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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镇的一段传说

陈染

罗古河南岸的城镇里,没有一个女人敢渡过这条浅河到北岸那边的荒地野林中去已经有几十年了。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罗古镇寂寞地安卧在罗古河的南岸,小镇上男女老幼,无论是白髯鹤发的老头儿,抑或健壮如牛的小伙子,抑或青春豆蔻的女孩,都回避谈及罗古河北岸那片荒芜之地。全镇人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神秘。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年轻人都是在穿开裆裤含着拇指吮的时候,就从他们的爷爷或祖母的讲古中恍恍惚惚半懵半明地知道了那片荒地的莫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从心灵底处对罗古河北岸的那片没有人迹的枯草野藤、嶙石怪树以及光秃秃的土坡子山和土坡子上边同样光秃秃的天,产生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敬畏和恐惧。到底那里发生过什么,谁也说不清。

罗莉就是在祖母的灶台旁,伴着树枝燃烧时的嘶声和混浊呛人的青烟,从祖母那被烟火染得乌里乌涂的眼睛中,模模糊糊得知了那边的事。那时,她还是个不懂害羞不懂自卑不懂男人和女人的,喜欢学男孩站着撒尿的小丫头。现在,她已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脸色蜡白、脾气乖戾的女人了。镇上早已不用柴灶,引来了太阳灶和煤气;人们买来收录机,姑娘们学会了半憋着嗓子眼儿咿咿呀呀地唱;安装上电视以后,小伙子懂得了有成就的不凡之人都应该有两段或三段风流韵事;姑娘们私下里琢磨出吸香烟和赶时髦才配得上当女中豪杰。罗莉学着女强人的口气,经常声调向上边一滑“嗯哼”地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即使她压根什么也没向别人讲,只不过讨论了几句蔬菜价格或天气。她还把自己的名字罗莉莉去掉一个字,有时干脆写成罗力,避免酸气。

她生得矮小,瘦巴巴干瘪瘪的身架,嘴巴大得可怕,早年她哈哈大乐时还用手捂住咧开的大嘴,后来她听说林黛玉才这样掩口而笑以后,索性洞开嘴巴毫无顾忌地笑笑哈哈了。她那双眼睛小时候还蛮大,可是年龄一天天长,嘴巴扯东拉西撑天戳地毫不识趣地长,唯独眼睛悭吝得一丝一毫也不肯长,同小时候一般大小,并且神经质地眨巴。她越是苦恼,脸上那些干奶油块似的疙瘩堆得越多。可是,她永远做出满不在乎、无比优越的姿态。

罗莉的容貌使她在接触异性时要比其他姑娘付出更多的脑筋和气力。她是全镇第一个吸香烟的女人,她是全镇唯一能连续跳舞二十四小时的女人,她是全镇拥有异性相识最多的女人,她是全镇唯一叫喊独身的女人。

罗古河北边的传说本来已经淡泊,可是镇上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使得人们重新关注起那件年代已久的事来——那是由罗莉异想天开干出的一件顶荒唐的事引起的。

那一阵,忽然来了些镇外边的人,收集各式各样透明的玻璃糖纸,有的收集早年的画着小人头的烟纸盒,还有的收集粗俗的笑话,记在小本子上以便转到另一个镇上出售,人们想钱想得发疯。一天,罗莉站在罗古河边,正是黄昏,天气闷闷恹恹,河水死寂沉沉又有一种不安的骚动,一股股腥咸的气味随着晚风送进她的鼻孔。她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悠悠闲闲在河边走过来走回去,小眼睛神经兮兮地眨个不停,她的短头发被风立起来,显得个头高了一点。当夕阳掉进西边光秃秃的山底下的一瞬间,那蓝幽幽的光芒回光返照似的刷地一闪,她蹲下来,下颌贴在膝盖上凝神观望。她透过乌黑浊混的河水一下子看到河底绵绵连连的水石以及水石搭成的奇形怪状的小房子,仿佛一间间商店的橱窗,闪烁着蓝宝石般耀眼夺目的彩霓。她听到河底的死水在小房子之间来来回回的咕噜咕噜的穿梭声。太阳完全隐身山后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在她脚下踏着的那块地方开设一个小店,收集各式各样古老的崭新的活着的死去的记忆。

她辞退了邮局职员的差事,当起了记忆收藏家。靠着几年来微薄的一点积蓄,记忆收藏店开张了。罗莉是个能干精明的小女人,心想事成。几天的工夫,她的橱窗里就摆出大小不一、颇色各异、气味迥然、新旧相去甚远的各种记忆。

小店屋身呈土黄色,是由木板和泥土混合造成的长方形套间。罗莉在外屋接待各种各样前来提供记忆的人。里间很小,是她的卧室。整个房屋背倚混浊的罗古河,河水偶尔翻起的黄圈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又在小店后面消失。屋门面向南朝着罗古镇,等待着同样沉闷憋气的故事,偶尔有一束尘土冉冉上升,尘埃像一滴滴灿黄的蜜汁在浅绿色的晨光或渐渐凉却的夕阳里旋转闪耀。

记忆收藏店出现之前,小镇始终是沉闷孤寂的,就像那条失去记忆的讲不出往昔也不会幻想未来的罗古河那样死气沉沉又心事重重。冬天,河水结一层耀眼的白冰,镇上的土地阴冷得硬邦邦,黑得忧郁,冷得空荡;夏日,炎热的太阳炙烤着罗古河那潭死水,全镇弥漫着一股腥咸的热气味,一个个白天长得无聊,每家每户都躲在自己憋闷的屋里想着各自的心事,街上阒寂沉静又呆滞。只有在春天或秋天,天空中音乐般流淌着蔚蓝色,偶尔来一阵悠闲的风,罗古河才微微掀出一两声古怪的歌声,镇上的人才慢腾腾迈着松松散散的步子在街上走走,交换一些新鲜事。

这时正是春天,正是全镇人最有生气的季节。人们刚刚被外边来的几个疯疯癫癫的玻璃糖纸和烟纸盒收藏家吸引住,罗古河旁边就出现了罗莉的记忆收藏店。最初,很多人不知记忆是何物,于是便成帮成伙来到小店的橱窗前观望,小店前热闹非凡,纷纷杳沓人流不断。当人们看到橱窗里那些个红红绿绿、长长短短、甜甜苦苦的记忆时,便感到记忆要比那些在阳光底下光怪陆离剔透晶莹的玻璃糖纸和那些弥散着烟草味的画着各种小人儿的香烟纸盒有趣得多。人们呼啦一下子又全都沉醉到搜寻记忆的兴趣中,各自闷头找寻自己的记忆。在这个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的小镇,记忆收藏店的出现成了头条新闻,罗莉自然成了全镇人注目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人们除了闷头搜寻自己的记忆以外,日子仍然过得如往昔一般恬淡安详,人们依旧关心蔬菜价格或倚在门框上预测天气。尽管有了电视,但有兴趣享受它的只是少数年轻人。镇上的灯光最迟不过晚上十点钟就纷纷落落熄灭,连野猫都躲到某一家的草堆上本本分分睡觉。

最早来到小店提供记忆的差不多全是小伙子,他们讲述第一次遗精的惶惧;讲在雨天里看姑娘包裹得紧紧的身体的美好感觉;讲他十二岁的时候和寡嫂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事,寡嫂摸遍他的童身,然后像潮水越坎一般压向他,后来他再也离不开寡嫂的苦恼;讲他最早的记忆是在姐姐的单弱的脊背上望星星,姐姐笑一声,轻轻一摇,天上就亮一颗星,他仰头望望星星,低头看一眼姐姐那玻璃纸做成的透明得能流出水声的眼睛,听一句姐姐魔术般呼星叫月的低低的笑声,后来姐姐那单弱的脊背被埋进又湿又冷的黑土,他的天空从此再也没有了星星……罗莉睁大小眼睛,不动声色,大嘴巴一只接一只吸香烟,青烟使小店变得朦胧,正像她的祖母边烧柴锅边讲述罗古河北岸那边的神奇事时的气氛,那些讲述记忆的声音、形体、色味在烟雾里影影绰绰飘来荡去,她的鼻子、耳朵和小眼睛都没闲着,分辨着每一件记忆的颜色、气味、尺寸、音调、软硬、轻重以及年代,然后把它们分别存放到像中药店似的一个个小抽屉里去,再然后她收一点贮藏费。无论提供记忆的人多么忧伤绝望或者多么沉醉幸福,罗莉永远是局外人的姿态,不紧不慢吸着香烟,没有任何感应。

为了倾诉苦痛,也为了缅怀欢乐,为了忘却,也为了永久保存,人们源源不绝光顾小店。当人们倾吐宣泄完了轻轻松松离开的时候,小店却一天天沉重起来。

小店每天天一擦黑就上板关门,罗莉再也没有了闲情到罗古河边漫步,让风立起她的短头发,倾听夕阳沉落的一瞬间罗古河河底的死水在蓝宝石般耀眼夺目的怪异的小房子之间来来回回穿梭的咕噜咕噜声。每天每天,她就捣腾那些有声有色的记忆,它们不再像最初那样全都能摆到橱窗里去,正像镇东头的百货店有一些商品只藏在库室里一样,她有了“私货”。

她变得越来越怪癖,从前那些用来掩饰她深藏在骨头里的本性的跳呀叫呀,全都宁息了。见到镇上的人也不打招呼就忽略过去,但并没有什么恶意。她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布置她的房间。她从罗古河边的泥水下挖出一只带长角的老山羊头骨,把它冲洗干净,爱惜地挂在墙壁上;她抱来一堆堆干草,编织无数座小房子——有海滨浴场式的尖顶三角形,有奶油蛋糕状的方块块——摆在柜橱里;还用电光纸叠出五颜六色的船只……她随心所欲,制造着童话世界。她那丑陋的外貌埋藏着无比奇异的用不完的想象力。后来她干脆制作起小鬼,个个丑态百出,神态迥异。镇上人谁也没见过小鬼,于是,她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罗莉几乎是整个城镇唯一在空闲时舞弄点文墨的女人。夜晚闲得没事干,她喜欢写写毛笔字消磨时间,她握笔的姿态很独特,像捏着汽水吸管那样随时准备往嘴里送,留在纸上的字迹除她自己以外没有别人认识,她全神贯注地陶醉在发明只属于自己的文字的乐趣中。有时候,她还翻出一两本落满尘灰的诗册,她总是从最后一行往前读,按照她自己的重新编排去理解。罗莉虽是孤身生活,可日子过得看上去满满实实。

一天,临近黄昏,罗莉正要上板关门的时候,小店里走进一位外镇的男人,这男人身材颀长,五官的位置也极为端正,只是脑袋奇小,罗莉把五指张开便可以挡住他的整个的脸。他叫二头,是临镇的。二头的家族史罗莉早年略有所闻。据说,二头的爹是个怪胎,生下来七歪八拧,二头的奶奶在生下二头爹不久,就听了一个江湖医生的指点,跑到罗古河北岸那边的荒野,去寻找一件象征物,据说能发现那件象征物的女人是正常的女人。二头的奶奶为证明自己器官的完整,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各人有缘法”,二十岁那年,二头的爹娶上了全镇最漂亮的媳妇,不到两年就生下一个大儿子。这孩子头大无比,却是个白痴,六岁时还不能走路,他的头极重,总往前栽,大头直冲着地面俯冲磕去。直到现在他仍不能独立行走,一走路就先要倒立,以头当足。除此,健康状况好得惊人,一顿饭能吃下五大碗干饭,他的寿命恐怕要创整个家族的记录。当时,他娘号天蹈地哭着叫着不再生,可二头还是不合人心天意地闯了来,但生下来却是个英俊匀称的男孩儿,全家人喜出望外,顺着排行就叫他二头。可是,好景不长,二头五岁那年,睡过一夜觉,忽然起来时不会出声了,他的头从此就没有再长。据说,他娘在当天就失踪了。一个月以后,二头的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只身跑到罗古河北边的荒地,捡回了他媳妇脱得精光的尸体。她的五脏已经被秃鹰噬空了,胸部和下身全都血肉模糊腐烂不堪。没过一年,二头的爹也病死了。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

这天,二头走进罗莉的小店,羞怯温和地打着手语。小镇的黄昏沉闷又荒凉,金色的斜阳打在小店朝西的那面墙壁上,粼粼泛光,那只带长角老山羊头骨正好镀上一层光晕,仿佛咧开一丝微笑。罗莉先是有条不紊像往常一样接待了他。后来,他以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他的记忆。罗莉凭着出色的女性感觉和神经质的灵气感应了它。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表达”……房间里那些色彩斑斓的纸船仿佛变成一条条游动的蛇,在一种永恒天意的托抚下漂浮……

那天罗莉破天荒第一次留客人在她那紧紧封闭的生活里用了晚餐,他们还喝了红葡萄酒,一直喝到午夜,天空中白光茫茫的月亮清澈地投下童话似晖晕。他腼腆地坐在罗莉的对面,上边穿一件宽宽大大的夹克衫,下身着一条淡青色的瘦裤子,小腹坦平,下边那个挑战性的东西还未从激动中宁静下来。她半敞着浅黄色羊毛外衣,里边的棉毛内衣包裹着她干瘪的小胸脯,她的一只脚高高翘起来,自在地搁在前边的桌子上。也许是酒意,也许是别的原因,她的脸上居然有一层淡淡的霞晕,那种夕阳沉落时的残艳。她的小眼睛晶莹闪亮,在他的身上搜寻……这的确是件稀罕事。那天,夜空是墨蓝色的,静谧的小风暖洋洋地安排着故事。

二头离开的时候,街上早已阒寂无人,他的小脑袋一跳一跳消失在黑黝黝空荡荡的小路上,像一只半环着手指的拳头在两根孤单单的琴弦上慢悠悠拨动……

小店负重了太多太多的生与死、爱与恨、欢乐与苦痛,像一只超载的船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它把人们积年闷在肚子里的东西统统装进来。罗莉做出一副底气十足的舵手的姿态,驾驶着负荷的船。

镇上早有了电灯,但罗莉近来却开始点蜡烛,她的怪癖愈发长进了,怪得不可理喻。红红的长长的蜡烛,上边燃着一小簇白光,像天空抛下的一勾金月喷吐着无尽无休的缠缠绵绵的岩浆。她看着它就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亢进和骚动不安。夜晚的小店,烛光幽幽,鬼影憧憧,笼罩着阴惨惨的氛围,像一只放大的墓穴。罗莉在房间里身轻如叶,飘飘摇摇。有人在夜里从木板缝隙里望见她在幽暗的烛光下,举着一只放大镜,颠来倒去地观看那些小抽屉里的记忆,时而吃吃笑一两声,时而低低啜泣一阵儿;有人活灵活现听见她和那堆记忆对话;甚至有人发现她卧室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只漆黑的木制手枪。

镇上开始传说罗莉精神失常,有的说她邪魔缠绕,魂魄失守;有的说她心殚神危,阴极阳生;有的说她仙草归真,蓦与神会……纷纷不一。最多的说法还是她想男人想疯了。

小镇开始下雨,迷迷蒙蒙的细雨连绵不断。白天太阳不再露脸,阴冷黯淡,一阵阵传来罗古河北岸荒野的叫声;夜晚,天上没有星星,镇子上寥寥落落闪烁着从窗子里映出的摇曳不定的灯光。人们闷在屋子里,想着罗莉夜晚凄清神秘的小店,心头掠过一阵恐惧。最后,一些人打算帮助罗莉解决婚姻大事。

这年夏天,是个神清气爽的好时节,往年的枯热干燥,不知是迟迟不来还是根本就不打算降临。经过一个不错的春天,人们似乎都弄来一些钱,镇上人卖出了不少烟草和鸡蛋,还有人变卖了祖上留下来的刻板然而考究的长背椅和栗色雕花的硬木柜,换成实用舒适的软沙发和浅颜色的酒柜。矮树桩上晒满了浆洗得发乌发白的衣服。午日,大大的太阳滚圆灿白,然而它垂直投下的光芒却柔和温润。到了万籁沉寂的夜晚,头顶上闪着几颗凉飕飕的星星,黄铜色的一弯月亮在小风里嘶嘶穿梭,人们不像往年那样挥着芭蕉扇坐在屋外眼巴巴地打发闷热得透不过气的长夜。最美的时辰还是暮色将要来临之际,黄昏的夕阳有时血红,有时橘黄,清澈高爽的天空一片湛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暖融融的欲望,一种心事重重又懒洋洋的骚动不安。

罗莉向来不是个安命守本随遇而安的女人,她的小眼睛一转,又想出一个花样——她打算安装电话机。全镇只有镇政府有一架电话,而且那也不过只是个摆设,制造一种办公事的气氛。镇上的人没有谁用过那玩意儿。她学着别人变卖了祖母留下的一点破烂货和早亡父母留给她的几件值钱的遗产。她省吃俭用,深居简出,越发骨瘦如柴,蜡白的小脸越发凹陷,加上那张四敞八开的大嘴,远远地看过去分明是一只骷髅;只是那双小眼睛一刻不停地神经质地眨动,放射出焦灼不安的光辉。罗莉的确是个能干的小女人,很快就弄出一笔钱,安上了全镇第一家私人电话。那只黑色的电话机像个哑巴默默地卧在桌上,从来没有响过,她也从来不往外边打。看着这架无声的机器,她就像看着屋里那只红红的长长的喷吐着一簇白色光苗的蜡烛一样,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不安的骚动。她看到了一种结构的完整,一种搭配的完善,麻酥酥酸溜溜的气流就淌溢周身。

记忆收藏店一如往日,太阳的第一束光柱洒在罗古河昏黄的污水上时开门,她精力充沛坐在椅子上等候来人,小眼睛里滚出的那种亢奋的光焰,总使人联想到一堆旺旺的火团将要燃完殆尽化为灰土时的最后跳跃起来的一束光。提供记忆的人越来越少,但小店并没冷落。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常到这里来望望,看看她脸上的天气决定是否开口。他们是来提亲的。最初的时候,罗莉像收集记忆时的神情一样,不动声色,小眼睛不肯安闲地眨着,听候人家把话说完。到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拉下脸,神情抑郁焦灼,蜡白的小脸变得发灰,嘴角边一小块肉神经质地一阵阵抽搐。她愤怒地嘶叫:“我早就有了丈夫,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讨厌家伙!”镇上的人吓跑了,再也不敢提及此事。她的小店一天早比一天地关门上板,来者寥寥落落,清清寡寡。有时候,她甚至连续三天不开门。镇上的人悄悄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里边发生着什么。

夜晚降临的时候,罗古河由一片绛红色变得暗灰,家家户户都点亮电灯,空气中不时飘来炸酱面和炖肉的浓香味。罗莉照旧点燃那只红红的长长的蜡烛,望着那簇白岩浆似的火团不声不响地发呆。小店是全镇最后一家熄灭光亮的房屋,有时候,里边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胆大的年轻人从木板缝隙向里边张望,见她光着脚在屋子里蹑手蹑脚像一条游魂似的无声无息地穿梭、飘荡,那张小脸煞白煞白,她举着放大镜细细观看那些记忆。人们发现她对最底层的那只格子里的记忆最为尽心,她蹲在地上,俯下头,良久地看,有时她跪下来,两腿分得很开,蜷缩着,不知是在看,在闻,在听,还是干着什么诡秘的事。她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好像是吃吃地笑又好像是低低地啜泣,每天她都要在那只格子前消磨到半夜。

一天,镇子里卖蔬菜水果的老头儿推着货车来到罗莉的小店。他把她精心挑选出来的西红柿、萝卜、山药、干鹿角菜和半筐水果一一抬进屋里。这时,那只黑色的从未出过声的电话机生平第一次叫响了。老头儿正站在机器旁边,吓了一跳,一时没弄清是哪儿在响。只见罗莉生了翅膀一般刷地飘过去,抓起话筒,话筒里没有一点声音。罗莉那张失血的小脸红涨起来,嘴唇抽搐着微微启开,那双神经质眨动的小眼睛里滚出一滴干涩发黄的水珠。她也一点声没出,举着话筒全身打抖。这样大约持续了两分钟,直到耳机里传出嘟嘟嘟的叫声,她才放下话筒。那天,她给了老头儿两倍的钱,这简直是史无前例,她一向是分文计较的悭吝人。

后来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沉浸在无比欣喜的情绪中。十月的天气,业已充满早秋的凉意,她却穿起早先和小伙子们跳舞时穿的白色纱裙,还系上一条淡紫色的腰带。黄昏时候,夕阳散发着雾霭般蓝色的微光,她吃过晚饭,又开始慢慢沿着罗古河悠悠闲闲地走走,有时候一直走到午夜,星星们都困倦了,她才回去,脸上带着孩童般甜蜜的梦幻。

罗莉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初冬的一天上午。那天,她没有营业。有人看见临镇的哑巴二头迈着洒脱的步子一大早就走进小店。然后,整整那一天,小店的门一直锁着门板,里面无声无息,一直到天黑,小店仍是暗淡无光,只是隐隐约约从她卧室最隐秘最暖和的角落断断连连传出微微弱弱的呻吟。

深夜,全镇的人都安息在连梦都没有的被窝里,阒寂的小镇被夜风刮得没精打采,一片冷落荒凉的气氛。这时,罗莉的小店忽然灯火大亮,镇子里传来她发疯的尖叫和叮叮咚咚摔东西的声音。好热闹的人起来远远围看,小店里那些装满记忆的小抽屉七歪八斜散了一地,红红绿绿的小鬼和她用干草编织的小房子、船只摔得走了形。她的短头发向四周蓬开,衬得那张小脸更加惨白、扭曲和丑陋。屋里空落落只有她一个人,她不住地尖叫,呼哧呼哧粗重地喘息,光着脚板在屋子里边叫边四处乱窜。她身上宽大的暗红色睡袍被撞得撕裂开,露出她身体一部分干瘪瘪的没有血色的骨架。她尖声怪叫了多久谁也说不准,围看的人在冷风里打着抖听了大约一小时,最有毅力的也不过两小时,就都逃回自己温暖的被窝睡觉去了。

破晓时分,小镇被银白色的大雪覆盖了,也覆盖了夜里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宁静安息了。徐徐款款飘落的雪片在空中孤独地旋转,然后凄凉悄然地落到地面。这是一个寒气砭骨的早晨。

起早的人发现,罗莉的小店四敞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有一串小女人的脚印从屋门口伸向罗古河岸,又从罗古河白花花的冰雪上延伸过去,一直伸向北岸那边荒凉的野地。足印渐渐消失在白皑皑的雪片的覆盖中。小店里冷若冰窖,有几个人探着头向里间的卧室张望:一件鲜红鲜红的新娘礼服和一朵玫瑰胸花散在地上,像一堆破碎的梦。床上乱七八糟摊着被褥,还有一只男人的袜子和一条内裤……人们凭着最简单的想象力推测着黑夜被子里边美妙的事和后来为着某种障碍而无法达成的重大协议……

记忆收藏店的女主人带着罗古河北岸那边神秘的记忆,无声无息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镇上的人对那片荒地到底发生过什么谁也说不清。

罗古河南岸的茫茫雪地里,只有一个不会讲话的哑巴长久地向北边默默伫立等待,那只小脑袋可怜巴巴地搁在颀长的身躯上。北风不时嗷嗷怪叫一两声,仿佛是野兽或者黑森林或者什么人发生的悲鸣。那边,闪耀着一片明寒神秘的刺目银晖。

记忆收藏店封闭了,它的女主人成为单调沉闷的小镇的一段传说,为小镇的历史又添了一张神秘莫测的插图。她继续着那个传说,继续着古老的生命之火与重复死亡的无能。

太阳又升起,冲淡白色的风和雪,它无法回避地俯视。

原载《当代》1987年第3期

点评

罗莉是小镇的一段传说,而这段传说只是罗古河北岸那个神秘传说的一部分。陈染笔下的罗莉忧郁、躁动又孤独,她抽烟、跳舞、叫喊独身,而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种伪装,是用来掩饰内心的道具,她内心的孤独像罗古河的匆匆流水不停不歇,在她的身体里肆意流淌、蔓延、膨胀、开疆拓土。她开了一个记忆收藏店,这在小镇人看来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然而这是她遁入内心、寻求安宁的一个有效的通道,她在小店的门口倾听着那些或哀伤或喜悦的来自小镇人的记忆,那些隐秘的往事其实才是人们浮躁生活下永不磨灭的精神能量。当然,这些能量有时候是晦暗的、负面的,罗莉通过这些记忆和往事回到过去、回到自己身体内部。当临镇的哑巴二头来到这个小店,他独特的“表达”深入了罗莉孤寂的内心,激起了罗莉爱的火焰,罗莉的爱情像在地底隐藏多年的地火,一旦燃烧便变得不可阻挡。哑巴二头终究承受不了这份重量,失望的罗莉奔赴了罗古河北岸的神秘地带,那个古老的传说有关女性的尊严和自我,罗莉的决绝而去是一种宿命,是源自内心的孤独让她慨然离去。

虽然写作此篇时陈染十分年轻,但是作者对于女性精神世界的观察和把控已是十分精到和纯熟,在一个没有多少“故事”的故事里,陈染把一个女性的孤独和忧郁呈现得淋漓尽致。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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