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初次见到云寒星的时候,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自已也不过垂髫之年,师父领进门领的晚了些,他需唤她声师姐,偏偏九黎性子几分执拗,每每开口,师姐二字别别扭扭不出口,咀嚼间,辗转成寒星。
他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云寒星笑的眉眼弯弯,那双眼睛带着光撞进了自己的胸膛,如此温暖的人,必是被人保护的很好。
“小师弟,我叫云寒星,以后我会保护你。”
她瘦瘦弱弱,一副好容貌,伸出只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他低头看了看,那只手洁白细嫩,指甲都修剪的圆润可爱,他的手,形容枯槁,血衰不堪。可是她却握得那么紧,仿佛要把所有温度都传过来。
家门已灭,他成了唯一的遗孤,却被无心尊上救下,带上灵云山。
姓云啊……他抿唇,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叫……九黎。”
他性子冰冷沉默,也不善言语,刚来的一个月,惹得同处的弟子排斥厌烦,时不时的作弄已经是常事。
翻了翻眼前被打湿的褥子,九黎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眸光透露出来的是能够冷死人的寒意。心思缜密如他,只是捻起被子细细查看,便将桌上的一壶茶尽数浇在另一人的褥子上,然后,抱着棋盘,走出了房门。
……
师父教授所有人剑术,予以配剑,唯独他,被予棋盘。
“何时杀意尽消,何时习剑。”
师父说他天资不错,却放不下俗世的恩怨,终究害人害己。
九黎抿着唇,走至一处僻静竹林,将棋盘随手扔下,砸的响亮,寒玉造成的棋盘在夜光下闪着微微的光芒,却丝毫无损。
“是谁。”云寒星停下修习,凝神一看,发现是他。
“打扰师姐修习,九黎这便离开。”
“等等。”
云寒星走了过来,将地上的棋盘拿起,拍了拍上面的土,若有所思,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寒玉棋盘可是师父的心头宝,我求了好多次都求不来,师父说我心思粗,若是下棋,那可真是……真是……”她挠了挠头,想了半天。
“就是说我笨,配不上他的棋盘,小师弟定要好好学,到时候教教我!”
这安慰虽然听起来处处是漏洞,九黎却忍不住笑了,他生的好看,玉面清冷,小小年纪却带着几分惊艳。
“师弟,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以后要多笑!”
……
九黎止住了笑意,将衣袖微微卷起,这副棋盘的棋子,他倒是还没准备好,随手捻了些细小石子,放在一旁。
“你不是要学棋么,坐好,我教你。”
“师弟……真学啊……”
“难不成,你是在骗我么。”
“没有没有!”云寒星一副乖巧坐好的样子。
夜凉如水,竹林萧瑟,流萤扑朔。
他摆好棋阵,捻起石子,一个一个的解说,攻伐谋城之术,声音缓缓。讲的有些入迷了,倒是没怎么在意坐在对面的人是何反应,待到他讲完,发现云寒星早已经歪着脑袋梦周公了。
墨蓝色的外衣,头发也是简单的竖起,活脱脱一副男弟子打扮,此时睡着,一绺头发垂在脸颊,平添几分温软可人,微风吹过,头发轻轻扫在她的鼻尖,惹得她微微皱着鼻子。
九黎垂下眸子,伸出手指,帮她将发卷到耳后,戳了戳她的脸,这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擦擦口水吧,难看死了。”他偏过头,耳尖微红。
“唔……师弟讲完了吗。”
“你果然是不适合学棋。”
“才没有,我……是今天太累了。”
有什么东西……慢慢破开,在融化,化作暖流。
自那以后,云寒星练剑,他便在一旁摆棋。待到她练完,便教她下棋。
他很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与灵云山的弟子们不多交流,那时,百里奘百里十四两兄弟,与云寒星关系极好,每每来找云寒星,她都是在修习剑术,不可打扰,便找一旁摆棋的九黎说话,准备两杯清茶,一盘茶点,成了九黎习以为常的事。
百里两兄弟聊的火热,九黎索性起身,抱着棋盘另找一处坐处,等到棋局摆好,再被一一破开,天光暮晓,百里兄弟早已不知所处。
云寒星天赋极高,师父教授的东西,她总是学的很快,不仅学得快,而且从来都是藏剑锋最勤勉的一个,小小年纪,便挽的一手好剑花,刀光剑影间,眉眼被熏的日益锋利清美。
一套灵云剑法,平平无常,却被她舞出几分惊艳,青丝如瀑,九黎良久,才回过神来,手中的玉子堪堪下落。
“寒星,该回去了。”
听闻他的话,云寒星收剑,凑过来,笑意妍妍。
“师弟,你看我今日练剑的样子,是不是比之前更帅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格外的好看。
九黎扯起丝笑,却将脸扭到另外一边,“我在破玲珑棋局,哪里有时间去看你的样子。”
“不过想来,汗流浃背,双颊通红定不是多好看。”
“你个死毒舌!夸我一句会死吗!”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九黎早已比她高出许多,着一身月白长袍,风姿出众。
云寒星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抿起嘴巴笑的奸诈。
“师弟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怪不得与我一道的师妹们都来托我询问师弟的近况。”
闻言,抱着棋盘的公子转过头,有些失神的垂下眼睑。
“不过是皮囊罢了。”
“什么不过皮囊!你这小子现在越发像师父了!这可不行~”
后山夕阳,红似血。
两个身影被拉得很长。
……
云寒星天资绝艳,短短三年便筑了基。顿时间,一众哗然,女子修仙,何其不易,但正是因为女子柔弱,历来修仙女子,多是嫁与修为大能者,而后相夫教子。
如今,这云寒星却是遥遥领先于众人,有仰慕,有嫉妒,也有诋毁。
“阿黎,我成功了!”从山上静室出来的时候,脸上的汗渍还未散去,雷劫虽少,过程却是痛苦不堪,她却显得那么熠熠生辉,丝毫不在意还在隐隐发疼的伤口,九黎口中突然说不出什么,想要上前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
背后一阵精纯的灵力涌现,是无心尊上座下的小徒弟花雀止面含笑容。
“恭喜师妹筑基成功,师父让我来领你入无心峰。”
九黎看向远处藏剑锋的一棵老松树,目光灼灼,手中把玩的两颗玉子却越发灼烫。
‘何时杀意散去,何时修习。’
如今,寒星已然筑基,无心尊上此举,无疑是宣布云寒星,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入了无心峰,有了尊上指导,大道可期,多么值得高兴的事……高兴……,九黎闭了眼。
宗政大殿处。
九黎交诸几枚灵石,站上了传送阵,一旁看守大殿的师叔不禁摇了摇头,长得这么好看的弟子,却是一丝灵力都没有,这样出了灵云山……
回过神来,九黎早已没了踪迹。
云州境内,荒芜众多,九黎凭借着一点点记忆,找到了被焚烧的破败的宅子,昔日里流光璀璨的世家,却变成了人人即可唾弃的废墟,他还未忘记,自己是如何九死一生的逃出来。
“糖火烧!新鲜做好的糖火烧!”熟悉的叫卖声,九黎转过身,小摊点距离宅子不远,自小在云州长大,他曾经最爱的就是这个。
“请给我一包。”灵云几载,他早已不是那个眉眼未长开的小公子。
“好嘞,公子拿好!”
热乎乎的糖火烧散发着甜味儿,取出一块儿放在嘴里,麦芽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突然笑了,想到几天前,云寒星的父母来探望她时的情景。
寒星那样好的一个人,必定是出身安平之家,果真,那绿衣夫人说话细细软软,将装着几件缝制好的衣服包裹递给云寒星,又慈爱的摸着她的头,眼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若是自己的母亲还在,大抵也是这么幸福吧,九黎心中突然有些酸涩。
“有时间,多写信给你母亲,她日日念着你的紧。”
这个声音……
不可能……
寒星的父亲,是——
——“我叫云寒星,以后我会保护你!”
——竟是姓云。
树身,被兀的抠出几条血痕,他只感觉到脑中犹如蚂蚁啃咬,发麻胀痛。
当日,闯入府中的官兵,正坐马上处于人群中央的那个人,玄衣贴身,英武不凡,正值夜色,看不清那人的脸。
奴婢,小厮,厨娘,府中的人,都在逃窜。
他被母亲捂在草堆里,战战兢兢。
“依圣旨,烧了。”
这个声音,纵然再过几百年,他都不会忘,他也不敢忘,当朝权倾朝野的永安侯——让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云子忠。
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呼吸,他不再去看那三人,转身离去,衣殃飘飞。
姓云,果真是姓云……果真!!!!
眼睑泛红,九黎收拾好怀中的包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仿佛要镌刻到心中,永永远远。
“恭喜你啊寒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百里奘夸张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将手中的小盒子递过来。
“喏,这是给你准备的贺礼~嘿嘿,可是托灵歌门的师兄带过来的,收好了!”
“阿黎去哪了?”
百里奘两眼一翻,“九黎九黎,就知道你那师弟,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云寒星捏了捏手,双手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他的耳朵。
“呀呀呀呀疼!云寒星你这个恶女!”
“说不说~”
“我说我说!”
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百里奘幽怨的看了她眼,“听无明师叔说,今日他出山了,好似去了下届。”
藏剑锋。
云寒星抱剑靠在树下,听到脚步声,抬眼看,果然是他回来了。
“寒星。”
“听大壮说,你今日……”
九黎突然笑的眯起眼睛,将怀中的纸包取出,因为一直放在胸口,所以热气还未散尽。
“今日你筑基大成,我总想着,要挑些什么送你,思来想去又身无长物,只得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你。”
打开纸包,里面是圆啾啾胖滚滚的火烧,云寒星捻起咬了一口,吃完一块,味道颇好,又拿起一块。
九黎看着她,目光悠长,“坐下吃,我去沏壶茶。”
他与云寒星,本是赤道对极的两个人,却阴错阳差的靠近,在他想要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时,却又知道自己期待的一切都是场笑话。
紫金抹砂壶中,茶水酝酿,九黎拿起轻轻摇晃,热意顺着壶身传到指尖,热的发烫。倒出杯,绿意盎然,香气馥郁。
“我小时,每每胡闹,母亲就拿糖火烧哄我,那时候不懂事,因为吃多了不仅涨了肚子,还闹的牙疼,后来,父亲说我大了,不应该再吃这幼稚的东西,口腹之欲,是最低浅的欲望,若是克服不了,如何成家成业。”
饮了口茶水,他波澜不惊的讲着,语气淡薄,如同在讲一个置身事外的故事。
“再后来,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我再也没吃过这东西,越是甜美的东西,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就越昂贵。”
一块冰冷的火烧被塞进了他口中,将茶水的苦味儿全部冲散,九黎怔了一下,看着云寒星的眼睛。
“红尘百罪,阿黎,既入了仙途,应该看开才好。”
“不过——”她一笑,像个餍足的小花猫,“以后我所有的甜,都会分你一半,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苦了。”
那年,云寒星二十,筑基成功,说下的话,却让九黎铭记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风雨欲来,分崩决裂,他时时将自己关在静室中,反反复复的回想,试图从只字片语中,在能抽出一些甜味儿,来填补日渐强大的心魔。
后来,他用了五年,拼命修习,筑基时候,引来三十六道雷劫,足以见证他执念过深,道心不稳,被劈的吐血不止,他却甘之如饴,一次失败,又接着一次,他该是灵云山筑基最为惨烈的修士,筑基成功那日,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看啊……寒星,我成功了。
我想看到你,为我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