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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翻墙

黄咏梅

陆老师终于在阳台上看到了新租客。大楼的保安一个多月前就告诉他,隔壁那个做推销的女人终于搬走了。过了半个月,又告诉他,隔壁租出去了,好像是在阿里巴巴上班的。陆老师心宽了。不管来的是谁,只要不是那个来敲门的女人。陆老师和他的老伴,都不希望隔壁住着一个随时会来敲门的邻居。

在这栋大楼里,201和202挨得最近。当初决定买这套房,陆老师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跟隔壁挨得太近。只要轻松地翻过阳台栏杆,穿过那条一米多的廊道,就可以坐到别人家阳台上喝茶,如果那里的阳台门没关,就可以走进去,坐到别人的沙发上,甚至坐到别人的马桶上。三楼以上的房子,一梯四户,东南西北,楚河汉界,分割得很自然。二楼因为是最低层,考虑到难以出售,建筑设计师为了惠利买家,整层只隔出了三套,一套东南朝向的大房,两套西北朝向的小房,这两套小房可以共享大楼一个50平方米的露台。他们挑了201。202不知道后来被谁买走了,租客换了一个又一个。

新租客还像个大学生的模样。陆老师看到他在阳台出现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搬进来快一个月了。

“是个孩子。”陆老师对老伴描述这个阳台上看到的新租客。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是不会来敲门的。他连阳台都不怎么去。”陆老师让老伴看隔壁的阳台。除了晒着几条内裤,几双袜子,阳台上冷清清的,唯一热闹的是地面那几串脚印,盖在厚厚的灰尘上。

这样,陆老师和老伴可以舒适地坐在阳台上对饮茶,可以面朝露台上他们用各种植物搭起来的“绿地”,安静地做一套完整的八段锦。而在做这些的时候,不会冷不防地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爷爷奶奶,你们可以试一下我们公司新研制的养生茶。爷爷奶奶,明天我给你们送一套拉筋凳,对颈椎腰椎很有效,免费试用三个月哦……

相反的,因为隔壁太安静了,陆老师对那个阳台反而起了好奇。他会很长时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或者爬下自己加装的那几级铁梯子,走到露台上去,给“绿地”里的植物浇水、捉虫子,他的耳朵和余光都在等待那里有点动静。

一个午后,陆老师坐在藤椅上,喝他午睡之后第一口醒神茶。他又看到了他。他手长脚长,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扭动了几下身体,并发出些咿呀声,就像清晨还在被窝里开蒙的孩子。陆老师心里长出了一双手,去轻轻拍打那孩子的脸。

“爷爷,你好啊!”

那孩子好像心情很好,突然开口,陆老师被骇了一下。

“爷爷,那些是你种的?”还没等陆老师回答,那孩子又问,“那是南瓜?南瓜爬上的杆子边,那几棵高高的树是什么?”

“那不是树,是秋葵。可以吃。”陆老师咧开嘴笑了,认定这是个急躁的孩子。

“噢,那就是秋葵啊,没见过。”那孩子认真地看着那几棵高高瘦瘦的“树”。

“孩子,你今天不上班?”陆老师不想就此结束他们的对话。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他。

“我靠,周末诶,只有门卫才上班。”

“噢,今天是周末。我都不记日子的。我们每一天都是周末。”

“唉,真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休。”那孩子的脸现在正对着陆老师了。

他们都站到了阳台的栏杆边。这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

哈,退休?

陆老师顺着跟那孩子谈起了他的工作。

“我在阿里巴巴上班。”那孩子隐藏不住得意又加了一句,“我的老板是马云。”

“哦,哦,阿里巴巴。”陆老师其实并不很清楚他的工作状态,他尽量很肯定地点了几下头。

聊天快结束的时候,陆老师客套两句:“有空来玩啊。”

那孩子瞄了瞄陆老师阳台上那两张藤椅,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很简单,翻一下栏杆就过去了。像过马路一样。”

“这小徐蛮好玩的,说话像炒黄豆。”跟那孩子在阳台上的每一次聊天,陆老师都会向老伴汇报。

跟陆老师不一样,老伴不常到阳台去,她最喜欢坐在卧室那间向阳的窗台下,低着头绣十字绣。家里每一面墙上都挂着老伴的杰作,山水、花鸟、书法,类型不一,复杂程度也不一。眼下,她在绣一张桌布,图案是天女散花,看得陆老师眼晕。陆老师从不去干涉她,就像十字绣是她的信仰,她在某种坚信里获得了暮年的强力支撑。

他们对这个新邻居很满意。他从没麻烦过他们,既没有让他们帮签收快递,也没有进门来翻过阳台回家找钥匙。他真的从来没敲过他们的门,一次都没有。

陆老师有一次说起,竟然有点失落了:“这个小徐工作太忙了,他看起来只懂得叫,芝麻,开门。”失落的感觉,是伴随着隐隐的希望而生的。那么,陆老师的希望是什么?

过去的多少年来,陆老师和老伴都希望能听到敲门声响起。最早的时候,他们希望他们的儿子敲门。那个清瘦得稍微有点驼背的儿子,背着行李站在家门口,连拍门带喊叫——爸,爸,妈,妈。这个情景一度成为幻觉、幻听,后来变成了梦境,噩梦般拍醒他们。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们从梦里醒来,觉得现实比梦残酷得太多。渐渐地,他们希望能听到邮差的敲门声,好让他们能从字里行间找到那个清瘦得稍微有点驼背的儿子。最后,他们希望能有谁来敲门,是的,不管是谁,来跟他们说说,有关儿子在那个夏天的一些事情。可是,二十五年过去了,他们的儿子,留在了他24岁的那个夏天里,他的模样、声音、呼吸,都不曾有半点改变。“爸,暑假不回去了,我跟同学留在这里。”儿子就真的留在那个暑假了。

没有人来敲他们的门。现在,陆老师和他的老伴,最害怕听到敲门声。他们之所以卖掉老房子,搬到近郊,与其说是为了躲清静,不如说是为了躲那些希望中的敲门声,或者说躲那些幻觉里的敲门声。二十五年过去了,他们现在最需要肃静。他们经历了震惊、哀恸、疑惑、绝望,如同已经经历了生、老、病、死,他们在已经毫无意义的生活里摸索到了与儿子最近的距离——肃静。肃静里能看到儿子的脸,肃静里能听到儿子的声音,肃静里能知道儿子的方向,甚至,在这绵长的肃静里,他们能背出儿子曾经写下的从未给他们读过的诗句。

“你看,那朵睡莲在发光。”陆老师躺在蚊帐里,指着墙上那张十字绣。

“黑咕隆咚的,你看到那花了?”老伴也盯着墙上的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天亮的时候,的确是有一朵洁白的睡莲,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要不是那个爷爷跟徐梦龙说,他有个跟他一样大的儿子,徐梦龙不会想到阳台上去站站,那里连一张板凳都没放。

“我有个儿子,就是你这个年纪,24岁。”

徐梦龙看着这个白头翁爷爷。跟自己老爸相比,他老得不是一点多。“那么爷爷,我该喊你叔叔还是什么?反正好像不能喊爷爷吧……”

陆老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留在记忆中的儿子不会长大。事实上,他跟眼前这个孩子的确整整差了一辈,可是,他又该怎样去跟这个孩子说说中间那消失了的一辈?

“我姓陆,你可以叫我……”

“老陆?”徐梦龙没等陆老师说出口。工作之后,他总是喜欢“老徐老徐”地喊他老爸。

“呃,你可以叫我陆老师。退休前,我教数学。”他只是个小学老师,教简单的加减乘除和应用题。认识的人这么叫他,只是出于他的职业,而不是别的。儿子出事之后,老伴一直鄙视他,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还算什么老师?这是陆老师身上的一颗子弹,藏于此,伤于此,痛于此。他只是个教基础数学的小学老师,负责任地把儿子的功课辅导得工工整整,直到把他送上清华大学。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对儿子他早就看不懂了。他也看不懂这个世界,因为儿子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等到徐梦龙下一次再问起儿子的时候,陆老师就郑重其事地吩咐徐梦龙,关于儿子的事:“别跟任何人说”。他还让他明白,这个任何人也包括自己的老伴。

徐梦龙很懂事,的确没再提,过几天,他忍不住给他老爸打电话:“老徐,告诉你一个八卦啊,我隔壁住的那个老爷爷,牛逼大了,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儿子,私生子诶,把老奶奶都蒙在鼓里。”“瞎讲。你怎么知道人家的私生活?”听得出来,老徐其实很感兴趣,不过,关于那个私生子,徐梦龙知道得没有更多了。“老徐,很羡慕吧?你啥时也给我整个弟弟出来,我一定负责好好虐待他哈。”“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警告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住,可别乱来啊……”“老徐,你是想说乱搞吧?”于是,老徐在电话那边,开始了他漫长的训话。徐梦龙故意惹他,因为只有这样,老徐的话才会多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距离的缘故,徐梦龙现在开始有点舍不得老徐挂断电话。

从小到大,徐梦龙就被老徐像教训员工一样教训,也不管他是否能听进去。在整个训话过程中,只要徐梦龙中途提出一句异议,都会让老徐气急败坏,仿佛他讲的那些大道理,是用纸皮糊起来的墙,一戳就担心破。徐梦龙自认长大成人的一个明显标志是——他开始在心里嘲笑老徐那一套套,不仅嘲笑,还觉得那个气急败坏的老徐,实在像个可爱的大傻逼。

第一次徐梦龙跟着陆老师爬下那几级自装的铁楼梯,到露台的“绿地”上摘秋葵。他们聊了很多,都是关于老徐。

“老爸去年刚做了五十大寿,那时我还在见习期,头一回领工资,几乎把所有积蓄都花光,给老爸买了台苹果一体机。”徐梦龙得意地向陆老师炫耀。看得出来,陆老师并不太了解什么苹果一体机。“一万三千多呢。”徐梦龙及时地补上了一句。

“喔,这么贵啊。”

陆老师的反应让徐梦龙很满意。他兴致很高地给陆老师详细解说了一下那台苹果一体机的好处。陆老师听不太懂。他只知道,电脑是用来上网的,而网上什么东西都有。他只在手机上上过网,是那年在电信局缴手机费的时候,年轻的营业员捣鼓半天教会了他,还负责任地把上网方法写在一张小纸片上。那张小纸片一直夹在那本薄薄的电话本里,好几次老伴搞卫生,从沙发的缝隙里捡到了它,又把它夹回去。

“小徐,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很早以前是公务员,后来做小老板,没多少钱。我老爸赚不了大钱,胆子太小。”

“做什么生意呢?”

“开打印店,兼设计招牌、海报之类的,好在他做得比较早,在我们老家几所大学的附近,开了五家分店。你知道的,做学生生意比较保险。”

“那他应该很忙吧?都没空来看看你。”

“每天发微信,烦都烦死了。他其实也没那么忙,都有店长在管理。他有空就上网,看论坛,嘿嘿。”徐梦龙忽然凑到陆老师跟前,低声说,“告诉你啊,我老爸最喜欢翻墙出去看论坛,化名跟帖,在上面骂这个骂那个,他以为我不知道。连我老妈都知道。往事如烟,起个这么恶心的网名,笑死我了,呵呵呵……”徐梦龙高声爆发出一阵狂笑。

“翻墙是什么?”陆老师觉得这个老徐的确有点好笑。

“翻墙你不懂?”

看起来,上网是徐梦龙的兴奋点,就像有谁朝他喊了一声——芝麻开门!他的大门朝任何一个人敞开了,即使面朝着一个快八十岁的老爷爷。

本着一个小学数学老师的逻辑功底,陆老师从小徐啰里啰唆并夹杂着很多听不懂的词语中,迅速理出了一条关于翻墙的应用题——

问:你要寄信给某人,地址、门牌、收件人都写清楚了,但是邮差告诉你,此地址无法投递,原因有多种,地址出错、查无此人,甚至邮差休假……总之邮差就是不帮你送达。那么,你该怎么重寄这封信?

答:翻墙。就是从围墙翻出去,绕过通常路径,走一条少有人走的羊肠小道,目的在于绕开邮差官道。

“正确,加十分!”徐梦龙没想到陆老师这么容易就听明白了。

“可是我从家里寄信,为什么要翻自己的墙出去?难道不是翻进对方的墙里送信?”

“呃……”徐梦龙被问住了,他的眼睛转了好几下,也没搜索出答案。“嗨,也就是打个比方嘛,说白了,翻墙就等于不从划好的斑马线上过马路,而是抄近道跨栏杆,被交警逮到是要罚款的。”

“违法?”

“总之是被禁止的。因为翻墙出去,能看到很多我们在国内不能看到的东西。”徐梦龙暧昧地朝陆老师眨眨眼睛。

“能看到什么?”陆老师心里跳了一下。

“呃,很多福利。福利,你懂吗?”陆老师从他的神情里猜出十之八九。

“不过,老爸说,还能看到很多真相。不为我们所知的真相。”

陆老师点点头,转过身去,在那片“绿地”的瓜棚下,走过来走过去,就好像在检查他的劳动成果。

徐梦龙跟在他身后,还在无休止地唠叨着关于翻墙和他那个爱在网上骂人的老爸。在一株秋葵前停下那一刻,陆老师听到徐梦龙最后说了一句:“老爸其实还是个愤青,一个愤青大傻逼。”

大傻逼?陆老师忍不住笑了出声,又赞同地点了点头,仿佛他见过并且认识老徐。

陆老师一笑,徐梦龙显得很兴奋,一下将一颗成熟的秋葵拧断了,两只手上顿时沾了些黏黏的汁液。陆老师赶紧让他用肥皂冲洗,他知道,那些迫不及待流淌出来的汁液很快会产生奇痒无比的后果。那种难受的滋味,他尝过。

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那么急躁?因为急躁所以才显得胆子大?陆老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记忆中的那个孩子,一点都不急躁,似乎还遗传了自己的慢条斯理。每晚临睡前,会自己将书包和衣服理得整整齐齐,每天放学回家,会自觉地写好作业,然后捧起一本比他脑袋还大的书,慢慢地一页页翻看。读大学之后,放假回家还懂得安安静静地帮老伴择豆芽,剥毛豆。儿子一点都不急躁。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孩子,竟然会凑热闹。“他跟同学在那里坐着,谁都拉不回。”那年,接待他们的那个学校负责人对陆老师是这么说的,他脸上痛惜的表情,陆老师到死都不会忘记。这是陆老师最后一次亲耳听到儿子的消息。

陆老师戴着手套,用剪刀,慢慢将那些饱满的秋葵剪下来,并将它们整齐地排在篮子里。

“网上说,秋葵能壮阳呢。你看,它们像不像一颗颗子弹?”徐梦龙使劲挠着那几根已经发红的手指。那些汁液终究还是弄痒了他。

陆老师的心情变得有点糟糕,没再接话,任那孩子蹲在他身边自言自语。

“陆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秋葵不是秋天生的?”这个多话的孩子并没觉察到陆老师的心情,没头没脑还再问。

“是啊是啊,秋葵为什么会在夏天生?”陆老师抬眼望了望天空,六月的太阳烈得像一坛刺鼻的劣酒,危险,还比任何季节都接近人。“这他妈该死的夏天!”

陆老师这两天没坐到阳台去。国庆黄金周,隔壁的阳台上挂出了一件胸罩,以及一条比巴掌宽一点的小短裤。陆老师还听到了他们在阳台上嬉闹。那女孩的声音很尖,可以钻到陆老师的卧室里去。

“徐梦龙,那些是什么树?”

“壮阳树。”

“神经病!”

女孩笑得一点不含蓄。陆老师猜她很年轻,也许还很瘦,因为只有瘦的人,声音才会那么透亮,仿佛从鼻腔到口腔到胸腔是三间空荡荡的房间。陆老师一直听着他们的嬉闹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他并没有出去跟他们打招呼。现在,在自己和那孩子之间,出现了一个外人,陆老师感到有点不适应,就像他不愿意自己的那片“绿地”有谁闯入。上一次,住在楼上的一个胖女人,从大楼的消防通道爬上了露台,像个观光客,对陆老师问这问那,甚至指出了他种的那些西葫芦和洋葱,要施点“大肥”,因为“大肥”是还魂土,可以把奄奄一息的植物救活。她最终被陆老师无礼地“送客”了。

后来,阳台上的嬉闹声没了。如果没猜错,那孩子一定是跟女朋友出门旅行去了。那只鼓鼓的胸罩和那条薄薄的小短裤一直晾在那没人管,即使在一个傍晚,狂风大作,也没有人出来收下。

无端端地,陆老师对那个出门的孩子有了些记挂。普陀山刮起了几十年难遇的台风,那孩子会不会被关在岛上了?张家界发生了山体滑坡,那孩子在不在山上?内蒙古机场被沙尘暴袭击,乘客被迫滞留,那孩子是不是乘客当中的一员?电视上每一条不好的新闻,陆老师都担心跟那孩子有关。

“你最近怎么啦?”老伴邀请他到阳台上喝茶。

“大概出门旅行去了。第四天了。”陆老师指指对面,对老伴说。

老伴背对太阳坐。只有在绣十字绣的时候,她才会坐在太阳的眼皮底下。她的脸陷在一种含混的暗光里,而满头的白发却完全暴露在阳光中,那里几乎找不到一根黑的。

老伴好久都没说一句话,但陆老师知道她肯定要说的。这么多年来,他们的上一句和下一句总会隔着相对长一点的时间,先是出于谨慎,现在,陆老师觉得他们是因为迟钝。

“想儿子了?”老伴脸上细密的皱纹堆起了那些熟悉的忧伤。

“儿子?跟他一点不像,他是个外向的人。”陆老师仿佛看到儿子,高瘦得略带驼背,头发几乎要披到肩上了。

“说不准。儿子其实也有外向的一面,你不记得了?幼儿园那个秦老师说,我们儿子在小朋友中间很有号召力。”老伴抿着嘴笑了笑。

陆老师也想跟着笑一笑,但他没能做到。这个时刻他特别想哭。

“我们要不要也出门,去旅游?”陆老师不想再提儿子。

老伴沉默一小会儿,回房间了。

陆老师其实只是随口说说,旅游这个念头他此前一直没有。退休之后,他和老伴只出门旅游过一次,跟着旅行团,港澳台七天六夜游。第一站是香港。第一个晚上是看维多利亚港夜景。码头上人山人海,都是来排队看夜景的。他们两个一度被人群冲散,好不容易在导游旗子的认领下才会合。游船久等不来,他们被挤在人群中间,变得很烦躁。那些跟他们一样来看夜景的游客,不是拖儿带女,就是携父拉母。也许是这些人刺激了老伴,她哭了出声。陆老师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渐渐地,她控制不住了。她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朝陆老师大喊着:“我们儿子真的死了,我们儿子真的死了……”陆老师劝都劝不住,试图抱着她的头,试图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老伴挣脱了他。她朝着围观的游客声嘶力竭地吼叫:“我们儿子真的死了……”陆老师从没见过老伴这个样子——像个疯子。

老伴一闹,他们的身边变得宽敞了许多。她坐到了地上,哭得像个刚刚收到某个噩耗的母亲,随时有昏厥过去的可能。

那个举着他们团队旗子的导游看起来被吓住了。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陆老师:“要不要Call白车?”陆老师从她的神情里,猜到了她要叫救护车的意思,顿时紧张起来。他拼命向导游解释。“被迫害妄想症。”这是陆老师急中生智给老伴诊断出的一种“老毛病”。“只要回家,见到儿子,病立即就好了。”陆老师以此请求导游立即终止他们的行程,并安排车把他们送回家。在匆忙的协商中,他们缴纳的参团费折成了机票费。

当他们的团友在游船上,拍下维多利亚港两岸那些巨幅的霓虹图案,并且张大嘴巴观赏了天空中长达十分钟的烟火时,陆老师和他的老伴,已经坐上了通往深圳罗湖关口的地铁。

回到家,老伴终于完全平静了。此后,她那个第一次发作的老毛病“被迫害妄想症”,再也没有发作过。她在十字绣的信仰里,得到了恒定的平静。

这平静也普照着陆老师。他在露台建起了他的“绿地”。有花卉,有蔬菜,有瓜果,一派繁荣富强。春天的时候百花争艳,夏天的时候瓜果累累,秋天的时候金桂飘香,冬天的时候,一场大雪像剧终的幕布掩盖了过往,仿佛那些繁华不过是一场闹剧。

他们把自己关在了这平静里,没有人来敲他们的门。

茶凉了,陆老师为自己换了一泡新的铁观音。茶叶稍微放多了,有点涩,但香味扑鼻。他朝隔壁那个空空的阳台望过去。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地方,他看到了儿子,24岁,血气方刚,轻松地跨过那个形同虚设的栏杆,走向了自己。

“爸,我们喝一杯?”这是陆老师每次端起酒杯都会在耳边响起的一句话。印象中,他是没跟儿子喝过酒的,就连啤酒也没喝过。

“小徐,什么时候教我翻墙?”陆老师每次见到徐梦龙,几乎都要这么问。他不见得很想学,但是他觉得这是跟那孩子的一种约定,有了这种约定,他们的关系就不仅仅是在阳台上邂逅那么偶然。

“没问题,不过得先买电脑。”徐梦龙每次都答应得很爽快。他开始是很当真的,但问得多了,他的回答变成了一种礼貌,他认为陆老师只是说说而已。对于一个老爷爷,无论他再时髦,电脑又能提供他些什么?电脑又不是保健品。

陆老师倒是真的考虑过买电脑。苹果一体机,不就是一万三千多嘛。这个世界上,他和老伴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套房子,他们死后,这套房子无人继承,所以,陆老师的习惯性思维就是把这套房子折算成钱,花销在各种用途上,比如进养老院的费用,比如生病进ICU的费用,比如买公墓的费用。现在,他算了一下,这房子能买下至少一百台苹果一体机,用一百台苹果一体机翻墙,按照小徐的说法,他一个八十老汉,就能一下翻到一百个人们难以去到的地方,那感觉像不像孙悟空?或许,还能看到一百个人们看不到的福利,一百个人们看不到的真相。然后呢?然后他们就可以心满意足地躺进坟墓里了吧?真好啊,真好啊。“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陆老师的心经。总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心里就会念起来。往往这段经一念完,他的很多念头也就绝掉了。那一百台苹果一体机也是被这段心经绝掉的。他不知道怎么跟小徐解释这些,也不可能念这段心经给他听,他跟他,隔着整整一辈人,等于隔着一道难以翻越的厚墙。

有一天,徐梦龙告诉陆老师,他的老爸将要杀过来了。

“哦,爸爸来看儿子了,应当的。”

“是来查房。”徐梦龙的表情既像烦恼,又像是在笑。

除了阳台之外,陆老师没看过小徐的房间。他想象过。凌乱的单人床,凌乱的书桌,墙上贴着一些画和人像,也许还在那面紧靠着床的墙上,用铅笔抄着一些诗句。他是按照儿子从前的房间去想象的。

“老爸就是想来看看我女朋友,跟他解释多少遍了,我们才刚认识几个月,他非要那么当真,切,真是的……”

“那姑娘人不错吧?”

“你见过?”徐梦龙感兴趣地问。

“我猜的……总是不会错吧。”陆老师有点窘。他只听到过她,并且看到过——那鼓鼓的胸罩和薄薄的短裤。

“嗯,还不算很了解,早着呢。”徐梦龙似乎真的拿不准。自从老爸知道他跟一个女孩子结伴旅游,每次打电话都会问起那女孩。他甚至还对他上起了伦理教育课。择偶的要素、婚姻的准则、伴侣对事业的影响等等,绕来绕去,他知道,老爸无非是怕自己年轻无知,做出了男人要负责的事情来。

徐梦龙一贯认为,老爸之所以成就不了大事业,不能成为他老板这样的人物,最致命的弱点就在于胆小怕事。从徐梦龙有记忆开始,他们家但凡有窗户的地方都装上了铁栏杆,栏杆之间的缝隙,仅仅比拳头大一点,总之,谁的脑袋都伸不出去,当然也伸不进来。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家里没人,他搬张小凳子站到窗边,东蹭西蹭,试图把脑袋从铁栏杆伸出去,结果被卡在铁条中间,疼得嗷嗷大哭。老爸和老妈想了很多办法,准备报警请消防队员来撬栏杆,正好邻居过来帮忙,在他的脸上涂了很多肥皂水,才一点点地把他的脑袋弄回来。

很久以后,徐梦龙跟老爸聊起这件印象深刻的童年轶事。“又没有恐高症,为什么总要装那些难看的铁栏杆。”老爸理直气壮地说:“开玩笑,如果没有这些,你迟早会从窗户掉到楼下。小孩子总是喜欢爬窗户的,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不过,徐梦龙并不相信,事实上,直到他长大成人,那些难看的铁栏杆都没拆掉,他只是判断出,老爸是个强烈缺乏安全感的男人。无论徐梦龙做什么,只要没跟他商量过,他就会狠狠地抛出一句话:“你要想清楚,做稳妥,不然,后果自负。”仿佛这个世界上,后果是人人都会吃到的毒果子,而他就是曾经中毒的那个人。

徐梦龙很多次用语言甚至行动反驳过老爸,后果并不可怕,因为后果的前面还有很多——如果。他想过建一个“逆袭网”,专门替那些失败者寻找逆袭的路径和机会,既然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吃了“后果”的失败者,那么就必须有个生产“如果”的“逆袭网”,就像世界上因为有那么多购物狂,淘宝网才得以壮大,芝麻是因为欲望而开门的,阿里巴巴并不是神话。他并不是在空想,这是他青年时期的理想和目标,他要积攒资源,好比积攒第一桶金。他设想过很多,他还想到,等到自己的“逆袭网”做大做强,他会带着多多的钱去感谢老爸,感谢他那些关于后果的话给了他灵感与动力,嘿嘿,到那个时候,老爸不知道是会气急败坏,还是会恼羞成怒?想到老爸那时的表情,他有一种报仇般的快意,他甚至笑了出来,仿佛这事已经做成了。

那幅宽大的天女散花图在阳台上晾起的时候,老伴宣布完工了。

洗掉画图的痕迹之后,布面上只剩下老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色彩。身材曼妙的天女端着锦簇的花篮,她的裙子上、头发上都是花,而她的身边、脚下,还是花。“正好50朵,不多不少。”老伴观赏着自己的作品,有点满足的感觉。阳光正穿过那些密密的针脚,50朵花就在布面上浮突了出来。

“比我种的花鲜艳多了。”陆老师不知道老伴怎么能绣出这么复杂的东西。

“假的花当然要鲜艳才好看。”老伴对陆老师种的花从来并不怎么上心,她似乎喜欢假花多一些。“假的花永远不会凋谢。”老伴提醒陆老师,“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电影?《永不凋谢的玫瑰》。”

陆老师不记得那部电影的内容了,但他记得这个名字。多么遥远又多么浪漫的名字啊,如果有一朵玫瑰真的能永不凋谢该多好啊。可是现在老伴告诉他,只有假的玫瑰才能永不凋谢。他们相继活到快50岁的时候,真话能变成真理。

“我想到那个地方看看,儿子消失的那个地方。”老伴突如其来又一个宣布,陆老师有点看不懂,就像看不懂那幅天女散花好看在哪里。“再过三天,就是我们儿子50岁生日了。”老伴伤感地低声说。

老伴是计划好的。陆老师明白过来了。老伴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十字绣完工的仪式,儿子50岁生日的仪式,或许,也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出门远行的仪式。

“三天之后,我们的儿子就50岁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半个世纪了,我的天啊……”老伴默默地流着泪,但她说起话来,竟然一点不受影响。她的语调依旧那么平静,连一丝哽咽的音调都捕捉不到,仿佛那些眼泪仅仅是屋檐的滴漏。

陆老师不会忘记儿子的生日。在过去的每一年,要是老伴不提,他就在心里给儿子过生日。“爸,我们喝一杯。”这些声音就是他给儿子唱起的生日歌。相反的,他们从不会去纪念那个该死的日子,他们买回新日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一页撕掉。

陆老师陪着老伴流泪。事实上,这几天,他在阳台的藤椅上,背着老伴已经抹过几次眼泪,每一次,他都害怕隔壁那个男孩子会突然出现。

“去那个地方看看。”陆老师是被老伴催促着上路的,他几乎一点都没插手,一切就准备好了。这个平日里行动迟缓的老太婆,忽然变得敏捷、利索。到银行取钱,到菜市场旁边的售票点买飞机票,收拾行李包,安眠药、救心丹、降压药、降糖药、藿香正气丸这些药品被她打包到一个药袋里。她准备得那么充分,好像是去赴约。

十八号,是个不用上班的周六。陆老师照着机票日期翻到了那天的日历。他给露台上的“绿地”浇了很充分的水,在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他期待能碰到隔壁的那个孩子。可是他一直没出现,或许还在睡懒觉。后来,他又坐在藤椅上,磨蹭地重新泡了一壶铁观音,直到他的老伴在卧室里喊他。

老伴从早上开始就在翻自己的衣柜。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出门。陆老师走进卧室的时候,她正裸着上半身,奇怪地向前倾斜着,陆老师都害怕她会闪了腰。很快,陆老师就明白了,那样做是为了能让那两只干瘪的乳房完整地垂挂下来,然后再将它们装起来。陆老师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它们是在什么时候了。

“帮我扣上。扣很久都没扣上。”

陆老师接过那只软塌塌的胸罩,帮老伴穿进去。一左一右,正好兜起了那两只乳房。

老伴已经很多年没穿胸罩了。刚开始,她借口说自己肩周炎发作,双手无法绕到后背,后来,她干脆说那些胸罩使她白天就开始做噩梦了。平日里,隔着衣服,陆老师能看到那两只乳房垂挂下来的形状。他觉得这些形状是很残酷的。可是,当陆老师艰难地找到胸罩上那些扣子,眯着眼睛,艰难地将那几个扣子搭上的时候,他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是不是太紧了,还能呼吸吗?”

老伴站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可以吧,就是这种感觉。”她实在已经不适应这些束缚了。她在衣柜里翻半天才翻出这只胸罩,试图自己给自己穿上,可是,她已经失去了手感,背后那几个扣眼,对她来说,比十字绣的针眼小多了。但她却执拗地要戴上它。

“你这个架势,好像是在穿一件战袍。”陆老师掂了掂老伴的乳房,试图戏弄她一下,就像年轻时候他们做过的。没料到,老伴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

“老头子,我现在很害怕。”

“怕什么?”陆老师快喘不过气来了。

“万一在那个地方,遇到我们儿子,怎么办?要是,他认不出我们了,怎么办?”老伴的身体开始战栗。

陆老师被她的战栗弄得有点紧张。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甚至有点生气了,很想推开她。但他最终没那么做。他用手一点一点地揉着那皮包骨的背和肩膀,就当是那些地方的旧患导致了她的战栗。

二十五年来,陆老师已经接受了儿子的死亡,即使他们并没有亲自送走他。儿子留给他和老伴的最后一面,是他们把他送到火车站入口的时候,儿子回头朝他们微笑着挥挥手。这一幕,儿子是活着的。

“儿子在那个地方的确已经死了。”

“你亲眼看到了?你确定他们给的那个罐子里是他?”老伴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绣花的时候难道都在想这么愚蠢的问题?”陆老师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丢下这句话之后,愤愤然离开了卧室。

陆老师开始后悔这次出门。这个主意本来就不是他的。他懊恼地看了看隔壁,人影都没一个。他寻思着,是不是要翻过阳台,或者去敲敲隔壁的门,至少要告诉那孩子一下,他们出门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十一点的时候,老伴将行李包拎到门边,提示他现在必须要出发了。

在转身离开阳台的时候,陆老师听到“哒”的一声响。他回头望向隔壁,只见一个男人,腆着大大的肚皮,站在栏杆前,正低下头点一根香烟。陆老师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大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房间里钻进去。站在阳台与房间的交接处,他屏起了呼吸。

“确实距离太近啦,明天我们去搬几盆金钱树来隔一下,徐梦龙,这里的花卉市场有多远?”

“徐梦龙,徐梦龙,你在干什么?”

“徐梦龙,你网瘾又发作啦……”

男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呼小叫。很快,那种气急败坏的声音跟着脚步声走远了。

陆老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伴走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有。“谁在那里?”

“大傻逼!”陆老师呼出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仿佛终于听出了一个熟人的声音。

原载《作家》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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