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仙界,灵根往往决定了一个修士能够走多远,而五灵根修士简直就像是泛滥的蝼蚁多不胜数,也从一开始就被其他人暗暗的踩在脚下,大多数堪堪筑基,不过几百年就身死道消,资质平庸,飘零一人,即便是废寝忘食,有时候,也比不上世家弟子一颗灵丹。
秦陌姻是个五灵根女修士。
即便外表表现的再强硬冰冷,每每站在墨符峰前睥睨远处,心里却泛起一丝丝的悲哀,这样的景色,就像是个巨大的牢笼,偏偏她性格保守耿直,安于将自己变成一个规则形状的芥子,和这些房子、树都没什么区别。
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驱赶那些前来拜访师父的人,然后去坐忘峰和玉文姬喝上几壶酒。半梦半醒间偶尔梦到前事,坐忘峰上的冷风也能吹醒几分理智。
九黎收下她作为弟子,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十年前,是峰主亲传弟子的对决,亲传弟子结束,才轮到他们这些普通外门弟子比试,运气好的能够被堂主或者长老收为掌灯弟子、炼丹童子,而成为峰主的亲传弟子这种机会是没有的,那是秦陌姻入灵云的第十一年,双十年华,花一样的年纪,却带着不同于一般女修的气势,洗的发白的修士服连云纹都没有,简直是简朴到了极点。
她的对手,是个四灵根的男修,本是女修对女修的对决,偏偏因为人数不齐将她划了出来。
那一场战斗,她输的很惨,对方的法器层出不穷,而她手中的一把剑都被削断,大抵是被她坚毅到可怕的眼神所影响,一向对于女修的几分怜惜之情都化作了虚无。
本想点到即止,可惜秦陌姻并不领他的好意,一次次被对方震退到战台边缘,抿下喉头的鲜血,任由心口受下法伤,却是没有倒出战台。
“师妹……点到即止,你是打不过的,认输吧。”那语气带着无奈和同情。
“我秦陌姻,断不会输给任何人。”
手中断剑古朴黑色,毫无灵力,浸润了血气。
她被重重一击摔下了战台的时候,手中的剑仍然没有离手。
灵云山弟子们大多纯良之辈,鲜少会打到如此激烈,打赢她的弟子想要上前扶起她,却被另外一道阵法弹开。
那时候视线模糊的秦陌姻只能看到一个白发的前辈,周身围绕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仙纹。
也不知道这件事传到了多远,各峰各主在那之后都对她意外的好,起先还不懂,九黎如此冰冷的性子该是招人厌烦的,直到一天听得玉文姬讲述灵云的旧事,才明白了小半儿。
大抵,是和那位赤炼老祖脱不开关系了。
九黎,是很少见到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师父的义务,从她入门那天起,连弟子玉牌和分配的法器都是墨符峰的掌事弟子拿给他,没有所谓的拜师礼,也没有谆谆教导,但是对于秦陌姻来说,因为九黎的一句话,就让她从万千个五灵根弟子中脱颖而出,从此能够得到修炼机会和资源,足以让她对这个师父充满感恩和忠诚。
直到她入门的第五年,才见到九黎。
雪剑谷的“幽昙翠滴“乃是绝世佳茗,整个灵云山也只得了六小盒,掌门素来不爱品茗,自然而来分给了峰主们,本该是每个峰一盒,到了墨符峰却分来了两盒,秦陌姻拿在手上的时候还在想,这样稀罕的东西到底是哪个峰如此大方。
当值的弟子将茶叶给她的时候还说,“劳烦小师叔拿给师父,还有千万不要多说话。“她见那小孩儿表情怪可怜的,就接了下来,索性师父脾气古怪,受一顿臭骂也没什么,再者,她如此之久都没有见过师父的样子,着实说不过去。
墨符峰后山是峰主闭关的地方,而九黎不闭关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里,她按照小弟子的指示摸索着才找到了这里,月光姣姣,巨大的树藤虬起,歪歪斜斜的影子靠在上面仿佛在假寐,又好像是在熟睡,小小的空酒壶放在一边,刚好压住角蓝色衣摆。
白发如月华成丝,影影绰绰的飘散,将半边脸隐藏在柔软的发间,露出的脸颊带着清濯的瘦削,和眼下很淡的乌青,没有穿鞋的一只脚将本来整齐宽大的蓝色袍子踩的有些凌乱,另外一只脚却吊在空中很小弧度的晃动。
纵然脚步再轻,他也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瞳孔像是开启了什么冷箭瞪着她,刚刚还柔和的唇角猛地抿起,秦陌姻只感觉到害怕和不可思议。
自己的师父竟然是如此年轻的模样,白发也掩盖不去绰约风姿。
“是谁。”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能说话,努力压下被金丹威压激发的恐惧,声音冷静。
“禀告师父,我是师父收入门的弟子秦陌姻,是掌事司托弟子带东西来。”
手中掌风一拖,两个精巧的盒子就这样到了他手中。
九黎收起几分威压,慢条斯理的打开盒子,淡淡的昙香扑鼻,这些年他喝了不少的茶,唯独对于雪见谷的茶谈得上喜欢。
“各峰各分了几盒。”他垂下眼睫,合上盒子,突然问了一句。
“听闻灵云山得了六盒,墨符峰分得两盒。”
“呵——“
符咒的光微弱,渐渐演变成熊熊的火苗,将两个盒子燃烧成灰烬,其中偶尔露出的几点绿色光芒,也化作了齑粉。
一杯可修为大进的幽昙翠滴,被如此暴殄天物的毁掉两盒,想必雪剑谷的谷主心都在滴血了,秦陌姻暗自腹诽,表面却不动声色。
“回去吧,无事不要来烦我。“
秦陌姻发现,也许外界的那些传言,并作不得真,就像他们说的师父极恶饮酒,而她却看见那天夜里师父身旁的小酒壶,那大概,师父与赤炼老祖的纠葛,也是随风而过,半真半假了。
她在筑基期停留了近百年,平日里修炼勤勉,墨符峰也没有那么多历练,所有关于墨符峰的事情,也当作她百年漫漫打发时光的故事。
师父厌恶藏剑锋的地步简直登峰造极,纵然藏剑锋的赤炼老祖无心管理,导致藏剑锋年年倒数,其他的峰主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元婴期内无敌手的赤炼老祖是整个灵云山所依仗的存在,每每谈到此,师父就会冷笑几下,然后客套又疏离的回复那些长老:
“师姐自然天赋异禀,就连藏剑锋的空气恐怕都是甜的。“
师父厌恶赤炼老祖,而那位神秘莫测的赤炼老祖却从来没有多做回应,只是每每分给峰主的珍奇若是多了一份,师父必然将其烧成渣滓。然而师父对待她即便看起来无所谓,终究还是上了心的,延寿丹甚至于福寿丹,只要她需要的时候,掌事司总会及时送来。
而秦陌姻,终究还是个普通的五灵根修士,先天的不足即便提供再多的资源也只能望洋兴叹,
师父破婴化神之时,她看到那漫天金光,心中终究还是不甘心。
下一秒,却被紫色的雷劫震慑的不敢说话,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师父的心魔,有多强大。
生生的在最后一道雷劫被劈断,修为倒退回元婴八层,浑身血迹的人连白发都带着粘稠的血渍,明显的肩胛骨都在疼的颤抖,狼狈的扶着墙壁走出静室。
她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扶住了师父,九黎撑着口气瘫倒在她面前,蓝衣白发,血迹斑斑,那些站在一旁不敢靠近的弟子和长老们窃窃私语,都在谈论着墨符峰主该是犯了什么滔天罪孽才会被天道劈成这样。
“这墨符峰主常年深居简出,看不出来心魔如此之重。“
“这该是做了多少天道不容的事……“
一向坚强的秦陌姻眼中突然酸了,她抽出张符咒唤了墨符峰弟子来,自己架起师父的手臂,努力的将他扶起来,却听见那人吴侬之间,唤了声“阿星——“
……
九黎的根骨彻底伤了,再加之心魔滔天,或许穷尽一生都只能在元婴期游走。
听闻藏剑锋赤炼老祖的弟子已经成功结丹,且掌管了藏剑锋,而赤炼老祖则是安排好藏剑锋,彻底离开了灵云山。
碗中褐色的药汁苦涩,她想要喂师父喝药,进门却发现那人望着窗外,飞鸟过尽,冷风呼呼的灌着,宽大的蓝袍越发的萧瑟。
“果真如此。“他转过身,看了眼自己默默不言语的弟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师父,弟子无能,资质平庸。”
藏剑锋云沧海——同样五灵根,比她入门晚了十五年,如今却已经结丹,想到此,秦陌姻再也不能平静,跪在了九黎面前,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不甘和没来由的心酸混合着撕开了那道很久之前的伤疤。
“秦陌姻。“
“若是真想一心修道,丢掉你的胜负欲,着急莽撞极容易淬生心魔。“这是九黎第一次对她说这些话,这些早就该对她说的话。
“不过你该庆幸,避开了最难避开的劫数。”
她第一次看到师父笑,虽然笑意不达眼底,处处荒凉,却还是那么珍贵的笑意。
以至于千万年后,她日复一日接管着墨符峰时,还在想,那个时候的师父该是对自己有几分同情,师父——从来就不是表面上那样一个无情的人。
九黎这个名字,在灵云山早就销声匿迹。
云沧海化神飞升之际,师父也消失在了灵云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而秦陌姻也早就成为了元婴期的峰主,褪去那时候的青涩,比九黎在时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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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儿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尤其喜欢吃糖火烧,只是这门祖传的手艺过了如此之久,会做的正宗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苦恼之际,这几日突然发现有个小摊子,每日生意不断,卖的糖火烧还便宜,只要一个铜板就可以买到一大包糖火烧。
等了好几天,也不见那个神奇的摊子在哪。
这日云州降雨,小豆儿躲在屋檐下,搓着发冷的手指,张头望去,小小的摊子上支着把巨大的油纸伞,伞下的老人一头华发披散,墨色的外衣古朴普通,正在慢慢的团着手中的火烧。
小豆儿兴冲冲的冒雨跑过去,清脆脆的喊了声:“你是卖糖火烧的吗?”
老人抬头,无波的冰蓝色眸子却在看到她时蓦地紧缩,脸上的纹路诉说着岁月漫长,枯瘦的手上沾着甜腻的糖油,想要去靠近,却又收回。
“阿星……”
小豆儿挠挠头,“爷爷,你还有糖火烧吗?我好想吃啊……”
老人笑了,眯着眼睛刚好隐去红起来的眼眶,小豆儿觉得自己一定是饿的昏了,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爷爷长的还挺好看。
“有的,你等一会儿,我装给你。”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
拿到满满一大包,小豆儿乐的跳了起来,将铜板放在小桌子上,欲走。
“等一下!“老人将摊子上的大油纸伞抽了下来。
“拿着挡雨,竹子做的伞柄,不重的。“他小心翼翼,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带着愧疚和弥补。
“谢谢!“小豆儿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
若是回去晚了,阿娘又该催她了,该早早回去,今夜有她喜欢的红烧鱼可以吃。
云州下雨,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淡蓝色,老人一挥手,面前的摊子瞬间消失,皱纹横生的脸也变作面冠如玉,一如往年墨符峰颜色。
云州九世,每一世,他都在寻找是否会有阿星的转世。
而终于等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解脱。
说起来,那年闯了鬼界帮助阿星聚魂,已经耗费了他大半修为,如今的他不过是延残喘……低头,那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仿佛在说,大限将至。
他被无心尊上带走的时候,云州就是个雨天,如今散魂,也是在云州,这样想想,也是挺好的……
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寒星,就带着对你的残念,化成这云州的风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