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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雾茧

窗外是一片浑浊的乳白色。岛田真纪从客厅窗口眺望着每年都如期而至的海雾。六月已经过了一星期,但太阳还没露过一次脸。邻居家门前的树丛中,低矮的郁金香已经开花。整座城市仿佛成了一条蚕虫,正用大海吐出的丝编织着蚕茧。她偶然一抬头,看见隔壁屋檐下伸出的淡紫色的枝头——那是丁香花。

昨天傍晚开始缝制的振袖和服,今天凌晨时已经完工了。她站在厨房里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睛周围都变成了红黑色。比起半个钟头前,浮肿稍微消了一点儿。她轻轻地按一下眼皮,觉得眼睛里隐隐作痛。虽然厨房里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见眼睛混浊、布满血丝。她轻轻地伸展一下身体,脊椎和颈部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样的活儿,一年一次也就够了。”

她一边转动肩膀,轮流拉伸着两边肩膀的肌肉,一边走出了客厅。她打开工作室的隔门——七八平方米大的房间里,正面墙壁上开满了一大片白色的藤花——这就是刚刚完工的振袖和服。上半部分呈淡粉色、下半部分逐渐变成淡紫色的丝绸上,白色的藤花从袖口一直开到身前和身后。

昨天下午接到这项特急任务,花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她站在门槛,回味着这半天的工作——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精神也一直很集中。

之前,她也接过好几次缝制付下和服的特急任务,但做振袖和服还是第一次。师傅森千代野把绸布交给她时,还特意叮嘱了两次说:“如果允许花两天以上时间的话,那就只能算是‘紧急’。”既然千代野说“特急”,就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

千代野从事和服裁缝已经有七十年了。市内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家绸布店,几乎每一家都留有几匹上好的绸布,准备请千代野做和服的时候才用。千代野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只能承接一定量的订单。近年来,从绸布店接到的订单,有七成交给了真纪做。真纪高中毕业后就进了“森千代野和服裁缝研究所”,住在师傅家里,学习了五年。从开始拿针线算起,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真纪结过一次婚,但两年后就离婚了。之后,真纪开了家裁缝店,打出了从前母亲使用过的招牌“岛田和服裁缝店”。店面所在的平房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是用父亲患心脏病去世后留下的保险金建成的。当时真纪才读小学一年级,还记得亲戚为这事来过好几次,但至于因为保险金的分配闹出过什么纠纷,就不得而知了。父亲去世后,母女俩和所有亲戚都断绝了来往。由此不难想象,互相之间肯定有过不堪入耳的争吵吧。不过,真纪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掉眼泪。

真纪的母亲是在市内可以和千代野分庭抗礼的和服裁缝师。真纪高中毕业时选择了从事和服裁缝的道路。在母亲的强烈推荐下,她拜入森千代野门下学习。母亲说过一番对千代野这位裁缝师表示敬重的话。随着年纪渐长,真纪越来越体会到这番话的分量。

“很遗憾,父母是教不成手艺的,再怎么责骂,始终都会娇惯孩子。你还是到千代野那儿,好好地学成出师吧。既然她是你的师傅,那么,无论她的做法有什么差错,我都决不会多半句嘴。而你呢,要是不能在她门下学成出师,那就干脆不要干这一行了。”

真纪从门楣上摘下衣架,把振袖和服取下来,放在摊开的包装纸上,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绸布衣服做得好不好,一折叠就知道了。真纪缝制的这件和服,层层叠叠的布料紧紧地吸附在一起,往下沉,变得像一块板那样薄。拿在手上时,会感觉到沉甸甸的,从它的厚度根本想象不到居然这么有分量。

真纪毫无睡意,也许是因为昨天拿到绸布时的紧张感还未消散吧。听说,这件和服是应一位住在京都的作家的委托而做的。真纪抵挡不住绸布的魅力,于是就摊开这件自己生平第一次缝制的振袖和服。看着上面那些笨拙得令人脸红的接缝,她心里不由生出了另一种紧张感。

她用双臂捧着这沉甸甸的和服,于是又觉得:自己的技艺就像这藤花一样,现在正处于最佳状态。她回想起来,刚进师门的第一天,当听到千代野说“要训练忍住不打喷嚏”的严厉语气时,还感到颇为畏惧。不能打喷嚏,是因为怕唾液飞溅到绸布上,形成污渍。千代野身旁总是放着一把二尺长的尺子。真纪每次稍做错一点儿顺序,就会被噼里啪啦地打手背。

有人劝千代野多收几个女裁缝,但她却坚持只收一个徒弟。理由是:多收徒弟的话,自己手上的活儿忙不过来,徒弟们也只能学成半吊子。在真纪拜入师门之前,千代野也收过几个徒弟,但没有一个能学成出师的。其中一个只学会了和服的缝制方法,然后就知趣地离开了。剩下的几位,全都是坚持不到半年就放弃了。最后能以此作为职业,开成裁缝店的,目前只有真纪一人。

千代野经常笑着说道:“每个徒弟来拜师的当天,都会不约而同地说:‘我想把缝制和服当作饭碗。’倒是只有真纪没说过这句话。”

贴身衬衣、长衬衣、浴衣、碎花和服、茧绸和服、访问和服、和服外套、丧服、留袖和服、振袖和服……真纪花了十年时间,才把这些各式各样的和服做到让千代野满意的程度。而直到最近五年,她的完成速度才能赶得上交货。今年,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叠好振袖和服后,用包装纸包住。然后把剩下的零头布用绷线捆在一起,放到振袖和服上。最后,再用一块从母亲在世时就一直使用的深蓝色包袱布包起来。这样就算准备好,可以给千代野送过去了。那块用日本厚朴木做成的、长七尺厚一寸五分的裁衣板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碎布片,也没有一根线头。这块长年使用的裁衣板也可以稍微歇一会儿了。浅褐色的木纹发出锃亮的光泽。

真纪换上灰色针织套裙,把扎着齐肩发的橡皮筋松开,用发箍把垂到前额的头发向上挽起,再涂上浅浅的口红,然后就出门了。走在钏路河沿岸的人行道上时,浓雾不断地从河面升起来。一百米远的对岸被雾气笼罩着,完全看不清楚。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就到了。她站在写着“森千代野和服裁缝研究所”的招牌前,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按响门铃。

来到二楼那个兼作教室和工作室的房间时,千代野已经拿起针线开始工作了。真纪站在门前,垂下双手,向师傅鞠躬行礼。

“天气阴沉沉的,你还穿这种深灰色的衣服,比丧服还要死气沉沉呢。倒不如穿黑色的好。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千代野穿着一件苔绿色底子带灰色竖条纹的、颇为气派的和服,和她那白皙端庄的脸庞十分相称。她虽然身材瘦小,但眼睛里却总是放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个小老太婆一开口,形象立刻就变了——这样的情形,真纪已经见过很多次。

绸布店的新员工,几乎每个人都领教过千代野的傲慢态度,一气之下回去后,结果又被上司大骂一顿,垂头丧气地回来道歉。千代野责问道:“你们这些见习生,怎么能惹怒一个愿意听从客户任何要求的手艺人呢?”让千代野感到生气的,主要是他们量尺寸不准确,还有就是缺乏选择和服裙摆里子的常识。千代野这种不容妥协的工作态度为她赢得了信誉。这一点也传承给了她的弟子真纪。

真纪结束了短暂的婚姻,又重新开始在家中接活儿做裁缝。当她向千代野汇报此事时,千代野却对她说了一句:“我不是跟你说过穿和服要松开后领口吗?”——松开后领口,就是说要把后脖颈到后背的皮肤露出来,留出空隙。那惊讶的语气里,也暗含着对爱徒回归此道的欣喜之情。

“师傅,振袖和服做好了。”

“挂到那上面看看。”

千代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真纪解开包装纸的绳结,按吩咐把振袖和服挂到正面墙壁的衣架上。千代野背后的窗口透进些许阳光,照在盛开得无比娇艳的藤花上。这间只有两块裁衣板和针线的十平方米房间里一片寂静,真纪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几分钟后,千代野开口了。

“以后的订单,就全部交给岛田和服裁缝店吧。这件振袖和服请送到鹿子绸布店去。”

真纪虽然也曾经想过这一天会到来,但突然听到师傅这么说时,还是激动得说不出话。千代野又拿起搁在腿上的刚缝到一半的绸布。真纪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扶地,深深地低下头行礼。

千代野有两个女儿,但她们都没有选择做和服裁缝的道路。真纪回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把孩子交给其他手艺人管教,其实比自己打小孩屁股更需要耐心。”

“现在,我总算有脸去见你母亲啦。”

千代野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针线活。真纪坐起身,看着千代野手上的白色平纹薄毛呢衬衣——她正把两片衬领相叠着缝上去。完成这道工序,一拔掉线就做成新的衬领了。这件衬衣是千代野做给自己穿的。

真纪走下楼,用门口旁边的电话叫了辆出租车。这时,弥生从厨房里走出来。——真纪自立门户之后,千代野时隔十五年又收下了弥生这个徒弟。弥生高中毕业后,在美容院工作,半年就辞了职,去年秋天开始住进千代野家。千代野告诉真纪:“弥生这孩子很少说话,老不爱提自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真纪知道,其实自己也会给别人留下同样的印象。

住在师傅家里当学徒,既没有手机,也很少有假期。一个自投罗网的二十岁女孩子,想必不会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吧。

弥生那张未施粉黛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她叫住真纪,小声问道:

“师傅有没有说她身体情况怎样了?”

“身体?她身体怎么啦?”

弥生的目光在真纪的肩头上游移了一会儿。她歪着嘴,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了。

“昨天傍晚你走了之后,师傅就昏倒了。我马上叫救护车送去医院,打了一瓶吊针,她就吵着说要回家。医生说是贫血,多次劝她留院做详细检查。但她就是不听,一定要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

弥生摇摇头。真纪吩咐说:“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话,请马上联系我。”说完,她忽然想起,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呢?”

“师傅让我一定不能跟你说。”

昨晚,真纪熨平布料,走进工作室时,已经做好了通宵熬夜的准备。她的一举一动,千代野肯定是再清楚不过的。

“别听她的。下次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拜托啦。”

弥生点了点头。这时,出租车来到门口了。真纪连忙穿上浅口皮鞋,随即又回头说了一句“拜托啦”,然后才走出门外。

鹿子绸布店所在的车站前大街上,有很多关了门的老店。从前这座城市因为渔业和煤炭业而欣欣向荣的面貌已经荡然无存。单侧三车道的国道上车辆稀少,只有白线显得格外刺眼。北海道的所有地方城市都为车站前大街的衰落而发愁。鹿子绸布店也受到了泡沫经济崩溃后经济萧条的冲击。

当年经济上升期间,本州出资的大型绸布批发商立刻来到这座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地方城市投资开店,抢占市场。而如今经济萧条时,就靠老板娘一己之力勉力维持。这位经营才能出众的老板娘,不仅在和服行业,而且在市内商业界也获得了广泛的信誉。真纪把包袱捧在胸前,紧张兮兮地走进了鹿子绸布店。

“真纪,欢迎光临。”

出来迎接的是第二代老板娘阳奈子。阳奈子的圆脸上,描过的细眉显得十分精神。她眉梢一挑,潇洒地摆动着和服裙摆,走到真纪面前。她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灰色大岛绸和服,画了眼线的细长眼睛和涂了口红的薄嘴唇被映衬得格外醒目。

“刚才,千代野师傅打来电话,说以后把工作全都交接给你了。我说要上门去拜访一下您两位,打声招呼。她却说:‘这种繁文缛节,只要真纪不主动提出来的话,就省了吧。’鹿子绸布店开业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店面和裁缝师进行交接问候呢。”

真纪的母亲在世时,就跟阳奈子有来往了。阳奈子比真纪年长七岁。因为第一代女店主很早去世,所以阳奈子从二十五岁起就开始做这一行了。对于连一年一度的和服展销会都不愿参加的真纪,阳奈子总是嘲笑她说得了无可救药的职业病。

关于阳奈子,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逸事——从她的言行举止到她各个时期的男朋友。据说,她年轻时,曾经一边温存地安慰一位工作出错的男裁缝师,一边微笑着当场宣布跟他解除合约……这事已经成了业内的谈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不知道可信度如何,但这些传闻时常被人挂在嘴边,正是因为阳奈子脸上总是洋溢着温柔的微笑,使人感觉她很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阳奈子从真纪手上接过装着振袖和服的包袱。

“从今以后,对于你交过来的成品,鹿子绸布店不需再进行验收确认了。因为这是我们店和千代野师傅之间的合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鹿子绸布店的专属裁缝师了。以后请多关照。”

阳奈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时,露出了白皙的后脖颈。真纪也连忙低头回礼。直起身时,阳奈子的语气又变回像平时那样随和了。

“这布不错吧?”

“嗯,布越好,我做衣服时就越能体会到一种紧张感。”

真纪在店里的会客室坐下。——每次来鹿子绸布店,她都会被领进这里。从前和母亲一起来的时候,前任女店主每次会在这里把一包点心送给她们。这个会客室只有三四平方米大,布置得像个小茶室一般,还流淌着轻柔的古琴声。像壁龛一样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些颇有传统风味的小物件。真纪拿起一个蛤蜊状的小荷包,看见底下贴有一张手写着“一千日元”字样的标签。

“很漂亮吧?清楚地标上价格,就能跟顾客保持良好的关系。不管互相之间多熟,钱还是要收的。在我们鹿子绸布店,老板娘做生意可是一项看家本领哟。”

真纪点了点头。阳奈子报以心满意足的微笑,然后拨通内线电话,吩咐客户部的部长山本过来拿取振袖和服去送货。放下电话后,阳奈子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后来,你跟山本两人怎么样了?”

真纪把蛤蜊状的小荷包放回架子上,侧着头,含蓄地笑了笑。她接过茶杯时,感觉这茶杯还残留有手工制作的质感。杯里轻轻地漂着几片盐渍的樱花瓣。

真纪半年前才知道,阳奈子和山本以前曾经交往过五年。据真纪所知,周围人在议论到阳奈子的男朋友时,并没有提起过山本这个名字。真纪是在和山本第一次上床时才知道他和阳奈子的关系。

入秋以来,真纪和山本私下见过三次面。那次缝制完为新年成人礼准备的和服后,当晚真纪和山本一起去看电影,回来时顺便去了他那里。——真纪早就有此预感了。到底是身体还是内心先被打动的呢?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身体吧。两人之间并没有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感交流,而是任由时间流逝而渐渐变淡。这样的关系,让真纪觉得很舒心。

和山本互相搂抱在一起时,真纪感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上好的丝绸。山本生来木讷而认真,但在跟女顾客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又形成了温和的言谈举止风格——这样一种内外反差,让真纪对他产生了好感。对于那天晚上的真纪来说,山本和老板娘的过往根本就无所谓。

炉火照在山本背上那一块块间距相等的脊椎骨上。真纪看着他的背部,听他坦白相告之后,小声嘀咕道:“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那些事情呢?”据山本自己所说,他和阳奈子的关系早就结束了,现在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他也打算把自己和真纪的事向上司进行正式汇报。真纪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山本解释得越多,她越是感觉到一种受人非议的悲哀心情。真纪心想:也许,那天晚上感觉到的寒冷和乖僻性情就是出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本性吧。上床当晚出现了一丝隔阂,真纪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两人渐行渐远。

随着时间流逝,真纪脑里对于两人互相温存的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但这和恋恋不舍又似乎有些不同。如果自己肯承认“舍不得放弃他的身体”,那也许就会活得轻松很多吧。然而,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山本改变半年前的态度,变得更潇洒一些才行。但真纪却不好意思对他挑明说:“其实不需要把感情看得跟身体一样重。”

真纪是鹿子绸布店最好的裁缝师,阳奈子是荟萃了市内裁缝师的鹿子绸布店的老板娘,山本是老板娘的得力助手——他们三人处于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之中……

阳奈子见真纪没有回答,便轻轻地扬了一下下巴,然后坐到她斜对面,用跟话题不太吻合的明朗声音说道:

“我这人呀,每次不得不在爱情和事业当中做选择的时候,我就两边都想放弃。所以,我总是在考虑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冷不防听到这话,真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对现在的鹿子绸布店来说,既不能失去山本,也不能失去你。所以,如果你对他犹豫不决的话,不如干脆就放弃了吧。”

真纪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把樱花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临走前,阳奈子面露笑容地对她说道:

“今天回去好好休息吧。期待你以后继续缝制出好作品。鹿子绸布店会全面支持你的。”

仿佛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说的告诫之语。

阳奈子把用丝线捆着的一叠纸币放进和纸钱包,递给真纪时,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背——这动作跟前任女店主如出一辙。

“为什么我不直接回答说我跟山本已经分开了呢?”每次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真纪心里就这么想。虽然她觉得这段关系还不如今早缝制好的和服那么有价值,但却无法做到一刀两断,像把衣袖从衣服上裁剪下来那样干脆。即使已经结束,但似乎还没决绝到可以说出口的程度——这大概就是自己在听山本坦白过往时感受到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吧。快到中午时,随着气温逐渐上升,海雾也变得越来越浓。

真纪一回到家里,就躺到床上,想小睡一会儿。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就像把紧贴在床板上的身体撕下来一样费劲。看来,至少需要再过两天才能恢复白天的作息规律。躺下重睡之前,她从冰箱取出一瓶罐装啤酒——只要喝上半瓶,睡魔就会到访的。

刚喝了两口,客厅角落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山本打来的。

“顾客收到和服,非常喜欢。”山本说道,“今天你进来茶室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还听说,千代野师傅把工作全都交接给你了。祝贺你。以后,我得叫你‘真纪师傅’咯。”

无论面对的是一次买一千万日元商品的顾客,还是买便宜的化纤成衣的顾客,山本的态度始终如一。阳奈子笑说这就是鹿子绸布店的武器。而且,山本对女老板和对真纪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吧。在工作中,他考虑自身利益之前,往往会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下行动。因为这份耿直,他深受别人的信赖。

山本在转入正题时,平稳的语速稍微变快了一些: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在近期和你见个面,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沉默了几秒之后,他又补了一句:

“我等你的答复。”

真纪暗自思忖:以后的工作肯定少不了跟鹿子绸布店打交道。很显然,如果得罪了阳奈子的话,即便自己是千代野的得意门生,工作中也会磕磕绊绊的。而山本特意选择今天打电话来,一定有他的理由。其实,我只要说一句“不方便见面”就完事了嘛……

“那先这样。”山本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真纪听着断断续续的电话忙音,不由想起了阳奈子今天说的话:“每次不得不在爱情和事业当中做选择的时候,我就两边都想放弃。”确实,这不能和那些可以二选一的问题相提并论。但真纪和阳奈子的根本区别,在于接下来的做法——如阳奈子所说,只要她不放弃的话,就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并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说大话。这就是阳奈子的行事风格,十分鲜明。

七月的某个周末,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过岩岛神社节时,真纪收到了千代野住院的消息。前一天下午,真纪接到加急订单,说是想在第二天过节时穿的,所以她就加班加点地赶做了一件浴衣。很久没缝棉织物了,做完时手指都已经发僵。第二天一早,她就打定主意:今天放下针线,让手好好休息一天。就在这时,她接到了弥生打来的电话。

“这次,师傅也没说要马上回去了。我说:‘我联系一下真纪师姐。’然后就给你打电话。听说接下来会进行详细检查。陪护人员由她的大女儿安排。我本来提出说由我来照看,但师傅没有同意。”

挂掉电话后,真纪急忙赶到市立综合医院,走进位于十楼的单间病房里。千代野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真纪走近时,千代野才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她。

医院大楼位于春采湖旁边。据说,这里的雾比市内其他地方都要浓。从十楼窗口往下看,只能看见朦胧一片的乳白色,使人产生一种整栋大楼都漂浮在云中的错觉。

“岩岛神社节的彩车,刚从楼下经过哟。”

“师傅,您别吓我呀。”

“不过,被雾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今年过这节,也只能听听声音啦。现在感觉跟坐在云端似的。”

真纪没有吭声。千代野朝她微笑了一下——真纪在和服裁缝研究所学习多年以来,从来没见师傅露出过这样平静而空虚的笑容。真纪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弥生正站在病房门口,身上那件黄色的方格平纹衬衫格外显眼。

“刚才,我也跟弥生说了。没能把她培养到学成出师,当然是很遗憾。不过,有这么一桩未了的心事,反而能让我再多活几天吧。”

“师傅,别说这种泄气话。好好休养,身体很快会恢复的。我求您了。”

“就算这次能幸运地恢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下啦。我自己清楚得很。这是没办法的。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穿上这么一身可怜兮兮的病号服,马上就感觉到:无论我提什么要求周围人都会答应。真好玩。这叫‘因病得福’吧,或者应该叫‘因老得福’?”

千代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目光直视着真纪。真纪也看着千代野的眼睛,问她有什么愿望。

“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曾说:‘希望你能向我女儿展现出森千代野的生活态度。’要接过这个担子,需要下相当大的决心。她既然这么说,我当然就不能推辞说自己没有信心。刚收下你那会儿,每逢周末,你带着缝了一半的衣服回家去时,我都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对我来说,你的母亲岛田有纪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千代野停下来时,病房里一片安静。她继续说道:

“上次你做的那件振袖和服,非常漂亮。每当我想到这优美的直线裹在女人圆润的身上时,就会感觉到十分庆幸。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我可以挺起胸膛,自豪地向你母亲汇报这项最后的工作了。”

真纪一动不动地看着千代野那干瘦的指尖。

“我把弥生交给你了。再过五年的话,她应该能做得不错的。”

病房门口并没看见弥生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真纪看着千代野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真纪临走时,千代野小声嘀咕着说道:

“你终于也练成细腻的针线感啦。”

两天后,弥生带着随身物品来到了真纪的“岛田和服裁缝店”。她家住在离市区五十公里外的渔村,市内又没有可供寄居的亲戚,而在师傅家里继续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真纪考虑之后,让她住在裁缝店门口旁边一个七八平方米大的房间——真纪之前一直把这房间当作工作室。光凭弥生目前的技术,显然还不足以赚到在外面租房的收入。所以,真纪也只得暂时多负担一个人的生活费了。弥生要成为岛田和服裁缝店的得力助手,至少还需要一年。

眼下,真纪每个月接十五件左右的订单,进度大概是两天完成一件。只要不大手大脚的话,养活自己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弥生说对做浴衣和衬衣还比较有信心。但如果每次都只是缝这种衣服的话,技术就不会有丝毫进步。真纪心想:在适当的时候,也必须教她做些带里子的和服。不然,再过十年也养不活自己。

“在这世上,每一块绸布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你成为合格的裁缝师之前,我会对你严格管教。我和千代野师傅的做法可能会有些不同。不过,我也会尽力让你在五年后成为一个满怀自信的裁缝师。这过程可能会很辛苦,请跟我一起努力吧。”

弥生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了锐利的目光。为了缓和彼此的紧张情绪,真纪先让弥生一起帮忙布置工作室。为了把跟厨房相连的十六平方米大的客厅改造成工作室,真纪扔掉了平时用于小睡的旧沙发,只留下暖炉和电视机。再搬进两块裁衣板,面对面地摆在一起,房间里顿时洋溢着一种和服裁缝店的紧张感。真纪早就想把工作室改到客厅了,但又嫌麻烦,结果一直拖到今天,因为意外的契机才终于实现了。

弥生知道自己的技术还派不上用场,所以坚持说要承担做饭、扫地等家务活。但真纪婉言拒绝了。虽说现在是师徒关系,但真纪从没想过由别人服侍三餐而自己只管缝衣服。最后,她才妥协了,勉强同意两人轮流做家务活。

这时,真纪忽然又意识到:关于弥生的情况,千代野几乎从来都没告诉过她。本来,自己跟鹿子绸布店就处于微妙的关系,现在又多了这码事……新的生活,就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之中开始了。

这座城市在夏天总是雾气弥漫,很少见到阳光。不过,一到九月份,太阳就开始高照,仿佛想寻找回迟到的夏天。真纪在阳台窗口挂上窗帘,以此调节光线。布置工作室时,优先考虑用于放置绸布的最佳环境。地上原来铺的是圈绒地毯,现在也改换成了剪断绒毛的雕花垫子,这样更方便拾取缝衣针。然后把暖炉往厨房那边移,一下子腾出了比想象中更宽敞的空间。一直收拾到第二天中午,才把工作室布置妥当。风吹散了云雾,灰蒙蒙的太阳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第二天,客厅就开始被当成工作室来使用了。真纪发现弥生总是面无表情,不禁有些纳闷,但转念一想:这样总比整天看我脸色行事强多了。真纪决定首先让弥生缝制她自己的碎花和服——准备在十月份鹿子绸布店举行和服展销会时穿的。

“把两层单衣合在一起,就成了带里子的和服。如果你能记住重点并勤加练习的话,每一道工序都会有助于下一步的工作。笔记本和铅笔一定要随时放在旁边,要把你听到的东西、领悟到的东西全部记下来。以前千代野师傅就是让我这么做的。”

真纪把自己年轻时买回来却一直没用的一匹绸布交给弥生。这绸布是她刚认识前夫那会儿买的,浅蓝色的底子上洒满了小碎花。那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为自己缝件衣服。结果就那么一直搁着。但当她看见绸布上那些描绘着小幸福的碎花图案时,才意识到:当初选择买这款绸布的那段日子,自己是幸福的。如今,无论配上什么样的腰带,自己也不适合再穿这样的碎花和服了。

弥生接过绸布后,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谢谢。看不出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虽说没必要故作欣喜,但反应这样冷淡,还是令真纪觉得纳闷。真纪一边给她测量尺寸,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如果你不喜欢碎花绸布的话就说呀。我翻一下壁橱,应该还能找到些别的绸布。”

“没有不喜欢。”

听到弥生这冷淡的回答,真纪差点儿要责问她:“那你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呢?”但还是忍住了。测量完肩宽尺寸后,真纪把数字记录在弥生的笔记本里。她手上拿着这本没有任何装饰的非常普通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页面还配了图,上面记录着缝袖子和上袖子的方法及每个步骤的详细要领,甚至连千代野无意中的唠叨话也记了下来。忽然,一只手从真纪的肩头上伸过来,将笔记本一把夺了回去。真纪抬起头,只见弥生正用近似于怒视的眼神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弥生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说:“对不起。”

真纪连忙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该随便看你的东西。”

当天吃晚饭时,两人都很少说话。空气中充满了尴尬的气氛。不久弥生就回房间去了,剩下真纪自己一人。

真纪把收在抽屉里的一摞笔记本拿了出来。自立门户的时候,这些笔记本就是最有用的东西。师从千代野的五年间,自己缝制过五百多件和服——所有的体型和尺寸全都详细地记录在上面。现在,一听到身高和体重,真纪脑里马上能反应出衣服尺寸,这全得归功于这些笔记本。

真纪翻开笔记本。当她翻到当年曾煞费苦心才对齐纹样的“般若面和服”这一页时,不由停下手来。“身高一百五十厘米。体重八十公斤。歌舞伎汇报演出。月末交货。做好就联系鹿子绸布店的山本。”页面的边边角角记录着各种零碎的事项。虽然这些笔记绝对算不上整洁漂亮,但每次一翻开,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当时缝制衣服的情景,甚至联想到当时发生过的事情。这一册册的笔记本,也可以说是学徒时代的日记。

“对齐纹样?”真纪坐在厨房里的餐桌前,一边眺望着改造成工作室的客厅,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她心想:“弥生不就像是一块不好对付的绸布吗?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畏惧。”真纪决心不再考虑弥生到底能不能跟上自己的步伐。“就算跟不上,在她提问或有所行动之前,我还是不要主动劝导她为好。如果一味地担心她逃跑的话,那么我和她都无法前进。”

与其学艺,不如偷师——手艺之道向来如此。千代野还说过:“在日常生活各个方面都尽量向师傅看齐,这就是学习的捷径。”真纪所能做的,唯有努力而已——努力使弥生这几年辛苦的学徒生涯能获得回报。

第二天,弥生缝上袖子时弄错了顺序。真纪当即拿起尺子,隔着裁衣板敲打她的手背。如果犹犹豫豫的话,那将一事无成。坐着的弥生立刻挺直上半身,仿佛一下子高出一个头来。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也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真纪说道:

“一辈子都要按同样的顺序去做,无论是今天还是十年后。即便你已经熟练到闭上眼睛都能完成,也仍然必须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去做。做这一行,切忌自己想当然地另搞一套。而比这更可怕的,是习惯。——师傅以前就是这么教我的。”

不过,刚才真纪拿起尺子的那一瞬间,确实有一丝犹豫。也许,和千代野所说的“每逢周末看见真纪带着缝了一半的衣服回家去时,都会害怕得睡不着觉”,是同样的一种心情吧。想到这儿,真纪的语气就变得更加严厉了,这样才能使自己振奋起来。她心想:“无论是自己的笔记本还是弥生的笔记本里,一定都充满了对师傅的尊敬之情。与之相比,这一瞬间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八月,从春天开始就一直被海雾笼罩着的城市逐渐放晴。来自鹿子绸布店的订单也很稳定。那些等待着被摆到裁衣板上的绸布,经常占据了半边壁橱——再怎么加快速度,也得花一个月才能全部完工。

山本后来没有再打电话来了。当然,真纪也没打电话给他。幸亏每天都忙着缝制衣服,没有时间想心事。弥生一次都没回过家。真纪虽然觉得纳闷,但又怕多问的话会增加彼此的麻烦,所以也就一直都没有过问。弥生花了十天工夫,终于把那件准备在和服展销会穿的碎花和服缝好了。为了对她这段时期的紧张工作表示慰劳,真纪夸奖道:“缝得这么好,可以直接摆到店里卖啦。”听到这话时,弥生终于绷不住了,眼睛里含着泪水——这在真纪面前还是头一次。

真纪给弥生的这匹碎花绸布,是从前她和丈夫一起挑选的。正是这份爱情,使她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中重新振作起来。

“希望你每天都在家等我回来。针线活嘛,能赚点儿零花钱就行了。”

他这么劝说道。真纪当时几乎被工作压垮——她每天要做许多母亲留下的未完成的活计。她回想起母亲这一辈子,不由感到悲伤——为了生活,母亲生前每天要赶做两三件衣服,没日没夜地缝,就这样过了一辈子。真纪心想:也许他能带我逃离这样的痛苦。婚后的那段时间,从前那些痛苦的日子果然离她远去。

然而,一起生活了一年后,真纪才渐渐发现,对方并不是真正顾家,而只是一个向往家庭的男人。

“我想要一个有你和孩子等我回来的温暖的家。”

真纪一直没有怀孕。丈夫每次一听到年迈的父母说想在入土前抱上孙子就感到发愁。或许,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借口吧。当两人提出离婚的时候,别的女人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实际上,对于真纪来说,离婚相当于给自己此前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所以她也松了一口气。——跟结婚那时的心情很相似。幸亏有“孩子”这么个单纯的理由,让大家都觉得离婚是“迫不得已的事”。离婚闹剧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快得令周围的人一片愕然。

经历过结婚和离婚,在如今已将近四十岁时,真纪渐渐明白了:只要有独自一人克服困难的决心,其实困难也很少会来找麻烦。此时,她才忽然想起母亲从前老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各种灾祸,其实都是因为想依靠别人而引起的。”

当真纪听到在厨房沏茶的弥生说话时,才回过神来。

“你的杯子有个缺口了。”弥生手上拿着个绘有蓝色小花纹样的大杯子,“这是和另一个成对的吧?”

“扔掉吧。这是我离婚时带回来的,已经很旧了。不要啦。”

弥生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真纪用眼神问她:很意外吗?

“你结过婚的事,有听说过。你那时就用这个杯子吗?”

——弥生没说“你离过婚”,这很符合她的说话方式。她那困惑的脸上,流露出平时很少见的稚气。这对大杯子,是弥生住进来时真纪才从尘封的纸箱里翻出来的——红色杯给弥生,蓝色杯给自己,每天用来喝茶或喝咖啡。从丈夫家搬出去时,真纪心想:别把这对杯子留在这里,省得以后他看见了徒增烦恼。于是就随手扔进了自己的行李中。

“看我现在还用这杯子,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那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即便是伤心事,如果每天都回想一下,应该渐渐就会习惯,不至于再为那些事而受伤了吧。”

弥生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别的杯子,不紧不慢地沏了杯速溶咖啡。真纪一直盯着她的手,心想:确实,每次用那杯子时也许都会想起那个人,只是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那些努力想忘掉却反而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习惯了……听到弥生这么说时,真纪竟无从反驳。

“我并没觉得离婚是什么伤心事,可能也没觉得留恋。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觉得无所谓。我是一个害怕麻烦而又感觉迟钝的人。”

那和山本又如何呢?对于这个问题,真纪也不知该怎样回答。没有干干脆脆地分手,既不是出于对阳奈子的竞争意识,也不是出于对山本的依恋,而且似乎也不能归结为因为怕麻烦就这么一直拖着。

弥生朝热腾腾的咖啡吹着气,嘴角稍微歪着——既像在微笑,又像是困惑的表情。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做和服裁缝吗?”

真纪问道。弥生端着杯子的手一时停住不动了,视线在桌上游移。真纪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只是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明天你开始做鹿子绸布店委托的那件红褐色碎花和服。别忘了今天完工时的喜悦之情哟。做别人的衣服也一样。要让别人穿上时,也能和我们一起分享这种喜悦。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话,过后一定会后悔——千代野师傅经常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弥生只回答了一声“嗯”。

真纪感觉到,弥生又再次躲进她自己吐丝结成的茧子里了。

台风比预报的提早一天过去了。和服展销会当天,天气晴朗,仿佛又回到了夏日。弥生穿着浅蓝色的碎花和服配粉红色腰带,真纪穿着母亲留下来的深蓝色大岛绸和服配朱红色腰带。母亲直到去世前三天还一直拿着针线,结果却没来得及穿上这件大岛绸和服。真纪今天这么搭配,是考虑到除了白色布袜和衬领之外,不需要其他多余的装饰。到了现场一看,却发现老板娘阳奈子穿了一身更加素雅的银灰色大岛绸和服。会场设在酒店大厅——这里平时经常用来举办婚礼,可以容纳五百人。大厅留出了一条通道,其余地面挤挤挨挨地铺着榻榻米,上面摆满了绸布以及华丽的粗缝和服。

在今天的盛会上,那些对茶道、花道等日本传统艺术感兴趣或从事相关行业的人都来了。还来了很多客户,他们紧张地期待着:平时经常光顾的那些绸布店会展出什么样的绸布呢?对于他们来说,今天也是一个检验自己眼力的日子。其实,很多情况下不能光看标价——即使腰带的价格近乎免费,但总价还是能保证绝对不亏。这就是批发商们的生意经。

如果今天订货量可观的话,真纪和弥生到年底都别想休息了。往年,和服展销会过后,鹿子绸布店总会把一箱箱订单交到她们手中。今年如果要把千代野的客户全部承接下来的话,根本就没法安排得开。

往年,真纪对这种装饰过度、浮华的会场气氛颇为抵触。但今年既然千代野不能参加了,她就不能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不能给师傅脸上抹黑。

客户部的部长山本也穿着和老板娘同样的银灰色和服。他是会场的总指挥,所以到处忙前忙后,没有一刻闲暇。他那梳成三七分的头发上,有一缕发丝垂到了前额。今天,作为鹿子绸布店老板娘的得力助手,他的安排调度决定着展销会能否成功。会场用屏风隔开了一个会客室。每当屏风后面传来呼唤声时,山本就要快步地跑进去商讨事情,或是和批发商谈生意。阳奈子不时从腰带间取出手机,叫山本过来一起确认准备好的振袖和服。她的眉毛看起来比平时稍微向上挑。跟在真纪身后的弥生也跟往常不一样,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我感觉这里的世界可真吓人。”

“没事。我们的工作,只是按订单把绸布做成衣服而已。只要记住这一点,充满信心去做,就不必担心迷失在这种氛围中。”

弥生挺直了腰板。前两天,真纪刚给她讲了一个裁缝师的教训——那个裁缝师因为用错裁衣剪而导致多年成果在一瞬间化为泡影。有不少手艺人,不仅收入没了,甚至连长期积累起来的信誉也毁于一旦。即便能侥幸混过一时,但如果总是畏畏缩缩地对待工作的话,就肯定不会有出息。无论是多么熟练的手艺人,都会有一种害怕自己要抛头露面的恐惧感。

上午的舞台安排了歌舞伎表演。很多观众专程跑来看,会场几乎爆满。之前在准备排练时,阳奈子坚持让他们演那些家喻户晓的剧目,闹得演员们有些不愉快。但此刻看见会场里有这么多观众,他们这才感到心服口服。他们演完《道成寺》[3]之后,阳奈子向着舞台鼓掌,随后就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她一看见老客户,就婀娜地摆动着和服裙摆,走上前去搭讪。有些客人本来决定只买些小物件,但在阳奈子笑容的吸引下,不知不觉地便拿起了绸布。

那些老客户们的提问大多集中在千代野的病情上。不过,他们对于真纪接替师傅一事倒也没有表露出不安。毕竟千代野也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把工作顺利交接给徒弟是理所当然之事。

有个客户对真纪特别满意,说要把这次的大订单——七彩草花染布和服交给她做。这样的大订单,如果鹿子绸布店不及时跟进的话,很可能会被其他眼红的批发商抢去。当生意谈成时,阳奈子召集起店里的员工,和周围的客人一起拍手庆贺。

把兴高采烈的客人们送到会场出口之后,阳奈子拍了一下真纪的肩膀,说道:

“干得不错嘛。”

真纪接到的这个大订单,除了能收取裁缝费之外,还能赚取佣金。也就是说,真纪是以鹿子绸布店下属裁缝店的名义承接的订单。

“今晚的慰劳会,得由真纪来请客哟。”

阳奈子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子轻轻地捅了一下真纪的侧腰。

当晚在会场开完慰劳宴会后,真纪和弥生正准备回去时,刚刚还忙着在宴席间来回致谢的阳奈子一把抓住真纪的胳膊,说道:

“我也没打算真的让你请客。我们换个地方再喝,一起去吧。”

真纪推辞说:

“我从早上就一直苦于应酬,而且又喝了点儿酒,人都站不稳了。”

阳奈子却不肯听:

“我也喝醉了呀。现在剩下的都是咱鹿子绸布店的人,你不去怎么行?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理由不想去就算了。”

话说到这份上,真纪也不好再推辞了。离开和服展销会的会场,两人肩并肩地走了大约五分钟。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阳奈子的脚步变得很稳重,和刚才截然不同。

山本预约的地方,是在鹿子绸布店后面一个设有榻榻米坐席的小酒馆。一同前往的有阳奈子、真纪、弥生、山本及其下属的三名男员工。一走进店里,有个年轻的男员工就不停地向弥生搭讪。山本说了他几句,惹得另两人直笑:“瞧他这德行。”

包厢设了七个座位:左列三人,右列四人,彼此相向而坐。在山本的指示下,真纪正要入座时,却被阳奈子一把拉住袖子。阳奈子迅速地坐到最里头,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坐垫,招呼真纪坐下。左列席位依次坐着阳奈子、真纪、弥生。山本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阳奈子和真纪面前的大酒杯很快被斟上了酒。山本随时留意着上菜情况,时不时看看酒壶里还剩多少酒,似乎一直没有闲着。弥生起身去接摆着酒壶的托盘。

“真纪,你在想什么呢?”

阳奈子凑到真纪面前,由下往上地看着她的脸,然后按着腰带上的结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纪说道:

“今天的场面可真隆重啊。”

“当然啦,砸了很多时间和钱在上面的嘛。”

阳奈子的眼线和口红都有些脱落了,但她却不以为意,全身散发出一种镇住全场的自信。

“刚才明明已经喝过一场了,但真纪的脸色却一点儿都没变。这种人最坏了。”

真纪感觉稍稍有点儿上头,但还没到醉的程度。看看桌对面,一个小伙子趁着弥生端酒壶上来时拉着她搭讪,而山本则和柜台里的老板聊起天来……

真纪回答道:“可能我还没从紧张中缓过劲来吧。”阳奈子哼哼地冷笑了一声。真纪说道:

“老板娘,你要开始撒酒疯了吗?”

“说得没错。趁着撒酒疯,就顺便告诉你吧——上次让你加急做的那件振袖和服,山本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真纪皱起眉头。阳奈子继续说道:

“这个顾客定做这件衣服,是想给他那刚死去的女儿穿的——穿着盛装去火化……你没想到吧?当然,我跟千代野师傅也说明过这情况。你这边,我本来是让山本跟你说的。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吧?”

“我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真纪的心情很平静。即使一开始就了解这情况,也不会影响到缝制衣服那天的专注力。

“也就是说,对于我们山本部长来说,你这副担子太沉重了,他承受不住的。他不知道你是一个听到这种可怕的事情还能面不改色的女人。你还是趁早跟他说清楚,让他死心吧。这样的话,也不至于影响到我们的工作。”

阳奈子注视着自己那涂成浅驼色的指甲,随即将大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真纪,你要记住呀:聪明的女人一辈子都成不了主角。能成为主角的,往往是那些笨女人。”

“你这是在夸我吗?”

“傻瓜,我是在夸我自己呢。”

阳奈子在真纪耳边小声说着,还做了个鬼脸。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宴会终于结束。阳奈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小酒馆后,忽然一下抱住了眼前的电线杆。几个年轻小伙子兴冲冲地拉上山本,说要换个地方再喝。山本劝阻道:“差不多就行啦。”

简单地道别之后,真纪和弥生走向大路那边,准备打出租车回去。山本看着一直不肯放开电线杆的阳奈子,手足无措地喊了她几声。真纪走出二十多米之后,忽然停下来,对弥生说: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弥生点点头。真纪转过身,裙摆轻摇地走回小酒馆前。山本回过头,脸上流露出一副正为阳奈子的丑态而不知所措的表情。——之前两人短暂交往时,真纪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

“老板娘可能明天还会再喝的。如果后天还继续喝的话,你就要劝阻她。”

山本的目光在真纪的肩头游移不定。阳奈子仍然背对着他们,抱住电线杆不放。沉默了好一会儿,山本的视线才落在真纪的眼睛上。

“好的。对不起,让你费心了。”

山本低头鞠躬。这时,在他身后的阳奈子扭过头来,朝他吐了吐舌头。真纪忍住笑,转身走向正在拐角处等着的弥生。

“老板娘没事吧?”

“没事的。她根本就没喝醉。”

“原来如此。她一定是喜欢山本部长吧?”

真纪看着这个二十岁女孩的侧脸,心想:这个女孩子,光用“故作老成”恐怕不足以形容了吧。弥生感觉到她的视线,腼腆地笑了笑。真纪也报以一笑。

等了好久也没见有出租车经过。浓雾消散的大街上,开始吹起冷飕飕的秋风。真纪抬头仰望着在高楼之间眨眼的星星。这时,弥生平静地开口说道: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美容院实习。那里面的实习生分各种级别的:进修生、实习美容师、美容技师等等,人数也很多。老板规定说美容技师和进修生一定要男女搭配,否则怕同性之间容易出现争吵。有的女孩子被欺负了,辞职走掉了,他们也不管。反正你走了还有别人会来。”

花楸树的细小叶片旋转着轻轻飘落。真纪低着头,等弥生继续往下说。

“好不容易熬到能给客人洗发了。有一次,老板借口说晚上还有课,让我留下来。结果我也遭遇了和那些女孩子一样的不幸……当时,我逃进服装室里,把店里的镇山之宝——千代野师傅做的和服罩衫弄破了。过后,我上门去拜访千代野师傅,想请她帮忙修补。千代野师傅让我说清楚事情经过,否则就不肯帮忙。无奈之下,我只得说了。师傅就问我:‘你宁愿吃这样的苦也要当美容师?’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于是,师傅说道:‘你要是觉得不甘心的话,那就用这根针报仇吧!’我听了顿时喜出望外。”

弥生又腼腆地笑了一下。真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

“用一根针来当武器?那简直就是一寸法师[4]嘛。”

真纪头一次听见了弥生的笑声。

十月末,初雪纷飞的午后,有两个邮包送到了岛田和服裁缝店门口。寄件人署名为“千代野”,但寄出地址却远在道南地区——是千代野女儿的住址。打开包裹,其中一个是曾经熟悉的千代野的裁衣板,另外一个是桐木箱,里面装着两件和服礼服,衣身上隐隐闪现出金绿色的光泽。看样子,绛紫色那件是给真纪,朱红色那件是给弥生的。两人翻遍了包裹,却没找到任何信件。真纪拿起礼服,感觉沉甸甸的。这是上等的真丝绸布。

展开礼服一看,只见背上绣着千代野最喜欢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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