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嘉兴。
范蠡湖边上逢春院的二楼,一名歌妓拨动琵琶。弦声清脆的像大大小小的珠子落在玉盘上一样动听,伴着歌姬哀戚的眼神和抑扬顿挫的歌声,穿梭在莺莺燕燕之中。
她唱的是女词人严蕊所作的《不是爱风尘》。此词述自己堕落风尘,非为自愿,乃命运使然,花落花开,总赖于司春之神,隐含祈求地方官为己作主。严蕊写下此词时的遭遇、环境、心境皆非寻常女子所能体会。后世沦落风月之地的女子常常唱起,但她们对词意并无赏性,不过单纯的祈盼有达官贵人能够助己赎身。
闻得歌声已落。雅舍中,一名身姿婀娜的紫衫女子放下垂在门前的珠帘,满怀感伤,心想:“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朱熹,告状就告状嘛,拉扯人家周幼芳干什么,把女人当政治工具,我呸!”
雅舍里摆着几张桌子,几个王孙公子分散落座,人人左拥右抱,和各色女子把酒言欢。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寞文士没有姑娘陪同,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喝着酒,心中暗道:“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自甘堕落,我还是不要同女人拉扯上关系的好。想想李亨,当上了皇帝,临了临了,就是和女人拉拉扯扯才断了最后一口气。”叹了一口气,低着下巴,正要给自己倒酒,却见一双白皙无暇手伸了过来端起了酒壶,耳边响起一声倩笑,有人柔声道:“公子,一个人自酌自饮有什么意思,让奴家来陪陪你吧。”
那文士抬起头,不禁眼前一亮,一把握住了女子的手,喜道:“好好好,姑娘请坐。”女子嫣然一笑,将紫色纱裙的摆子掀起,款款坐下……
忽然二楼某间屋子的门被人用脚踢开,一条人影倏忽而出,几个刚好路过此间的妓女看到这人,先是一愣,随即掩嘴憋笑。那人见了也不恼,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几位女施主,贫僧有礼了。”这人光着脑袋,头上还有戒疤,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和尚。
突然屋子里传来女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用的是假银子,还拿了妈妈好多首饰!”
几个妓女一看,和尚的衣服果然鼓鼓的,胸口衣襟一条白玉珍珠项链还露出一小节。
和尚低声骂道:“去你个佛祖妈妈,那么快就醒来了。”冲几个妓女行了个礼,认真道:“看来我与几位女施主无缘,下次再来找你们夜谈佛经,助你们脱离苦海,与我共度极乐世界。”说着将身子一歪,一个从后面悄悄摸上来的龟公就此扑了个空,摔了个大跟头。
和尚叹道:“我佛慈悲。”
这时好几个龟公闻讯赶来,将和尚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领头的狞笑道:“臭和尚,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跑来这里撒野。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乖乖的把银子交出来,我就送你去见佛!”
和尚道:“我是出家人,凡间的铜臭一概不沾。”
领头的龟公哈哈几声冷笑,做了个手势,道:“上!给我狠狠地打!”
和尚大声道:“慢!”
几个冲上来的龟公岂会被他唬住,张牙舞爪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被群殴,和尚摇着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一声佛号,就抓住一个龟公,随手一抛,便将人从二楼丢了下去,引得楼下传来大片女子的惊呼。
和尚念了七八声“阿弥陀佛”,便有七八个龟公都被和尚如同掷棉花似的飞掷出去,落在一楼,摔了个七荤八素,呻吟不止,整个逢春院一片狼藉。
领头的龟公见势不妙,喝道:“娘的,抄家伙!”又是数个龟公持刀奔上二楼。
和尚见好几个龟公手上明晃晃的长刀,略生惧意,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正所谓放下屠——”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龟公已经大喊大叫着砍了过来。和尚闪身一躲,撩起僧袍,一脚踢在这人屁股上,这一脚真是力大无穷,那龟公直接撞破了二楼的围栏飞了出去。
逢春院被和尚一闹,乱成了一锅粥。妓女们不是害怕的躲在恩客的怀里,便是藏在屋子里。
其他几个龟公见这和尚蛮力惊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畏畏缩缩,居然无一人再敢上前。
和尚见状,一声怪笑,飞身上前,几个龟公见他不退反进,大惊失色,吓得连忙避开,生怕被这和尚抓住给扔出去。谁知那和尚头都不回,径直跑到了楼梯口,翻身一跃,顺着栏杆滑到了一楼。
楼下的人见这和尚如此凶悍,个个避让,直直让出一条路来。
几个龟公才知上当,羞怒交加,赶忙追赶。
和尚跑到门口,道:“阿弥陀佛,贫僧告辞了!”狂笑逃出门而去。
时节正值初夏,范蠡湖上飘着几艘游船,湖岸上莺歌燕语,少年风流倜傥,姑娘貌美如花。一个和尚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和尚的身后,好几个妓院的龟公一边大声囔着“站住”,一边拼了命地跟在和尚屁股后面狂追。
光天化日之下,和尚东躲西藏,却还是甩不脱后面的追兵。和尚暗暗叫苦,左顾右盼,发现一个街角,连忙奔去,未曾想是个死胡同。几个龟公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看着和尚,领头的人喘着大气道:“跑……你……你接着跑啊!”
和尚缓缓转身,冲他们神秘一笑,还未待龟公们反应,突然纵身一跃,翻墙而去。几个龟公脸瞬间青了。
一条青石小巷里,发出一声呻吟,一个少年靠着墙,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口中兀自低声咒骂着什么,突见一个和尚翻墙而过,少年不由愕然地看着他。
墙的另一侧,响起一个龟公的声音:“你们蹲下,垫老子上去!”
和尚冲少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正要离去,那少年却清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脚边的一个大竹篓。和尚心领神会,虽不知对方何故施以援手,但此时他只盼息事宁人,便蹲到少年脚边。那少年将竹篓罩在和尚身上,和尚闻到一股子扑鼻的鱼腥,连捏住自己的鼻子,躲在竹篓里一声不发,一动不动。
只听得两声下落之音。
两个龟公在同伙的帮助下翻过了墙,两人一落地,见和尚了无踪迹,看见少年,其中一个沉着脸朝那少年走了过去,道:“喂,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和尚?”
少年装出害怕的神色,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娘的,追!”
两个龟公一溜烟的远去了,不曾看到少年冲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竹篓掀开,和尚拍手欢笑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多谢多谢。”他方才在竹篓里透着缝隙已经看到了一切。
那少年也冲他笑道:“客气客气,大和尚怎么会被这些臭王八追。”
和尚老脸一红,心想这事儿说来可不光彩,当即转移话题,道:“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会遇到两个贵人,都与风尘之地有关,果真不差,小施主你就是其中一个。”
少年鄙夷道:“算命的话也能信?算命的还说我以后是大侠呢,有我这样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大侠吗?还有,我跟什么风尘之地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和尚道:“此言差矣。小施主不是贫僧的贵人,又怎么恰好今日化解贫僧的劫数呢。”
少年恨恨地看了一眼龟公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我看他们不顺眼罢了。”
和尚见他行装朴素,裤脚挽至膝处,衣服上还有补丁,脸颊淤青肿胀显是新伤,心中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道:“看来小施主是遭了这些龟奴的毒手,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不由得一脸赞叹,心想果然后生可畏。
少年撇过脸,不搭话。
他本是随父来嘉兴府卖鱼,途中路过逢春院,瞧见了许多摆放的精致糕点。那些大人在桌边坐不了多久就上楼,点心可是动都不曾动过便教人收走,他看得心疼不已。于是趁着午间闲时,溜进了院里,才偷吃了几块,就让龟公发现,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心里盘算着身上的伤势如何向老爹解释,少年瞧了和尚一眼,道:“大和尚,就此别过啦。”
和尚道:“小施主上哪儿去?”
少年没好气地道:“回家呗。”
“家?”
和尚摸了摸自个儿的光头,自己的家早没了。师兄弟倒有几人在嘉兴与当地僧侣会晤论禅,不过自己跑到嘉兴一连犯了邪淫、荤酒、说谎、偷盗四大戒律,如今可不敢去见自己的同门,更无颜回寺面对好心收留自己的方丈。
天下之大,自己还能去哪儿呢?
和尚孤身留在巷子里,一时间思绪万千,心烦意乱。
谁知没多久那少年又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口中忙不迭地道:“快……快跑,那些家伙又追回来了。”
话音刚落,几个龟公赶到,其中一人从背后猛地抓住了少年,随行的人给了少年一个掌掴,“臭小子,敢耍爷爷我,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少年破口大骂道:“你是我爷爷,你马上就要见我奶奶去了!”
打人者一愣,笑道:“你奶奶在哪啊。”
少年冷笑道:“你先订口棺材,再找个地头挖个坑,舒舒服服往里面一躺,过不了多久就见着她老人家啦。”龟公怒不可遏,正欲再打,突听得巷子里传来大笑之声。
一个龟公指着和尚道:“臭和尚,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和尚捧腹大笑,被龟公一问,笑容戛然而止,郑重其事地道:“天上要下银子啦,和尚我自然笑开了花!”他说话用上了内劲,声音传播。嘉兴的街上,许多人听见“下银子”,无不好奇,顿时蜂拥而至,将狭隘的小巷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老乡们,下银子咯,捡着谁就是谁!”
和尚将僧袍一解,里面包裹着满满的金银珠宝,他举起来就朝巷口丢去,落在几个龟公脚边。包裹散开,碎银、首饰飞的到处都是,真可谓是一掷千金。
围观的人见到如此景象,哪儿还顾得了三七二十一,红着眼一个个你争我夺,哄抢而上,将几个龟公撞散,少年也因此挣脱了龟公的控制。
“住手,这是逢春院的钱!”
“放下!放下!”
几个龟公大喊大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地金银被一抢而光。
突然,一个龟公道:“遭了,那小子和和尚不见了!”
一片混乱之中,谁都没有留意和尚早已带了那少年翻墙而去。
想要去找,可这满地的人,乱糟糟的一团,加之声势浩大,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一眼望过去全是陌生的脸孔,要寻人谈何容易,只好就此作罢。
话说另一头,一间简陋的客栈中。
少年躲在窗户口,透过一条缝观察着街上的动静,见久久无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和尚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似乎床板很不舒服,实在难以休息,便坐了起来,道:“嘿,小施主,有没有吃的?”
“烤红薯,冷了,你吃不吃?”
“吃的吃的,通通吃的。”
红薯已经冷了,剥开皮以后,里面是橙黄的肉,香气和甜味虽不如刚出炉,但饿着肚子吃起来还是格外可口甘甜。
和尚吃完搓了搓手,拍拍衣袍,起身道:“好了,小施主,我要走了,就此别过啦。”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你还是等天黑了再走吧,万一叫那些龟公捉了去,可不好脱身。”
他和这和尚虽然相识不久,但二人先前的“同生共死”,不免让他生出了几丝“惺惺相惜”之情。
和尚见少年说话时满脸关切,心中一暖,摸了摸身上,结果半响才摸出了一粒珍珠,还是先前“仗义疏财”时侥幸遗留的。
和尚叹了口气,将珍珠递予少年,微笑道:“小施主,相逢即是缘,寒酸是寒酸了些,留个念想吧。”
少年道:“大和尚跟我装阔佬,你连烤红薯都吃不起了,这玩意你还是自己留着路上吃饭吧。”
和尚知他好意,便道:“不是白给你的,你拿了我的东西,要替我送一封信到杭州的虎跑寺,告诉那里的方丈,就说——”说着一顿,过了一会才黯然道:“就说‘普净’对不起他老人家。”
少年被他突如其来的神伤弄的手足无措,“可……可我没去过什么虎跑寺啊,而且我都不认识你。”
和尚闻言,搂住少年的肩膀,温和地道:“你没去过,那也不打紧,等你长大了再去也行。至于我是谁么……我法号‘普净’,在杭州府虎跑寺里当和尚,不过这个名字以后估摸是用不着了,我还是告诉你我的俗家名字好了。我俗家姓徐,单名一个海字。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咧嘴一笑,道:“我嘛……我爹姓应,我娘姓萧,我爹没啥文化,就把他和我娘的姓给我凑了个名儿。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应萧是也。”
徐海默念了一遍,旋即赞道:“好名字,有大侠风范!”应萧摸着后脑勺哈哈一笑,他少年心性,生平最向往的便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名侠奇事,被徐海这么一夸,不禁有些得意,又有些难为情。
两人一拍即合,交浅言深,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又聊了许久,直到察觉周遭视线变得黯淡,方才双双回过神来。
夕阳已接近西山,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的收摊回家。
徐海道:“应小兄弟,时候不早了,这回我真的要走了。来日方长,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应萧忍不住问道:“徐大哥,你准备去哪儿?”
徐海打开窗户,遥望着远方,沉吟道:“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不过我名字中有个海字,说不定我的路在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