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我在这儿竟然重新遇见了你。彼时,我已出家做了女道士十多年了,习惯了四处游山玩水顺便积德行善的生活,以为能将世间许多的事情都看开了,却没想到,多年的修行在遇到你的那一刻全部都作了废。
怎么办啊?原来我一直还记着你呢,林久。只是,当年你没有战死沙场,为什么不回长安,为什么不回来十里酒廊,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我们这几个好朋友?你知道吗?这十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啊,少羽的尸体葬在了长安的郊外,一片长满蓝灵草的郊外。太子再次带兵出征,三年凯旋,尽得朝野的支持。又一年,帝皇老矣,太子主政,清算朝堂上一切阻挠他的势力,其中包括礼部尚书——夕如海。后来听闻夕家被满门抄斩了,只恨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长安多年,终究不知道夕家妹妹有没有逃过一劫。同年秋天,听从长安来的过客闲谈,说谢家的大小姐终是嫁给了太子,成为了太子妃,那万人空巷的满城喜庆盛景我自然也错过了。至于安然和青河,我再没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关于他们的事迹,终究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了。
“大姐姐,你想买酒吗?我家卖的酒可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因为我爹爹是这儿最好的酿酒师。”忽然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扯了扯我的道袍,问我。
“啊?你爹爹是?”
“就是你一直望着的那个铺子里,那个忙里忙外的人啊。你是不是也被他酿出来的酒香吸引住了?那就买一壶尝尝呗。前些天来的客人还说我爹爹的酒有长安十里酒廊的味道。”
“长,长安十里酒廊?”
“对啊。大姐姐你尝过那儿的酒吗?我爹爹说他没去过那儿,也不知道那儿的酒是什么味道的,不过看客人们的反应那儿的酒味道应该很好吧。”
“什,什么意思?他……”他不记得了吗?我没敢问出来,因为我看见了那个温柔的女子走过来了:“轩儿,你在做什么呢?”
小孩闻言很是开心地扑进女子的怀里,道:“娘亲,我在帮爹爹拉拢客人呢。”
女子抱起孩子,笑着对我道:“看姑娘的装扮,是个云游的道长?可是你看上去好年轻,好像比我大不了多少。要不要来尝一下我们阿久酿的酒?”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随着他们进店坐下。
店内陈设虽然简单,客人却多,大家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着江湖中的种种,好不热闹。
老板娘吩咐孩子出去玩耍后,就麻利地将一壶酒拎上来,揭了封,斟了满满的两碗,然后将其中一碗大方地递给了我。
对酒,我向来习惯用小巧的酒杯细品慢酌,不过,如今要入乡随俗了,我效仿着老板娘的豪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竟然,真的是十里酒廊的味道。许是许久没沾过酒的缘故,又许是习惯不了新的饮法,又或许,都不是,仅仅是因为你就在我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忙碌着,这一下的豪饮,竟呛得我眼泪直流,红晕直接溢上了两颊,意识竟然变得不甚清明了。明明都过去十年了,为什么我还是能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你?明明都过去十年了,可是这一刻记忆为何这般鲜明,有酒,有你在身后的场景,何其熟悉啊。此刻,仿佛我一闭上眼,就可以回到十里酒廊,而你们都在我的身边,绞尽了脑汁,随时准备吟诵一句惊艳京城的诗句。
“原来道长不胜酒力啊。”老板娘在笑我酒量差。
笑,笑话,我酒量差?怎么可能?你去问问长安城的酒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十里酒廊宫家的大小姐有两绝,其一为诗,长安七杰的名气江湖上谁不敬仰?其二为酒,品酒酿酒,可是连自称尝遍江南佳酿的酒公子,罗少羽都甘拜我下风的。可是我说不出来,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得。
又听见老板娘对你说:“阿久,你累了吧?要不要我接手?”
你回头,看了过来,满眼盛着对她的温柔:“你难得遇到合眼缘的人,便安心与她聊天吧。店里的事情我忙得过来的。”
趁着你和她对话的间隙,我赶忙不着痕迹地擦干净溢出眼角的泪,抢在老板娘回过头来与我对话之前准备好一个的得体的笑容:“你们好恩爱啊,我想你嫁了一个这么疼你的丈夫,肯定每天都很幸福吧。”
老板娘笑道:“对啊,真是上天的眷顾。我想,他在上战场之前应该是个杰出的酿酒师吧。”
他不是酿酒师,他是长安名门世家公子哥。故事我已经猜到八九分,然而我只是笑,很配合地追问她:“那么后来呢?你没有问他吗?”
老板娘道:“那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村里好心的大夫辛苦了大半天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后来他醒过来,犯了好几日的头痛,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他跟我说,刚醒来的那几天,他夜夜都做一个梦,梦里永远有一座挂着纱帘的亭子,他依稀看见亭子里坐着几个人,然后他们总隔着帘子召唤他过去喝酒,然而他永远都走不进亭子里。”
“那……他知道亭子里的人都是谁吗?”
老板娘喝了一口酒,笑道:“他呀,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我们是发现他盔甲下那件血迹斑斑的旧衣服上缝这一个‘久’字,才唤他‘阿久’的。这么多年来,也不见他的故人来寻他。我想大概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以为他战死了吧?”
我也喝了一口酒,笑道:“是啊,大概吧。”缝了一个“久”字?我忽然记起,当年得知你要去应征上战场之后,我跑去寺庙的和尚那儿求了一卷据说是开过光的红线,然后在送你的新衣的左襟上用它们给你绣了几朵好看的红梅和你的名,因为据那和尚说,这样可以护你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可是当时的你不领情,说你绝不会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东西,所以我猜,你穿的应当不是我送你的那件衣服才是。
其实,你也从来没正面回应过我的情感,或许我本是一厢情愿,罢了,我也该释然了,于是道:“这样不是挺好?现在他在这儿过得这么平静而又幸福,有你这样爱他的妻子,和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多好啊。”
老板娘禁不住看了看你忙碌的身影,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盼着能寻到他的家人或朋友,想让关心他的人知道他还活着,这样他们也会很开心的,不是吗?可惜我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穷尽一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走出这方圆百里的地方,更别说替他找到故人了。所以,我有一事想托道长……”老板娘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碎布,“道长云游四海,我想或许终有一日,那么巧,就碰见阿久的故人了。这个是我从阿久旧衣上剪下来的,因为他身上没什么旧物,我想,能让他故人一下子辨认出他身份的,就只有这个了。”
我万万想不到,那块旧布上,竟然带着那个熟悉的“久”字。我拼命仰头,可是不争气的泪水仍旧流了下来。
老板娘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道:“这酒好喝是好喝,但与长安的十里酒廊相比,仍旧是欠了缺些。我去过长安,曾和十里酒廊的大小姐交情甚好,她知道我好酒,便将酒廊的酿酒方倾囊相授。如今你我有缘,我便将这些酒方转赠给你们吧。”
老板娘很是高兴,想将你招呼过来,却被我阻止了:“快给我笔墨吧,我写完之后还有要事赶路。”
从你的酒铺出来,已是落日余晖尽。我走到街的对面,拿出你妻子递给我的旧布,思考着究竟要去哪儿寻你的故人。再回头看时,你的身影在铺子里,在客人中来回穿梭,我听见你笑着和她说着些什么。而脚下横贯在我们之间的街道,早已化作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从此,我再也到不了你的世界,而我们都回不去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