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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临界

后来,罗伯特·莱恩医生坐在阳台上嚼着狗肉,回想过去三个月里发生在这幢巨型公寓楼中的件件奇事。如今一切都已回归了常态。想当初,却也并未显露出苗头或是节点,众人的生活就已显而易见地步向了越发险恶的境地,这颇令莱恩诧异。这幢大厦拥有四十个楼层、上千间寓所,那些建在半天高的超市、泳池、银行和小学,还未报废却已无人光顾,以此,摩天楼为暴行和冲突提供了百般充裕的条件。当然,只要还有选择,莱恩绝不会让自己位于25层[48](1)的这间寓所也变成前哨阵地。离婚以后,他花了大价钱,在这些犹如嵌在峭壁上的诸多公寓里买下了其中一间,为的就是它的清净、私密。然而够稀奇的是:尽管莱恩已小心远离这楼里两千住户的一应大小是非,可当初,第一起大事件偏就发生在了他家的阳台。此刻,他正蹲在这阳台上,傍着用电话黄页升起的一堆火,啃着德国牧羊犬的一条后腿,打算用餐完毕就去医学院给学生上课。

三个月前的一个礼拜六,早上11点多,莱恩正在准备早餐,客厅外的阳台上一声炸响把他惊了一跳。一瓶气泡酒自50英尺高处落下,被雨遮打了个绊儿砸进他寓所的客厅阳台,轰开满地。

客厅地毯上,星星点点尽是酒沫和玻璃碴。莱恩光脚站在锋利的碎片当中,看酒迸着气泡在碎瓷砖面上横冲直撞开来。头上面,31层,一场派对正欢,那种刻意为之的热络攀谈和咄咄逼人的刺耳乐声连莱恩都能听得见。大约这酒瓶子是搁在阳台护栏上,被哪位不当心的客人碰翻了掉下来的;至于这枚液体导弹究竟投到了哪儿,不用说,派对里没谁会抱有哪怕半点的关心。莱恩早就发现了:这摩天楼里的人,从不在乎那些住在自己两层以下的住户。

莱恩想出去确认一下到底是楼上哪一家,于是起身,跨过那摊泡沫走出了客厅。再坐在那儿闻酒味儿,他就该成全世界宿醉最久的那一个了。莱恩靠着护栏小心探出身子,数着阳台一层一层往上找。只不过,这40层高的大厦还是庞然得让他眩晕,他赶紧将视线落回瓷砖地板,靠着门框收收神。毗邻的摩天楼,最近的那一幢也离了有四分之一英里,空间之开阔,令他几乎失去平衡;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住进了摩天轮的某个舱里,被永远地悬停在了300英尺高的地方。

即便如此,这摩天楼带给他的振奋依旧不减。五幢一模一样的大厦当中,这是最先竣工且有业主入住的一幢。整个开发区地处河北岸,占地一平方英里,附近是废弃码头和仓储区。五幢摩天楼在开发区东线一字排开,面对着暂时还是个混凝土空池的人工湖,周围则是停车场,以及各种施工设备。湖对岸是一座新近落成的音乐厅。它的一侧是莱恩任教的医学院,另一侧则是一家电视台工作室。放眼四野,在大片划地待兴的十九世纪老排屋和空置旧厂房之间,这一方的玻璃与混凝土以其规模的宏大和坐拥河畔的醒目位置,将这整个开发区与周遭的破败截然区分开来。

延河向西两英里便是城区。于空间、于时间,伦敦市中心的那些写字楼已然属于一个迥异的世界。因为交通尾气的遮蔽,那些玻璃幕墙和通讯天线模糊难辨,莱恩对从前的记忆也是如此。六个月前,莱恩卖掉了自己在切尔西[49]的住所,栖身这摩天楼,一下子先进了五十年,远离了局促的街道和拥堵的交通,从此他再也不必在高峰时段挤地铁,去老教学医院的多人办公室里指导学生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生活的维度是空间、光线与一种微妙的匿名感。现在,只须驱车五分钟,莱恩就能抵达任职的医学院生理学系,而除了为此出门,他的日子就全在这摩天楼里过,什么都不缺,就跟这幢楼一样。实际上,这公寓大楼就是一座垂直的小城,两千住户被装箱叠上了天。全楼归住户共同所有,由驻楼物业经理及一组员工来管理。

大厦整体尺寸惊人,其配套服务的规模亦相当可观。整个第10层用以开辟中央大厅,宽阔得堪比航母甲板,配备了超市、银行、美发沙龙、游泳池和健身房,更有一家贮货丰富的酒廊和一所专为业主子女开设的小学。往上,第35层,另配有一个小型游泳池,还有桑拿浴室和餐馆。这种供过于求的便利真叫人倍感欢欣,也令莱恩越来越少离开大厦。他搬出自己收藏的唱片,奏响新生活的乐章;而当坐在阳台上看向下方的停车场和广场的时候,虽说只住在25层,他也依然有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俯瞰天空,而非仰望。每一天,那个塔楼林立的伦敦市中心都在离他越来越远,像废弃的星球一般慢慢从他的脑海里转离出去。此刻,视野低处的音乐厅和电视工作室有着平和的、无拘无束的几何线条;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方的城市天际线——它参差零落得如同一张患不明精神疾病的人的脑电图,还被干扰了波形。

公寓售价不菲,客厅和独卧、厨房和浴室之间都严丝合缝,一点窄道不留。莱恩的姐姐艾丽斯·弗罗比歇和她那位出版商丈夫住在22层一间稍大的公寓,莱恩曾跟她说:“大厦的设计师肯定是在太空舱长大的——我好意外这墙壁没有弧度……”

起先,莱恩觉得这片开发区的混凝土景观略不亲和,潜意识里,让人觉得是设计了打仗用的。刚刚从神经紧绷的离婚事件中脱身,莱恩最不想要的就是每天早晨望向窗外的时候,还得看到那些混凝土碉堡。

不过,艾丽斯很快就拿这豪华大厦里美好的生活前景来宽慰他。她比莱恩大七岁。在弟弟离婚后的那几个月里,她为他的现阶段之所需做了个精细评估,之后尤其强调大厦生活的诸般便利、尽享私密——“你可以独自住在这么空的楼里呢——想想吧,罗伯特,”又前后矛盾地加上一句,“何况,满大厦里的各种人都是你该去结识的。”

姐姐提到的这一点,莱恩在去大厦实地考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两千名住户本质上是同一类人群,他们都是富有的专业人士,有若干律师、医生、税务顾问、高级学者、广告业高管,还有好几位飞行员、电影业技术员,以及合住一屋的三位空姐——若以财力学历这类惯常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他们都拥有相当一致的品位和态度、时尚和风格,相互间接近得恐怕超过任何你能想到的社会群体。这样的一致,全都一览无遗地反映在停车场上一时之选的各家车款、大厦内优雅得略显程式化的装潢陈设、超市里复杂考究的精选熟食和住客们自信的腔调口音当中。简而言之,这样一个完美的背景,足以让莱恩融于无形。而莱恩“独自住在这么空的楼里”此一热切愿景,与既成事实的差距之小,也远超他姐姐的预期。整幢摩天楼就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其设计目的就是服务于生活;其服务对象并非成群成堆的住客,而是分隔开来的逐个个体。空调管道、升降电梯、垃圾处理滑槽和电气开关系统的工作人员们为居民提供着无尽的照料关怀。一个世纪前,这样的服务可得一军团仆人不眠不休才做得到。

撇开这一切不说,在这片区域买公寓还有一个原因:莱恩到附近这家新建的医学院任职生理学高级讲师了。干回医生老本行的这个念头也又一次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不过他还是告诉自己:也许这摩天楼里还真就会住着他的病患呢?莱恩替自己打消了对公寓天价的疑虑,签下九十九年契,搬进来占了这峭壁上的千分之一席。

头上面的派对喧嚣依旧,还仿佛被大厦周围上升的气流放大了音量。最后那一点儿气泡酒闪着光,顺着阳台的沟槽淌进了锃亮的排水管。莱恩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没有穿鞋,玻璃碎片上脱落的酒瓶标签粘到了他的光脚上。他立刻就认出这是个专仿昂贵香槟的牌子,在10层的酒廊可以买到冰镇的,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火的一款。

这酒前一晚他们也才刚喝过,就在艾丽斯家的派对上,可以说当时也发生了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因为那天整个下午都在生理学实验室做演示,莱恩到晚上还亢奋得静不下来。他注意到一位风采迷人的宾客,不意竟发现自己已卷进了一桩小矛盾。对方二人是他25层的隔壁邻居。一位是矫形牙医,名叫斯蒂尔,年纪轻轻很有企图心的样子;另一位是他的妻子,是个个性强势的时尚顾问。莱恩和他们醉醺醺聊了半道,才蓦然警醒:因为两户共用的垃圾槽的事儿,自己已经把他们家得罪得不轻。小两口把莱恩逼进了他姐姐吧台的死角,斯蒂尔用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向莱恩开炮,活像哪位牙科病人没管好自己的嘴而把他激怒了。他的瘦脸上方顶了个中分头,让莱恩联想到电影里某一类性情古怪的角色。斯蒂尔步步迫近,莱恩有些许期待对方也给他的牙齿上一把铁钳,上牵引器也行。急躁却又迷人的斯蒂尔太太也没放过莱恩,她多少也是被莱恩给惹火的:此人干什么都是随随便便,彻底没把“生活在这大厦里”当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此人喜欢午餐前喝鸡尾酒,还喜欢在阳台上裸体日光浴,从头到脚那股游手好闲的调调显然让她焦躁。她无疑认为,在莱恩这种三十出头的年纪,理应在咨询公司那种体面地方每天上班十二小时,还要像她丈夫一样全方位提升自己;她认定了此人是医护行业中的一个逃兵,由某个秘密通道逃去了一个不太需要担当的世界。

这种小口角让莱恩错愕。早在刚搬入公寓,他就立刻觉察到周遭赤裸裸的敌意多得惊人。摩天楼自带了第二重活法儿;艾丽斯家派对上的这场对话在两个层面上并行推进——在专业级八卦的泡沫之下,没多深,便是个人恩怨的硬壳。莱恩时常感觉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等着有谁惹出一个大乱子。

用过早餐,莱恩去清扫阳台上的玻璃碴。两块瓷砖被砸破了。他有点愤懑,拎起还带着木塞和铝箔的酒瓶脖子,一把甩出了阳台护栏。几秒钟后,楼下传来它在车辆空隙摔碎的声音。

莱恩冷静下来,从阳台上小心朝下望了望——刚刚差点就砸了哪家车的挡风玻璃。莱恩被自己这种一反常态的行径逗笑了。他又抬头看看31层——都已经到了早上11点半,他们这是在庆祝什么事情吗?听动静,好像来了更多客人。这派对到底算是一不小心开场早了,还是已经玩了通宵现在在走第二拨?摩天楼内部自有一套时间,就好似人为制造出来的某种心理气候,循其自身的律动而动;循其源,则是酒精加失眠。

向阳台斜上方看,是邻居夏洛特·梅尔维尔,她正将一托盘饮料摆到阳台的桌子上。肝脏一阵痉挛,略觉恶心的莱恩想起来了:前一晚,在艾丽斯家的派对上,他应下了这么个鸡尾酒邀约。当时,幸亏有夏洛特在,他才得以脱身,从那位已经对垃圾槽事件魔障了的牙医身边逃离开。那会儿莱恩已经喝多了,没办法和这位标致的35岁寡妇再去其他什么地方,只匆匆了解到她是一位广告文宣,就职于一家小而活跃的广告公司。两人住处近在咫尺,她为人又不拘小节,这无不吸引着莱恩,让他兴奋地嗅到了可放荡可温存的混合气息。随着年岁渐长,莱恩发觉自己越发浪漫,也越发薄情。

莱恩不断提醒自己,摩天楼里可是处处皆风流。闲极无聊的太太们在慵懒的午后时分打扮得好像要去赴观景天台的午夜盛宴,或流连在泳池餐馆一带,或是手挽着手漫步于10层的中央大厅。她们施施然和莱恩擦肩而过,眸子里透着迷醉与自持。装得再玩世不恭,莱恩也很有自知之明:在这段空窗期里,自己很脆弱;不管是和夏洛特还是和其他什么人,只要一桩风流韵事,都会让自己转眼栽进下一场婚姻。可他搬进大厦恰恰是为了逃开任何的情感羁绊。当医生的父亲过世,而哪怕见到姐姐,想到他们那位守寡后慢慢染上酒瘾的神经质的母亲,都一度让他觉得太亲近,不安心。

不过,所有这些顾虑,夏洛特轻松撂到一边。她心里可还装着丈夫罹患白血病而死的事,还在操心6岁儿子该享有的福利。她告诉莱恩,说自己有失眠的毛病——全楼的人都在抱怨失眠,这都快成传染病了。莱恩遇到的那些住户,一得知他是内科医生,就都会这样那样地提一句自己失眠。家家派对上,人人都在谈失眠,如同谈楼里的那些设计缺陷一般。而直到天光微亮,在速可眠的一道无声的潮涌过后,这两千住客才肯真正安分下来。

莱恩是在35层泳池第一次遇见夏洛特的。他常去那里,一来因为他想独处,二来也为避开10层泳池的那些小朋友。当时他邀夏洛特去餐馆,夏洛特没二话就答应了。不过,两人一落座,她就表态:“我不聊别人那些有的没的。”

莱恩就喜欢这样。

中午,莱恩进到夏洛特寓所里的时候,另一位客人已经来了,是个名叫理查德·怀尔德的电视制作人,壮实、好斗,曾是英式橄榄球联盟的一名职业球员。怀尔德夫妇和两个儿子住在大厦的2层。他和他那帮飞行员、空姐朋友常在低楼层开些震天响的派对,动静之大,早把他推上了各种纠纷的风口浪尖。某种程度上,正因为这经常性的不守规矩,让低层住户同他们的高层邻居往来无门。艾丽斯曾私下里不经意间告诉弟弟,说这楼里根本就有个妓院。——空姐们在忙碌的交际场上行迹诡异,尤其还上到了比艾丽斯家更高的楼层,这显然让她心神不宁,就好像她们以某种方式干扰了这大楼里正常的社会秩序,坏了以楼层高低论先后的规矩。莱恩也早就注意到:自己和其他房客一样,对于从头上面下来的任何噪声破事,都远比对从脚底下上来的要宽容得多。不过呢,他喜欢怀尔德的大嗓门和橄榄球式的争抢做派;是他,为那些不很常见的事情在大厦里赢得了一席之地。怀尔德怕是跟夏洛特有些扯不清。此人床笫间的侵略能力之强、范围之广,相当令人不安,无怪乎他老婆看上去永远那么有气没力。那是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妇,硕士毕业,现在在给文学周刊写儿童读物的书评。

莱恩走上阳台,从夏洛特手里接过饮料。明亮的半空中,楼上派对的轰响从天而降,仿佛天空被通了电发出来的。夏洛特指着莱恩阳台上还没扫干净的一片玻璃碎渣,问怀尔德:

“你有没有遭袭?我听见有东西砸下来了。”看到怀尔德正走回客厅沙发里坐下,摆弄起自己壮硕的腿,她又加了一句,“是31层那些人。”

莱恩问:“什么人?”他以为夏洛特会指明具体的某个群体,比如那些跋扈的电影演员或是税务顾问,或者是那帮变态酒鬼。不过夏洛特含义不明地一耸肩,好像在说:已经没必要再怎么具体了。很明显,她心里早已划好了界线;一如他,久已精于以楼层识人。

三人回到客厅,莱恩道:“顺便问一句,我们这儿又是在庆祝什么?”

“你不知道?”怀尔德指指墙和天花板,“楼满了啊。我们到临界了。”

“理查德是说,最后剩的那间公寓也已经有人入住了。”夏洛特解释,“承包商有一次随口答应过,说等到第一千间公寓卖出去,就开个免费派对。”

“我真乐意看看他们到底开不开这派对。”怀尔德道。很明显这人乐于唱衰这摩天楼。“那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安东尼·罗亚尔还得提供酒水。估计你见过他,”他对莱恩说,“就是设计我们这座悬吊天堂的那个建筑师。”

“我们一起打壁球的。”莱恩回他。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善,他又加了一句:“一周就玩一次。我不怎么了解这个人,但我喜欢他。”

怀尔德向前坐,用拳头支着自己结实的脑袋。莱恩注意到他不停地触碰自己,一直在拨弄自己粗壮小腿上的腿毛,或者嗅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背,就好像才刚发现自己有这副身体似的。“不一般啊你,能认识他。”怀尔德说,“真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人这么孤高,我本来应该特烦他,但不知怎么,我又挺可怜他,这么成天悬在我们头上转来转去,搞得自己像个堕落天使一样。”

“他那是买了带套间的顶层豪华公寓。”莱恩给话题下了结语。他无意因为和罗亚尔的浅交而卷进什么拉锯战。这位富有的建筑师是负责设计这个开发区的财团的前成员。当时这位罗亚尔开车出了点小事故,到了康复期的末尾,莱恩上楼去他的顶层豪华公寓,帮他设置那台复杂的健身机,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罗亚尔的。罗亚尔一天到晚都待在那个顶层豪华公寓,那个吸引了无数好奇与关注的地方。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再重复地说罗亚尔是住在大楼的“最顶尖儿”,活像他住在了什么魔法小屋里边。

“罗亚尔是头一个搬进来的。”怀尔德告诉莱恩,“他有些东西我还没去弄明白。搞不好他是干了什么坏事心里有愧,才把自己这么悬在上面,等着谁来发现他这么个罪人。我巴不得他走掉几个月,他明明有个有钱又年轻的老婆啊,干吗还老是待在这种美其名曰的豪宅里头不出门?”莱恩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继续道:“我知道的,夏洛特对在这里的生活并不满意,这地方设计有问题,他们就没替孩子考虑过,全大楼唯一的开放空间居然是别人家的停车场。忘了提,医生,我正在计划拍一部大厦的电视纪录片,我要毫不留情地直击住在这种超大公寓里的生理心理压力。”

“那你会有很多料可以用了。”

“料太足了,就没缺过。不知道罗亚尔肯不肯一起来——你可以去问问他啊,医生。他可是大楼的设计者之一,也是头一位业主,他的看法应该会有意思。你的也是啊……”

怀尔德抽着烟说话飞快,烟气加速从他嘴里不断往外喷。莱恩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夏洛特身上。她正专注地看着怀尔德,每当他说到哪个点上,她都会点点头。莱恩喜欢她那种为自己和幼子力争的决心,喜欢她明晰的思路和极强的判断力。而莱恩自己的婚姻则是一场短暂而彻底的灾难,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夫当何所求,唯有老天懂”。前妻曾是他的同事,是一位内科医师兼热带疾病专家。莱恩相信了自己一贯不出错的判断,于是跟这位神经过敏又不安于现状的年轻女医生走到了一起。为了她,莱恩差点就没再继续教书——虽说他也对当不当老师并不坚定;而她所在的预防医学领域所带来的无尽争议,还把莱恩也拖进了政治泥潭。在一起才六个月,她又突然加入了一个国际饥荒援救组织,要一走三年。莱恩无意同行。他暂时还不情愿放弃教学,放弃教几乎同龄的学生所给予他的那种安全感——即便这安全感其实挺没说服力的。至于为什么不情愿放弃,他也说不清。

莱恩觉得夏洛特应该会懂他这些。他在满脑子想着可以用什么方式让自己跟她偷欢一场。这摩天楼,让人和人之间亲近又疏离。这样模棱两可的氛围里,可能发生最曼妙的情事,这已让他兴意盎然。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哪怕只是虚构这样的邂逅,都会让自己意识到彼此将不自觉牵扯太深,于是心生退却。角力和吸引,交织成了一张几近有形的网,将他二人网到了一起。

不出所料,哪怕是夏洛特家的这样一个小聚会也是用来试探的,看看莱恩对于高层住户要在35层泳池下儿童禁令是个什么态度。

“住房合同里白纸黑字,我们对一切公用设施平等享有使用权。”夏洛特说道,“我们决定成立一个亲子行动组。”

“那跟我没关系吧?”

“我们委员会里需要有个医生,罗伯特,有你在,碰到跟儿科有关的很多问题,理论起来我们才更站得住脚。”

“这个,可能……”莱恩迟迟不肯应允。都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呢,他就已经要在一部相当尖锐的电视纪录片里出镜,可能还要去物业经理办公室的门口静坐抗议。就这么被人拐进楼层间的矛盾,莱恩有些不情愿,便起身告辞。他离开后,夏洛特拿出早已写好的投诉清单,坐到怀尔德旁边,把要列给物业经理的投诉条目拿笔逐一标记出来,就好像一位敬业的老师在准备下学期的教学大纲。

莱恩回到自己寓所的时候,31层的派对已经结束了。他站在阳台上,静静欣赏着四百码开外隔壁楼的瑰丽灯火,那幢大厦刚竣工不久。巧的是,就在莱恩这边最末一户入住的这天一早,那边也搬进了第一户。这会儿,一辆家具搬运车正在倒车进货梯,地毯、音响、梳妆台、床头灯很快都会运上去,营造一方私密天地。

在那陡峭的外墙面上凭窗而望,新住客大概会被第一眼的愉悦狂喜所淹没吧?想到这里,莱恩便也想到了怀尔德和夏洛特的那番对话。尽管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接受一些自己先前极力无视的事实:过去的这六个月里,邻里纠纷层出不穷——电梯空调出故障,不明原因闹停电,再算上噪声扰民和车位争抢,总之,都是因为此类天价公寓所不该有的大量设计瑕疵而导致的口角。潜在于住户之间的情绪已经紧张到让人无法忽略;而情势能得以压制,部分是因为这楼里尚在使用文明用语,部分则是因为一种明显的需求,要让这庞大的公寓楼成为理想住所。

莱恩回想起了前一天下午,发生在10层购物中心的一件不算多大,但不太愉快的事情。当时,他正在银行等着兑支票,发现泳池门口有人起了冲突。几个孩子刚从池里爬上来,全身湿淋淋的,被住在17层一位魁梧的会计师逼得连连后退。在这场实力一边倒的对峙中,莱恩看到正对着自己站着的那位是海伦·怀尔德。长久以来,她丈夫的嚣张仿佛已吸干了她身上的自信。她正紧张地尽量稳住孩子,默默受着会计师的呵斥,偶尔弱弱地回顶两句。

莱恩走出银行,穿过超市结算柜台的人群和坐在美发沙龙干发机底下的几排女顾客,径直朝他们走过去。他站到怀尔德太太身旁没作声,直到她把他认出来。其间,他也弄清了会计师发难的原因:海伦的两个儿子不止一次把尿撒在了泳池里。

莱恩帮忙略作调停,但会计师依然摔门而去,且相信怀尔德太太已受到了足够的威慑,绝不敢让她那窝崽子再上来越雷池一步。

“多谢你肯替我撑腰——这种事情本该是怀尔德来做的。”海伦拨开落进眼里的湿发,“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已经排定了时间专门留给孩子,可这些大人还是随便来。”她扶着莱恩的胳膊,紧张得不敢正眼看大厅里的人来人往,“介意陪我走回电梯吗?听起来肯定很偏执,可是我真的摆脱不了这个念头,我总觉得我们迟早会遭到人身攻击……”她裹着湿毛巾微微发抖,边说边催着孩子往前行,“这些人根本就不像住在这楼里的人。”

整个下午,莱恩都在想海伦的最末一句。虽然听来荒谬,却也不无道理。牙医邻居和他太太偶尔走出阳台的时候,会向着莱恩皱起眉头,仿佛是对他在躺椅上懒洋洋的卧姿表示不认同。莱恩曾尝试过想象这对夫妇的生活,想象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对话、他们的房事。然而想要具象出他们的任何一个居家场景都是难事,斯蒂尔家简直堪比两位秘密特工在扮夫妻,还扮得不那么令人信服。相比之下,怀尔德家的倒是够具象,但又具象得几乎跟这摩天楼两不相干。

莱恩躺回阳台,望着夕阳的余晖划过毗邻的几幢大厦。大厦的个头看似随着投在它们身上的光线而变幻,没个定数。有那么几晚,从医学院下班回家,他简直相信这摩天楼在白天里又长个儿了——那混凝土腿柱站了起来,40层的大楼显得又高了,就好像是哪队建筑工人从对面电视台工地下了班,走到这一头又随手把这大厦加盖上了一层。暮色中,这一英里方圆的开发区里,五幢大厦在东线矗立成了一道魁伟的栅栏,把身后的城郊小径尽数拦进黑暗。

这些摩天楼甚至连太阳都敢挑战了——罗亚尔和其他几位建筑师肯定都不曾预见,在这一垛垛混凝土板与东升的旭日之间,每一个黎明都在上演一出对手戏。晨曦恰到好处地先是显现在几幢大厦的楼脚之间,之后战战兢兢一路向上翻过地平线,就好似害怕惊醒了这一整排巨人一般。而到了早间,莱恩从医学院顶层的办公室向外眺望,看着大厦的阴影从停车场的这头一直挂到开发区空广场的那头,大开着闸口,仿佛对白日天光的到来准许同行。尽管保留意见不一而足,莱恩仍第一个承认:这些庞大的建筑已经胜利达成了它们对天空的殖民。

当晚,9点钟刚过,一次供电故障让第9、10、11层黑成一片。回想起这段小插曲,莱恩很是惊讶于才十五分钟没点灯就能乱到那个地步。10层大厅站了两百多人,其中大多还在电梯或楼梯间的拥挤惊逃中挂了彩——住低层的要回家,坚决要往下走;住高层的嫌人多,坚决要往上走,于是黑灯瞎火里,爆发了相当数量的、可笑却并不愉快的争执。断电期间,二十部电梯里有两部停工,空调系统也关闭了。其中一部电梯卡在第10层和第11层之间,里面的一位女乘客被吓得歇斯底里,可能是成了一宗性骚扰的受害者,不过侵害情节尚轻——光明适时回归,昭彰了见不得光的勾当,令它无法再似某类贪婪的植物品种一般在黑暗中欣欣向荣起来。

停电时,莱恩正往健身房去。他对参与大厅混战并没什么兴致,只走进小学的一间空教室里等待。独自坐在小小的课桌中间,他看着四周墙壁上那些轮廓模糊但难掩童稚的画作,耳边传来的则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们在候梯厅的扭打谩骂。等到灯光重又亮起,他走出教室,走到那些受惊不浅的住户当中,尽可能逐个安抚他们,又指导众人把电梯里那位歇斯底里的女乘客抬到了候梯厅的沙发上。这位女士身子骨粗实,是40层珠宝商的太太,她死命抓着莱恩的胳膊,直到她丈夫出现了才松手。

人群开始渐渐散开,住户们都忙着猛戳各自目的地楼层的电梯按钮。莱恩发现:有两个在停电期间待在另一间教室的孩子正站在泳池的入口往门外退,又是在躲着里面那个17层的大个子会计师。门里的那位则手持一把长柄的泳池撇渣器,活像自封的镇水护卫抄了件奇异的兵器。

莱恩动了气跑上前去,小朋友们也不甘心就此被打发走,让出位置给莱恩。会计师站在泳池边沿,却是在笨手笨脚地想把撇渣器从平静的水面上够过去。深水区里还有三位泳客,他们靠踩水撑过了刚才的停电,现在正吃力地往池边爬。莱恩拿眼一扫,不用想就知道其中一个是理查德·怀尔德。莱恩拿过长手柄。在孩子们的注视下,他帮着会计师,将撇渣器探过了整个水面。

浮在泳池正中的,是一具阿富汗猎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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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中的伟大,聒噪中的平静,故事很简单,叙事很平淡,每当我看到小橘时我却感到它身上蕴藏的不平凡的故事,像涓涓细流中的石子,制造出了些许的分流和浪花,过后又恢复平静,我们不也是这样?平凡的一生中藏着许多的不平凡,说出来是故事,埋藏的叫经历
  • 在大唐捡到杨贵妃

    在大唐捡到杨贵妃

    当我从三十三层楼上跳下的时候,我以为我解脱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悲剧刚刚开始。杨玉环梨花带雨的哭道:“小郎君!奴家……奴家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
  • 誓言 (龙人日志系列#7)

    誓言 (龙人日志系列#7)

    在《誓言》(龙人日志#7),凯特琳和迦勒发现,自己来到了中世纪的苏格兰,在1350年,在骑士和金甲的年代,在城堡和战士的年代,在寻求传说中包含真正的龙人不死之谜的圣杯的年代。他们降落在古代的斯凯岛,一个西苏格兰偏远的岛屿,在这里,生活着最精锐的战士,而且还接受了训练,他们欣喜若狂与山姆和波利团聚,还有斯嘉丽和露丝,一个人类国王和他的战士,以及艾登所有的家族成员。在他们可以继续完成使命,找到第四把也是最后一把钥匙的之前,迦勒和凯特琳举行了婚礼。在凯特琳从没想过的惊人大背景下,精心策划了一场龙人婚礼,包括所有的古老仪式和典礼。这是由波利和其他人精心策划的,一场永恒的婚礼。凯特琳和迦勒从来都没有如此幸福过。同时,山姆和波利,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都深深地爱上了彼此。随着他们关系的加深,山姆用用自己的誓言,给了波利惊喜。而波利则用她自己的令人震惊的消息给了他惊喜。但这一切美好的的表面之下。布雷克再次出现了,就在她的婚礼的前一天,他对凯特琳深深的爱,威胁到了她的团聚。塞拉再次出现,也并誓言要拆散她不能拥有的爱情。斯嘉丽也是,她发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她的深层力量开始显现——伴随着她真实父母身份的显露。最糟糕的是,凯尔也跟着穿越了回来,并找到了他的老门生,Rynd,迫使他使用他的变身技能,以欺骗和杀害凯特琳和她的朋友。当他们落入他的精心陷阱中时,凯特琳和其他人发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陷入了深深的危险。这将是一场比赛,在凯特琳所珍视的人都被消灭之前,她需要找到最后的钥匙。这一次,她将不得不做出她生活中最困难的选择和牺牲。《誓言》是龙人日志第七部(继《转变》、《爱》、《背叛》、《命中注定》、《理想》、《订婚》之后) ,但它也可以作为一本独立的小说。《誓言》越有60000字。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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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豪门保姆,快到碗里来

    豪门保姆,快到碗里来

    她只是想要好好地结束掉今天的工作,然后领取工资,但是却遇到了一个有着天使面孔、恶魔内心的熊孩子!被折腾得狼狈不堪的她一肚子火,遇到了那个极品的家长之后,她终于爆发了!原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让人恼火的父子,可是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利用自己的困境来诱导她当他们的保姆……
  • 精灵世界的冒险家

    精灵世界的冒险家

    丹帝:那这就代表我们是第一地区赤红:因为我是赤红大吾:说,我会守住丰缘的一切竹兰:重铸神奥的荣光,我辈义不容辞修:活下来就算成功本书又名《精灵世界的大资本家》、《怎么在精灵世界活下去》、《对战可以输,小豪必须死》????:634086986
  • 清风扇你一巴掌

    清风扇你一巴掌

    “我认为你有病,并且我找到了证据!”顾清,字风璃。乃是江湖盛传的“玉面圣手。”清风明月般的人儿。初见顾清的执炎,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后来……他恨不得掐死她!是懵懂心动,是刀剑相向。是正邪不两立,是异道终殊途。你以为这是虐恋?这只是来搞个笑。初见时白衣圣雪,而后只觉这是个劫。初见时鼻青脸肿,而后墨衣绝美出尘。“我认为你有病。”“好巧,我也是。”执炎认为顾清有病,顾清认为执炎痴呆。世人皆知,玉面圣手与弯刀执杀速来不和,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后来他们突然发现,为什么神医大大的儿砸跟那个魔头有几分相似!当再后来他们再次回神的时候,就发现清风明月的神医,已经和无恶不作的魔头搞在一起了!
  • 余生都是关于你

    余生都是关于你

    论有一个律师男朋友是怎样的体验,关关只能说我每次都忍住了打他的冲动。小剧场:一次约会后,下起了大雨。关关:余律师,雨这么大,你家就在这附近,我们先去你家吧。 余珵:婚前同居不合法。 关关:…… 后来。 关关:余律师,婚前同居不合法。 余珵:你记错了,是婚前同居不违法。 关关,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