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落兮。
在故乡的那几年中,是我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日子。我尽情地做着一个乡野的疯丫头,放肆的笑,愉快地玩,可以不顾虑任何琐事,也无繁琐心事,我可以一往无前地跑,也可以随时都下水抓鱼摸螺蛳,我可以在爷爷奶奶身边屁颠屁颠地跟着,上山挖野菜,爬树掏鸟窝。
而每年最快乐的几天,就要数过大年那些天。爷爷奶奶也放下了一年干到头的农活,会陪我赶庙会、听大戏。我最爱吃戏台子边上现浇出来的糖人,那会儿只要一块钱一个,还可以坐成五花八门的款式,所以只要爷爷奶奶去听戏,我就可以每天变着法儿地吃到新鲜地糖人。赶庙会也最让我欣喜,爷爷爱捣鼓各种小玩意儿,照奶奶的话来说就是”他总爱花大钱买一些不上调的花架子“,但是我却很喜欢呀,泥塑的孙悟空,狗尾巴草编制的小动物,还有竹子做起来的小板凳……太多新奇的玩意都深得我心。
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我可以一直过下去,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我也从不好奇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更不会去羡慕别的孩子上下学都有父母接送。因为在我心里,只要有爷爷奶奶的陪伴,就已完完全全足够。
直到我九岁那一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我的父母,在将我生下后,便把我寄养给双祖的对人,在我成长中,他们鲜少的关照,也不曾有过对我的关注,别说电话,便连信件都不曾见过的人啊,这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又让我该如何坦然面对?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你们停留过的空间里,是无尽的灰白。
他们说为了要在大城市里打拼出一片天地,所以只能委屈我先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他们说等到事业有成,就一定会重新带我回到他们身边。
他们说现在就是把我接回去地时候了,就跟着他们回家吧。
可是,我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亲密相处时光,又让我如何跟着两个如同陌生人一般的人,将我从至爱的双祖身边带走。
也许,在我幼时,他们也会时常来看我吧。可那些记忆都是零星的、散乱的,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有用的价值,童真无邪如我,自然早把这些琐屑抛掷于脑后。
九岁那年,我看清了他们的脸,看清又如何,还不是让泪水模糊了眼睛。
我是在故乡的田野里跑大,我是故乡的姑娘。
记得,爷爷常会把我带到湖畔边,或是田野里,他务农,我就在一边悠哉悠哉地捉蝴蝶、斗蛐蛐、堵蚂蚁……好多好多的趣事儿,足以打发我的时间。到了午间,奶奶砍两条板凳,挎一只竹篓,送来煮好的饭菜,在田埂上摆开,祖孙三人乐呵呵地吃着大米饭和自种的蔬菜,这便满足了。
简单如此,早就满心欢喜。
夏日里,夜幕一直拉到地里,老屋的庭院里就会多出几把藤椅来,四邻街坊齐齐地凑到露台里,抓把瓜子,喝碗凉水,谈笑风生,打发闲暇。这时,奶奶也总会端出几碟小菜和一坛陈酿,供大家品尝。我总爱粘到爷爷身侧,滋一口他筷头沾来的酒滴,才咽下肚去,便一头醉倒在他的怀中,睡到翌日太阳高照,才懒懒地起身。
我知道父母的寄养费照例每月都派人送来,爷爷就着这些钱,把我送到了村头的学堂里。虽说爷爷奶奶是农民,但他们都能识得几个大字,先生留下的作业,便由他俩每日督促着我完成。
九岁的暑假,奶奶告诉我,爸爸妈妈要来把我接走了,去容城。
我有些不知所措,对着这说来就来的决定,害怕大过兴奋。
那晚是我自小第一次失眠,躲在被窝里呆滞着,没有丝毫睡意。我害怕离开爷爷奶奶,害怕去和陌生的父母开始新的生活,害怕离开这个温暖的小乡村去往水泥浇灌成的冰冷大城市,更害怕融入那个一直无关我痛痒的世界。
临行的那天,奶奶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和父母围坐在圆桌边上,他们一直微笑地看着我。半晌,我才窃窃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两个给我生命的人。
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有高挺的鼻子,很是惹眼。皮肤黄中透点黑,两条眉毛浓淡恰到好处,眼睛也是大而圆的,再勾勒了一嘴,拼凑出他那张充满阳刚气的脸来,其中又不乏带上一点柔和。他坐在我的左手边,时不时地给我夹上几块菜,转而又眯上眼来对我温柔地笑。他虽然看着温柔中带些严肃,但我感受到的倒都是他的温柔之意,这种感觉,或许就是日后让我和他的相处慢慢变得亲切起来的原因。看着他的笑容,我却实在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那时的我,变成了一个不喜言笑的小孩,心中忐忑,只担忧着日后离开的新生活。
母亲,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一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她的美在成熟知性之余又有些少女的随性。身着民族风的长裙在她身上一套,墨色的长发一披,更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让人看着直移不开眼。她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对我甜甜地笑着,在我吃好饭后,还会小心地拉住我,抽出随身带的手帕替我擦去嘴边留下的污渍,很是体贴。而我却太害怕了啊,哪怕知道她是妈妈,初次见面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好看的阿姨罢。
那时我也奇怪,自己真的是这对夫妇的孩子吗?
黄黄皮肤的我,两根粗又长的麻花辫晃荡在胸前,碎花的衬衫搭着黑色的直筒裤,脚上穿的是爷爷前些天刚编好的草鞋,看着不伦不类的,和城里来的父母的打扮大相径庭。我在脑海里左思右想,眼神又在父母身上游走,思考着为何自己愣是一点儿都没遗传到爸爸的英气和妈妈的美丽呢。
我径自坐到门槛上,这门槛被我从小到大地坐着,隐约间都能看到被我坐的地方有些许的凹陷的印子,我把从桌子上顺下来的一些骨头抛给邻居家的土狗,它看到骨头就两眼发光,哼哧哼哧地跑上来吃个干净,见我手上没有残余物了,就又回去趴在地上懒懒地晒着太阳。
我被家乡养了九年,整整九年,我都跟在爷爷奶奶身后,快乐地生活,无忧地成长。这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里的一切我都了熟于心,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林一田,几乎都有我飞窜过的痕迹,这个叫江落兮的疯丫头,每一天都要在那田埂上飞来飞去。可今后,只怕那田埂上再也找不到我的影子了,而我的身上也再嗅不到麦香了吧。
离开家乡,离开爷爷奶奶的事实已经不可扭转,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回到父母身边是更好的选择,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条件,还能学到更多的知识。
我没直接点头,可也知道若是摇头,伤的就是四个人的心了,大人们总有小孩子不理解的”大道理“。可真正到了和爷爷奶奶奶分别的时刻,我却又害怕地躲在奶奶身后不愿出来。爸爸上前拉住我的小手,想引我出来,妈妈也上前对我柔声细语,可殊不知,他们这连哄带骗的架势,在幼小的我看来不过是徒增几分畏惧而已。
最后,还是爷爷把我抱上了车,我发狠地拍打着着车窗,拉着车门,可这些剧烈的抵抗却起不到丝毫效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双祖老泪纵横还要笑着挥手送我离开,只能任凭车子,给身后留下被风扬起的乡土。
慢慢地我不再哭闹,想起奶奶叮嘱我”要做听话的小姑娘“,太过任性的行为只会给父母带来难堪和恶感,我知道。我转过身,低头啜着气顺势倚在车椅上。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我这个憋着嘴忍哭的可怜样,妈妈竟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轻抚着我的头,柔声说道:“落儿,妈妈知道你很舍不得爷爷奶奶,妈妈答应你,会让你回来看望他们的。等过年了,妈妈就让刘叔把他们接来家里,咱们热热闹闹地一起过年好不好?”
我没有推开她,只是咬着牙轻轻地啜泣。
故乡啊,爷爷奶奶啊,落兮会马上回家的,抱抱落兮最爱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