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上通行的，在密林中求生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沿着道路的轨迹走。
这一句话，乍一听起来，似乎只是一句废话而已。但是密林沉积的树叶、淤泥，以及那些难以辨认的野兽足迹等，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痕迹，足以将一条原本就没有多少人曾经走过的道路完全掩盖。
李青鲤之前，从未有过在密林中穿行的经验。
在他的生命中，更多的是朱墙碧瓦，亭台楼阁。就算是沦落到泊斯王国这样的三流王国，李青鲤也能靠着占卜吉凶，以及一手精妙的纹身附魔术，在血手帮中过着阔绰的生活。
但是真正的、像一个佣兵一样，身处在气味驳杂诡异、四处浓雾弥漫的密林中，尽管知道这是梦境的启示，但李青鲤还是没来由地恐惧了起来。
这是对于未知的，源自人类灵魂深处的一种恐惧感。
下意识地拉扯着缠在拇指上的布条，李青鲤仔细地侧耳倾听。果然，在那诡异的“驿站”消失后，那巨狼的脚步声，便再次响了起来。这次的响动，并非此前的不急不缓，而是短促有力，仿佛巨狼在追逐什么物事一般。
座下的老马，李青鲤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它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好似即将要面对什么未知的敌人一般。两个鼻孔不住地喷吐着热气，老马原本慢吞吞的脚步，此时也快了许多。
索性直接放空了心境，李青鲤闭上眼睛，任由老马将他带进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林荫道上。
不知行了多久，腐叶堆积的地上，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大路。
一条道路，就和之前脚下的道路一样，泥泞衰败，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阴暗气息。
一条道路，是完全用整齐的石砖铺就。这些石砖，远比李青鲤在马尔科城重建后，见到的铺路石砖要高级许多。仅仅肉眼看去，这些石砖不仅切割整齐，更是表面都晕着一层薄薄的金色薄雾，越发将这些只是用来铺路的石砖，衬的隐隐有了几分神仙气象。
石砖路两边的高大石墙上，则是镌刻着大量的、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敬畏的浮雕。这些浮雕，仅从路口的角度看去，已经是密布在这些沿路的石墙上，仿若一副奇长无比的画卷，一直蔓延到远处的浓雾之中。
李青鲤定睛看了看，最近的石墙上，浮雕的内容是一群赤身裸体的人类跪在地上，朝着山丘上的一个着法袍、头顶暗金色荆棘头冠，被从天而降的一道光照亮的的枯瘦身影顶礼膜拜。
一行样式古板的花体字，印在浮雕的一边。
“传说，当神灵第一次降临人间时，空气中充满了甘美的芳香。”李青鲤只是看着这些字，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便轰然在他脑中响起，在这声音之后，是无数人合唱圣赞的乐声。
与之相对的那块石墙，则是那枯瘦身影浮在空中，手中拿着一柄羽剑，正将一尊狰狞可怖的深渊魔王斩成两半。而在他们旁边的，则是满怀希望之色、衣衫残破的人类先祖。
“神灵帮人类驱逐地表的邪魔，让他们安居乐业。”
之后的内容，李青鲤就算不用亲自前往查看，却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由教会认可，并通行于全大陆的“神灵救世”故事。与此相关的，还有“开化人类”、“异端戕害”、“抵御天灾”等等一系列的故事。这些栩栩如生的故事，虽然在大陆上不同文化的画师、作者手中，拥有不一样的美术与文字风格，但是其中心内核，大抵都是完全一致的。
不过，尽管教会号称是真实的历史，但以李青鲤的特殊身份，让他断然不会相信这些浮雕、话语中的东西。
两条路的中间，是分别指向左、右的箭头路标。路标上没有任何的字迹，只有一道深深的、野兽袭击留下的爪印。
“哼，控制百姓思想的说辞而已。”李青鲤咕哝一声，从那些浮雕上移开了注意。
见老马在路标前踌躇不定，李青鲤伸手，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脖子。
老马“咴咴”地嘶鸣两声，蹄子不安地跺着地面。
身后野兽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近。老马甩了甩鬃毛，快步朝着那阴暗的丛林埋头冲了进去。
虽然诧异，但想到布条上的提示，李青鲤也只能由得那老马自由选择。
走在这条路上，并没有过了多久时间。李青鲤估摸着老马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小山。说是巍峨，其实李青鲤只要微微抬头，就能够看到山顶上立着的羽剑十字标志。
从那些与真实岩石一般无二纹路上可以看出，这小山，其实是现实世界某座小山的真实投影。最令李青鲤啧啧称奇的，是这小山上的鬼斧神工。
山体似乎是人工镂空的。面向李青鲤与老马的这一边，是开凿出的、无数城堡般的窗口，以及闪耀着辉光的高大门户。不时有顶盔束甲的身影，穿梭在这些门户窗口之中。
可以说，这座小山，就是一座高大恢弘的殿堂。
与浮雕中那个声音类似，这座小山组成的城堡，不断发出着圣赞之声。一阵阵的声浪，让李青鲤的头发都有些凌乱，足以见得这声浪的强度。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李青鲤突然清楚了这座小山的身份。
如此的声势，如此的神妙，以及那山顶的羽剑十字，看样子，这就是教会引以为傲的、矗立在大陆中心的“圣辉山”。
关于圣辉山，每一个大陆上的人，都会有无数的言语来描述这座无人亲临，却确确实实地矗立在荣克帝国南方边陲的大山。圣教的教皇、神殿本体，就全部集聚在圣辉山中，这里也是大陆上，所有圣教教徒心之所向的地方。
只有那些信仰虔诚坚定、为圣教一心一意献身的“圣徒”，才能获得进入圣辉山、朝觐四大教宗的权力。一般地，能够朝觐四大教宗，也就意味着能够接触到神灵在人间的代表，自然是无上的殊荣。
每一个从圣辉山回来的圣徒，都会毫不吝啬，的将自己在圣辉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知所有充满好奇的人。
在他们的口中，圣辉山是自始至终都裹挟在淡淡神光萦绕中、由大量神殿骑士拱卫的神圣之地。其他诸如对神灵的赞颂，在百姓们眼中，也无甚紧要，只是能增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更何况这些信徒们，本就已经带了十五分的夸张来形容圣辉山的表象，所以每个圣徒口中的圣辉山，都有着不同的神异景象。
只是这些圣徒们口中，唯一一个相同的特征，就是圣辉山是完全从山脉上开凿出来、与山脉融为了一体的一座巨型宫殿。
眼前的这座小山，看上去基本就符合了圣辉山的特征。
李青鲤心中一凛。仅仅是微缩了不知多少倍的模样，就已经如此地震撼人心，若是以全貌显现，那该是何等的威势？
老马打了个响鼻，丝毫没有在这微缩的圣辉山面前停下片刻的脚步。远去了一段，李青鲤依稀看到，一群兽形的黑影，从那野兽追逐的方向，朝着圣辉山密密麻麻地压了过去。
听着耳边淡淡的呜咽声、惨嚎声、兵甲交击声，李青鲤心中默默地为那些不知名的野兽们哀悼，心中已经将这些情景完完全全地铭记下来。
再次行进了许久，一阵浓郁的、让李青鲤不住想要呕吐的血腥味，从前方传来。老马的步子慢了下来，似乎想要让李青鲤看清这里的状况。
路边，是无数被摧折的树木，以及众多狼的尸体。原本只有淤泥和腐叶的地面，也被一些黑漆漆的液体与狼血一起污染成了更加污浊的颜色。仅仅看着眼前的场景，李青鲤喉头一动，已经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但是他并不能呕吐出什么东西来。只能用一阵阵地干呕，来缓解恐惧带来的压力。老马的浑浊眸子中，闪过了一丝不忍的神色，但是尾巴轻轻扫了扫，老马的眼神便又坚定了下来。
干呕了许久，李青鲤终于提起了心思，观察这些狼的尸体。
狼的尸体非常新鲜，毛发、齿爪也和寻常的灰狼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些灰狼身上，都是深深的鞭打痕迹，与穿刺伤痕。有的灰狼口中，还死死咬着不断蠕动的树枝。
等等，树枝？
李青鲤一惊，连忙定睛看向了那些大树，却哪里能看到寻常的树木？这些树木，分明是有着软体组织、生的与树木一般的未知生物。
这些被摧毁折断的树上，都从创口处流出了漆黑如墨、带着与血腥味一般气味的液体，而且一些明明已经离开了树干的树枝，还在剧烈的抽搐着，活像是离水的濒死鱼儿一般。
而且，周围的树木，都完全展露出了它们的獠牙。它们朝李青鲤与老马不断迫近，用力地抽打着长长的枝条。那些坚硬的、没有胡乱抽搐的树枝上，则是有着无数硬币大小的气孔，其中不断喷涌着与那浓雾一般无二的白色气体。
李青鲤心里暗叫了一声苦。一切的疑问，都从这些怪异的树木上得到了答案。这些浓雾，毫无疑问，就是由这些树木发散出来的。如果李青鲤的推测不错，那么在驿站中坐下休息的人们，都是被这浓雾中的一股气息蛊惑，从而成为那些死马头颅中的一员。
甚至，自己与老马一路走来，路上遇到的所有森林，都是由这些怪异的树木组成的。
手头没有任何的兵器，一身的修为也派不上任何用场，毫无反抗之力的李青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他最近的一棵大树，用它带着倒刺的枝条，朝他的头上抽来。
一道劲风，突兀地从李青鲤和老马身边刮过。李青鲤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原本缀在身后、迟迟不向他和老马发起进攻的巨狼，替他挡下了那一击。
巨狼的额头崩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那巨狼的利爪，却是出手如电，在那枝条想要收回前，就已经将那枝条生生地拍了下来。残余的枝条抽搐着，大树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鸣，不顾一切地朝巨狼冲来。
李青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看清了巨狼的模样。
通体银白，肌肉强健，毛发根根竖立的巨狼，足足有西方大陆的马儿一样高大。在他的身上，密布着无数几近交织成网状的伤痕，就连它的鼻头，都有一道交叉的血痕残留。这些伤痕，让巨狼原本银白的皮毛，已经染上了浓浓的血色。
尽管通身浴血，但巨狼浑身的气息，依旧让李青鲤感到心惊。
那是一种凶狠，残暴，却包含了一股浩然之气的感觉。衬托着巨狼的惨状，却是越发地让巨狼神骏非凡。
巨狼抬起头，“呜呜”地高呼起来。
突然的，李青鲤身后的浓雾中，亮起了无数绿油油的光。紧接着，数不清数量、但都与那巨狼生的几乎一般无二的狼群，从巨狼的身后冲了出来。
和巨狼们一起冲出的，还有一些磨牙吮血、强壮无比的大型野兽，诸如棕熊、老虎、狮子、豹子等有着魔兽气息的猛兽。其中，却也夹杂着一些性情凶猛、身材矮小的魔兽，诸如蜜獾、野猪、鬣狗等等。
甚至，在这些野兽的身后，那些往日温顺的野兔、野鹿、山猴、山羊、巨鼠之类的魔物，也随着这些平日里的掠食者们，一起朝这里冲将过来。
这些野兽的眸中，没有往日野性的凶暴、怯弱，只有无穷无尽的滔天怒火。一见到这些树木，这些猛兽们就已经在那银色巨狼的指挥下，冲向了那些朝李青鲤与老马逼近的怪树。
不到片刻功夫，这些野兽们，就已经和怪树缠斗在了一起，将那些已经迫近李青鲤身边的怪树逼退。
那领头的巨狼，回过头来看了李青鲤一眼，一对绿油油的眸子里，似是有人性一般地，朝他眨了眨。李青鲤会意，连忙抱紧了老马的脖子。老马奋起前蹄，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没命地朝着前方巨狼打开的空档处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李青鲤尽力地在劲风中张开眼睛，勉强看着沿路的情况。
不止是巨狼率领的野兽，在一路上，许许多多的野兽都在朝这些怪异的树木发起攻击。
甚至，李青鲤亲眼看着一座诡异的石质教堂，在一匹灰狼的撕咬下，扭曲成了一株枝叶枯干、丑陋狰狞的树妖。在那些动物们亡命的进攻下，以及付出了那灰狼被枝条穿透了身体的代价，那棵树妖终于尖锐地嘶鸣着，倒在自己体液溢成的黑色水潭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树林，已经完全变成了空无一物的空地。虽然浓雾依然萦绕，地上依旧是落叶堆积，但李青鲤明显感觉，身边的气息，已经没有那么压抑。
身下的老马，也停下了脚步，缓缓跪在了地上。这匹老马，在刚才的狂奔中，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跑不动了。
拍了拍老马的脖子，李青鲤注意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这次，没有一个路标，只有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以及两条泾渭分明的道路。
一条道路上，已经有光芒洒下，将那路面照的如白昼一般。
但路深处，李青鲤看到了更浓的一层雾气，正在朝着大路翻滚蔓延而来。
另一条道路，却依旧阴森无比，越往深处看，那黑暗的感觉就越深。但是这条路上，雾气不知为何淡薄了许多，只是如轻烟一般，笼罩着小路上的漆黑。
巨狼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李青鲤的身边。它粗重的喘息声，仿佛警告一般，将那些从大路上不断蔓延而来的雾气生生逼开，使它们只能在那大路的路口凝聚。
巨狼口中，衔着一个粗劣的褡裢袋。
壮着胆子，李青鲤轻轻摸了摸巨狼的头顶。原本被怪树抽打裂开的伤口，已经完好如初，看不出一点的异样。巨狼闭上眼睛，“呜呜”地喘了几口粗气，将那褡裢袋递到了李青鲤的面前。
“选择吗？”
李青鲤接过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何物的褡裢袋，看着眼前的岔路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朝着老马与巨狼深深鞠了一躬，李青鲤转过身，将褡裢袋背在肩上，朝着那蜿蜒的漆黑小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行了数百步，李青鲤的眼前，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丝半点的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自然气息。
再回头时，哪里还有巨狼与老马的影子？
李青鲤身后，怪树丛生的黑森林，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深山老林。每一棵树，都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着身子，抖动着湿润的树枝，享受着雨露阳光的滋养。
手指上缠着的布条，也化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石扳指，其上深深地印着一串字母。
阳光穿透了云层，将温暖的光芒遍洒大地。同时，带着温润感的雨水，也淅淅沥沥地洒了李青鲤全身，将他的身子与面庞，都完全浸在了这自然的奇异赠予中。
不顾雨水，李青鲤高高举起了扳指，将那行看不清的字母，对准了阳光。
那上面镌刻着的，只是简简单单，用西方通用语与东方文字前后交织，组成了两个完全一致的词。
自由。
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如释重负感，席卷了李青鲤的心头，让他不由得落下了泪来。
泪水混杂在雨水之中，滴落在肥沃松软的土壤上。
李青鲤的身前，一株小小的绿芽，就沐浴着这些雨露，缓缓抽展了一根绿盈盈的枝条。枝条上的绿叶，还带着淡淡的嫩绿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