名“镜像”,应该是影楼之类的吧?几个人从门缝里张望,在店门前托腮思量,却都不得其解。“没事吧”“趣玩吧”“419吧”,这些店名,好像相处久长的街坊邻居在跟你打招呼,殷勤邀你进屋稍坐闲话家常。

看过“泥塑吧”,小试了身手,又去“彩绘吧”。惊奇地发现,人人都可当画家,像街上流行的十字绣一样,只要你愿意,都可过上一把绣娘的瘾。画作都事先打好了网格,即使从未拿过画笔的人,只要有耐心,按图索骥,就可画出一幅或清雅或富丽的水彩画。

隔着玻璃长窗向里张望,“趣玩吧”里,几对年轻男女正盘着腿在巨大的飞行棋上摇骰子。一位纤小的女孩干脆坐在桌角上,小腿在桌脚上打着拍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看到有人抓拍,忙跳下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无辜地笑着。

“没事吧”是个茶座,却别致宜人,原木桌椅、花布靠垫桌布,处处透着精妙,连厕所门前也别具匠心地造了一个小鱼池,上厕所时从鱼池上踏过,脚步忍不住放慢放轻。坐在窗口,木制雕花阁窗半推开,行人就在眼皮下经过,轻喊一声,那人便会抬头循声看来,四目相对,不相识,也不见怪,挥挥手,一路左盼右顾而去。

路过一家水晶阁,水晶并不特别,店主却说,上楼去吧,楼上有好茶,自己煮来喝就好。我们疑是店家的陷阱,相视一眼,迟迟不肯举步,店主看出疑惑,笑说,我开这店也是玩尔,没事,绝不收费。上得楼来,只见棕色的茶桌上,紫砂茶具、烧水壶、普洱茶一应俱全。胡杨木雕花隔栏后,却是一架秋千!轻轻坐上去,足尖一点,秋千就轻摇起来,拿本书来读,打个盹儿,都是快活的。而此刻,素衣坐在身边,说些闲话,一杯清茶,几声喟叹,生活的不易,都暂置脑后。素衣喊了几次“走”,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离开时,对店主道了谢,店主只摆摆手说,再来再来!后来才知,这店主,三十多岁年纪,却有不菲身家,做的是金融投资。

在朔门街,你还可在古旧书店里翻书弄古,在葫芦丝店赏清音雅韵,在“蓑衣井”边品读历史的青苔,也可能在不经意间碰上一个儒雅低调的千万富翁。朔门街是藏在喧闹繁华温州城市背后的一座宁静安详的后院,在灯正红酒正绿车声正炽的夜,给你一份闲适悠然,让你微微沉醉。

古意民居苑

在龙游。灵山江畔,鸡鸣山下,春风浩荡的午后,阳光轻盈如薄酒,微醺脚步踏进民居苑,杨花伴着缤纷的鸟鸣,洒落于脚尖,斑驳的青石路上,岁月深处的故事从石隙间青草似的探出头来,时光慢了下来。

这是全国两处异地迁建保护的古建筑博览公园之一。当年,龙游文物普查时,发现境内保存着众多古建筑,仅明清两代民用建筑就有三百六十多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龙游县决定串起散落民间的“遗珠”,逐步拆迁集中于鸡鸣山复建,保护好民间文化和遗存。二十二座散落在民间的古建筑移身到风光秀丽、文化底蕴深厚的鸡鸣山下,形成这闻名遐迩的古建筑异地保护的样板。它们为江南文明标定了一个历史血型。

民居苑的所有建筑,都是有故事的。大门左侧的“状元”“丞相”牌坊古色古香,气势恢宏,是为纪念南宋状元刘章、“南渡名宰”余端礼而建。大门正出口处的照壁墙建于明嘉靖年间,由徐氏家庭中的“兄弟贡元”出资建造。“龚氏民居”建于清咸丰年间,建筑内外装饰有砖雕、石雕、木雕,三雕齐全,是龙游清代民居的典型代表;龙门桥村的“余氏民居”木雕精细,牛腿、雀替、大梁及楼栅外侧均雕刻有精美的戏曲人物图案;“翊秀亭”平面呈方形,四根方柱支撑着重达几吨的青石屋顶,顶部由数块凿刻有宝瓶、瓦当、垂兽的构件镶嵌组成,这些构件间紧密相连,毫无缝隙。巧夺天工的,实在让人惊叹!也不禁为龙游父母官点赞,他们没有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把自己的文化“化”掉。

漫步在古意盎然的老街,仰俯在一座座建筑中,只觉得那些远去的岁月,那些走散了的人们,都在灰砖黛瓦、廊檐粉墙中留下了斑斑印迹,像一片湖水笼进了暮色烟霭里,冰凉苍茫。翘檐瓦当,板门石阶,花窗廊柱,窗帷天井,桌凳陶瓷,把漫漶的时光,幽微的情绪,拢成一层青苔或一件灰衣。

古街两边的老行当,是活历史。挂着大小蓑衣的云衣堂里,两个老人手剥着棕麻,一丝丝的棕麻从他们手下扯出来,再编织成蓑衣。老人说,手艺是祖传的,只是年轻人都不愿学了,往后,恐怕是要绝迹了。他皱纹密布的脸上,藏着几多无奈,几多遗憾。九斤箍桶铺的师傅正在大刨上刨着桶板,做好的桶在他身后整齐地彰显他的技艺。好桶会说话的。打铁铺关着门,师傅家有喜事,告假了。姑蔑茶轩门扉半开,带着一身茶香的女掌柜从门内走出来,蜡染的青花衣裳在阳光下,跳跃着一片潋滟波纹。微胡馆内,几把微胡在墙上等待一双素手的临幸;造纸坊的老师傅改行掏起耳朵了,耳刀在耳内轻旋,制造出一片风过竹梢的轻吟;而对面的竹博馆里,竹影婆娑成一把痒痒挠,一顶竹笠,一个竹篮,一张竹椅,和一群竹篾箩。大堂内,舞狮子的,在密集的锣鼓声中,翩翩起舞。亮相,嬉戏,试探,调情,亲昵,相拥,然后生出一只小狮子,一家三口相亲相爱。活脱脱一副人间喜剧。以往看舞狮,只看热闹,在高难动作中满足猎奇的欲望,从不知有这般细腻的情感表达和完整的故事情节,真有些惊艳了。

古戏台上,正上演婺剧经典选段《西施泪》,清越高亢的唱腔,倾情婉转,如泣如诉,让从没听过婺剧、亦毫不知剧情的人听了,也心尖战栗,泫然欲泣。坐在戏台前,细看两侧的对子:“满场都是闲人袖手旁观看戏不知做戏苦,凡事终须结局从头演起上台容易下台难。”戏台旁,洋槐的花香一串串挂下来,花在枝头清丽如白衣的仙子,花到树下已成断翅的小蝶。世事如戏,荣枯间,花香弥散,岁月遂沉静有香。

穿过一个小巷弄,不经意间,看到一门牌,“通济古街(北)零柒号”,长方形,香樟木所制。近前,似能嗅及淡淡樟木的香。想来,这通济古街,必曾辉耀一时,做这般精细的门牌,也必是大户人家了。史书或许可查,可我,更愿意留一段未知,给无穷的想象,让平淡无聊的岁月,不时地讲述一段从前的故事,来温润平凡的人生。

说到底,古建筑的迷人之处,不就在此吗?站在岁月的这边,回望历史的那端,在一番眼见为实的触摸和回想后,找到属于自己的解读。每个走进民居苑的人,多半能从悠久岁月的淡唱低吟中,俯拾几多醉拾井月的陶然,在一丝沧海桑田的无奈中,更懂得珍惜当下珍惜身边人。

闲时光里的遇见

如果要给宽窄巷子选一种颜色,那应该是灰,深深浅浅的灰,老少咸宜的灰,是时光里慢慢沉淀下来的心事,岁月风雨里渐渐漫上的苍苔,有一些些懒散,一些些颓迷,一些些烟火里的市井,还有一些些雪月中的风情。

宽窄巷子,适合一个人闲步。那些建于清朝及民初的建筑,旧而不残,黑墙青瓦、红砂马石在岁月的尘烟里积攒了苍茫的往事,需要独自俯身捡拾;雕梁翘檐、粉红金廊穿过曾经的金戈铁马细诉着褪色的繁华,需要独自凭墙倾听;而那些轮回在过去和未来的因果情缘,那些对弈在时光里的棋局,更需要独自叩问独自化解独自继续。

初秋阳光打在宽窄巷子的青石街道上,午后的倦意从八字影壁后、沧桑木雕边散发出来。路边有竹躺椅傍两棵老银杏树而置,懒懒地坐上去,抬眼是满目黄绿的叶,任阳光涂一层细密的金釉。一盏青花盖碗茶温温热热暖到手边,随来一句川味的问候,掏耳朵的老师傅围着白围裙,坐到侧边。耳朵被轻轻提起,一丝被拉扯的不适从脊背升起,随着青铜掏勺在耳内的轻旋慢舞,一种熨帖的舒坦放射到四肢百骸,倦意更深更浓,便沉进一个梦境里。但见一枚银色的箭矢,穿过枝枝叶叶,稳稳地落在一面灰色砖墙上,墙缝里一枝黄花正迎风绽放,蓦然幻化为一个黄衣的少女,低眉浅笑,待细看,分明是年少的自己,正诧异着,耳边是一声悠悠的询问:姑娘,来,转下头,好撒?恍惚中,是父亲的声音,摇晃睡意蒙眬的我,告诉我该起床上学了。父亲去世多年,声音却不陌生,好像磁石的一级,只要遇到另一级,便连接在一起。我闭着眼,把头转向另一侧,枕在那一个声音里,沉睡不醒。

宽窄巷子是有这种魔力的,它能把秋月春风写成旧时的书信,信里有别离,也有相遇。不经意间,你就能在这书信里,遇见魂牵梦萦的往事和难舍难割的情缘。

在宽窄巷子,还能不时遇上一首首诗,诗名很古典,很雅致,上席、而已、子非、花间、养云、宽居、白夜、莲上莲、海棠晓月,多像一缕中国风,轻轻席卷那浮在喧嚣世事里的心弦,仿佛杨柳岸边,牙板轻响处,一声晓风残月,旖旎了一个城市的身影。

“花间”经营的是餐饮。只是,那小院回廊,花木扶疏,清静悠远,一列秋菊开得正闹,金桂也在枝丫间冒着点点金星,花草虫鱼装点的天井中,你看不到烟火缭绕,只闻得到桂香缕缕。坐在桂花树下,点一壶清茶,听竹笼里的画眉清越鸣啾,一杯淡茶掺了这小精灵珠玑似的轻语,时光便温柔成柔软的心事,悲喜也淡远成往事的微光。茶香氤氲,鼻翼渐渐萦满水色山光。这“花间”,入得茶米油盐,也看得水穷云起啊。

遇见蜀江锦院,就像与一位穿古装的窈窕淑女相遇。这家锦院,展列着一幅幅蜀绣作品,有被面、枕套、衣物、鞋子,也有画屏,那淡雅清秀的色彩,优美流畅的线条,像工笔画,绚丽中不乏清雅,细腻中不失写意,逼真中不忘留白。精妙绝伦。这被称为“绸纱上的指尖芭蕾”的艺术,看那针法的名字,斜滚针,蓬蒲针,切针,参针,柘木针,便知针针线线,都有故事。这时,便听谁在唱:“情针意线绣不尽鸳鸯枕,绕指柔破锦千万针,杜鹃啼血声……”略带中性的嗓音,如水银泻地,似云蔚山间,不动声色中,便锦绣了辽阔的情愫,绵长了幽暗的怀想。蜀江锦院给古朴苍凉的宽巷子绣了一道奢华大气的流苏,让流淌在巷子里的闲适、慵懒都走向了精致,走向豪迈,与岁月共山高水远。

在宽窄巷子,做一个简单的人,与十元一碗的盖碗茶,消磨一段简约的时光,让盈盈花香缀上你的襟前袖口,当你走开时,这花香便点成你心间的朱砂,替你年年岁岁守护着这一份踏踏实实的遇见,守护这一段素静悠闲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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