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城最后一朵荼靡花开的时候,我在万月楼弹坏了一张琴。
琴弦应声而断,从今而后,我与万月楼无丝毫关系——
一千岁时,我被卖到了万月楼,这个满是冷酷血腥的地方。天下两道,仙,魔。万月楼,魔道最险恶的杀手门,拿人钱财,换人性命。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染了多少血,只知道,若是不能成事,便会死。
两千九百岁的时候,我成了万月楼阶层最高的杀手。仅借着一张脸,便有无数人为我倾倒。可我厌倦,这样日复一日,踩着尸骨生活。
都说杀人多了,也就麻木了,可午夜梦回之时,却有无数人入我梦中,我不知,如何才能心安。
终于,我做了一生中最正确又最错误的决定——逃离,三千岁时。
可离开,谈何容易。
······
最后一记琴声,魅惑人心,四围的人都摇晃倒下,我化出朝黎,一路向前。
万月楼的追兵不久就来了,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与他们动手,情急之下,我从笙阁上跳下。
笙阁高数丈,我自知必死,死吧,红尘之中,一条贱命而已。
可他出现了。
一袭白衣,一把竹骨扇,我无法形容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样世上无双的人,如画里走下的谪仙,太俊秀。
他用竹骨扇化出屏障,稳稳接住我。我靠近他时,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仙界能有几人似这般仙气缭绕,还能不受仙魔界禁令所制约,唯他一人,仙尊洛盏临。
万年来,仙魔相安无事,皆是洛盏临一人所致,若他在,魔界便不敢轻易进犯仙界,所以,魔界众人皆知晓,除了洛盏临,魔界便不用惧怕天界。不是没有人说要刺杀,可有来无回者多。
我自知与他之间相隔千里,可有一人,入了心,该如何。
我怯生生请求:“救我。”
他不应答。
我自知无望,这样一个人,又怎会救我,罢了,也许这一生,就这样罢了。
我收起朝黎剑,朝追杀之人走去。
他站在那里,浅笑,看似温暖,实则凉到彻骨。
“慢。姑娘既已经入了我怀里,便跟着我吧。”说罢,他轻摇竹骨扇,带我走了。
他将我带回了倥偬山,回了那个叫做“织言”的宅子。
两千年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终于走出囚笼。
倥偬山下起雨来,打在满山残败的荼靡花上,一片萧条。
他将我轻轻抱在怀里,将披风搭在我身上,走进了倥偬山的三千烟雨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我有名字吗?一个杀手,有的,只是一个代号,忘。忘,忘记什么,我有什么能忘的?
我暗自嘲讽自己的卑微,在他的面前无处遁形。
“我······没有名字。”我羞愧于我的怯懦,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有多害怕,其实我骨子里便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只能每日与夜为伍,杀人,是我唯一要做的。
“不如,你就叫白思弦。”
我轻声应了一句,随即昏沉地睡了过去。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眼,便是万年。
梦中,我进了一间竹制的宅院,那时,我还是个小丫头,尚未经事,有一白衣少年,执一把扇子,口中念: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他转身来看我:“念希,你来了。”他在阳光中,对我微微笑。
他是谁?我向他走去,可我怎么也够不到他,就像是记忆深处有了缺失的一角。
······
我醒来的时候,雨停了。
我细细打量我躺着的屋子,青色的帷幔,素白的流苏,倒是像极了那荼靡花,纯净。
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端了一碗浓稠的汤药。
“姑娘醒了便好。”她将托盘放在我床头,端起药,递到我手里,“姑娘喝了这汤,伤便痊愈得快些,多亏了公子,否则姑娘今日便不在这里了。”
慈眉善目的老人看我,就像是看一位故人。那眼神,令我有些不自在。
我喝下汤药,问:“这位仙人,您家公子是否是仙尊洛盏临?”
“是啊,公子他可记挂着你呢······”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休息的,起来。”是洛盏临。
我慌忙起身,打算跑出去找些事情做。
不料一头撞进他怀里,他却不恼,将我牵着到了梳妆台前。
“呵,确实很美,只是脸上东西太多了,女子还是少些粉黛好看些。”他捏了个诀,洗去我脸上所有脂粉,执起眉笔,小心为我勾眉。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少了些俗气,多了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我有多久未曾淡妆出席,自己都记不清楚了,镜子里的自己,原来才是我最初的样子啊。
眼睛里泪水闪动。洛盏临似乎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在我耳边轻轻问:“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我用手拭去眼中泪水,回答:“多谢公子担心,我没事。”
他放下手中眉笔,在晨光微熹中执起我的手,将我抱在怀里:“别怕,以后这里,是你的家。”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似我在万月楼下听到的那种冷淡,是流淌的温暖,阳光来得正好,微风拂过他的衣角。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知道心安的感觉。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只是一句话,便能抚慰你心中的伤痛。
第一次明了,其实我渴望被爱,渴望有一人,他的怀抱能为我遮风挡雨。
可我终究,是配不上他的吧。
明知道配不上,又怎么样呢,我心悦他,是我一人的事,与他本没有关系,只为了他,哪怕舍弃性命,我都甘之如饴。
我在晨光中,流下一滴泪。我从未在人前流过泪,我想掩饰自己的怯懦和无助,可这些感情,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我苦苦假装的坚强,在他的怀里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