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正由宫人给她梳头,铜镜里的女人已经不似刚入宫那样年轻,眼角的细纹就算用再好的珍珠细粉都无用,终究岁月无情。
“伺候央妃身孕的太医,可打点好了?”王后淡淡问道。
伺候梳洗的宫女一边给王后梳头,一边低声说道,“已经安排妥当。张太医入宫当差十余年,无人会疑心。此外,张太医的继室姓袁。”
王后一愣,“安妃的人?”
宫女摇摇头,“安妃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层关系在,毕竟外宗人数众多,论辈分也是差了一辈。奴婢想着,这样的人用起来,才能最如主子的心意。”
“袁家外宗……”王后喃喃道,随后笑道,“一箭双雕。此事你办得很好,本宫很欣慰。”
王后忽的瞧见铜镜中的女子,只觉得陌生,方才笑得寒意四起的人,真的是自己么?缓缓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又看着自己的双手,依旧是白嫩如葱,怎的就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当年的王后还不是王后,她是恒桑舞,恒家嫡出的姑娘,天真浪漫。
而当年的帝王还不是帝王,是殿下,是她的表哥,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恒桑舞第一次来安都是六岁,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当时还是王后的姑姑,轻推了恒桑舞一下,说,“快叫表哥。”
“表哥。”恒桑舞低着头,轻声的叫了一句。
“你喜欢灯笼么,我昨天刚做了一个灯笼。”表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去看亲手做的灯笼。
再次相见,就是十六岁。
依旧是身为王后的姑姑轻轻推了推恒桑舞,“快叫表哥,他是你以后的夫婿。”
眼前的表哥风流倜傥,一双眉眼生得极好。恒桑舞红着脸,微微低下头。
“以后安都就是你的家。”表哥如此说,“我是你的夫君。”
恒桑舞笑了。
那些年因为家中小妹出生,爹娘所有疼惜与爱意似乎全部被夺走。恒桑舞一直很难过,但是她身为长女,必须得体懂事。所以就算委屈,也只能一人忍受。
但是从此以后,她有她的夫君。
那时候表哥身边没有那样多的莺莺燕燕,他还是个喜欢谈诗论画的翩翩少年。
那时候表哥会跟恒桑舞说起今日上朝时,有个大臣宿醉被先帝责骂;会说入宫请安时路过御花园,看见了满园牡丹盛开;会说起宫里赏了些素锦布匹,明日拿去城里最时兴的裁缝铺制几件新衣裳。
大婚当日,大喜的红色铺满整个安都城,当朝储君大婚,自然热闹。
当日夜里,四下无人时,表哥握着恒桑舞的手,望着脸色微红的她,正色说道,“你我今日结为夫妻,日后彼此扶持,不离不弃。”两个年轻人,手心都微微出了些汗。
此段姻缘是天赐,也是命中注定,一时间羡煞多少才俊淑女。
表哥虽为储君,但毕竟年幼,朝中多少人倚仗着身份和陪同先帝出生入死过,对这位年轻的储君不放眼里,只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那段艰难的日子,是恒桑舞陪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也是恒桑舞亲眼见证表哥从一个明媚少年,成为了一个城府深沉不露声色的帝王。
可这些都不重要,恒桑舞知道,表哥永远是表哥,是自己的夫君。
后来先帝病重,朝中事物大都由表哥处理,所以表哥越来越忙,甚至几日都见不到人。
恒桑舞有孕的消息传到表哥那里,表哥不顾书房坐满了显贵重臣,直奔内院到她的跟前,抱着她大声喊道,“我要做爹了!舞儿,谢谢你,我当爹了!”
那时候的表哥,真的很开心。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有如此失态过,表哥一直说身为储君,必得有隐藏情绪,不能被人一眼看破。但是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开心。
怀着孕的恒桑舞食欲不振,表哥忙里偷闲来看她,温言哄她吃些东西,等她睡下再又去书房看折子。甚至有时恒桑舞醒来的时候,会看见表哥坐在床边,看着她日益圆滚的肚子,满脸都是笑意。
表哥给自己孩子取名为懿,取德行美好之意,也是表哥对他日后成为储君的期盼。
后来先帝驾崩,先帝登基。
表哥便成了帝王,恒桑舞便成为王后。
后来,新帝纳妃,世家之女皆入宫,那些莺莺燕燕,着实让人眼花缭乱。旁人一直说,王后须有王后的胸怀,决不能含酸捏醋。可是无人告诉恒桑舞,如何熬过每个寂静的夜晚,如何面对那些承宠妃嫔的笑脸。
后来,懿儿溺水而亡,帝王王后皆悲痛不已。
再后来,宫里得宠的就是如妃和灵妃,她们是王谢二家的嫡女,自然是轻视不得。可是帝王看如妃的眼神,越来越温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恒桑舞知道,帝王动了情。
他宠灵妃是因为灵妃俏皮可爱,虽有些跋扈,却格外有风情。但是这种宠爱,是没有真情,是被抹去也无关痛痒。
但是帝王对如妃,不仅仅是宠,是替她百般打算。甚至为了她不惜违背先帝不允王谢二家之女生养的密令,让她生下帝姬,因此此事也不惜与晋王激言。
帝王与恒桑舞第一次闹得眼红,是在新妃入宫后的一个月后,起因是雪妃。
恒桑舞不觉得自己有错,当时雪妃奉茶时摔了杯,失了礼仪,只不过是罚她在佛堂前跪了一夜。
可谁知那雪妃原本身子骨弱,向来是拿着燕窝人参之物滋补着,突然让她寒冬腊月在佛堂跪了一宿,宫人第二天才发现奄奄一息的雪妃。
帝王第一次出言呵斥,“孤敬你为王后,后宫之事皆由你做主,孤从不过问。可你是如何当一个贤良的王后?在佛祖面前,你也有如此狠毒心肠,你就不怕报应!”
恒桑舞想出言解释,她的确是有意为难雪妃,想借机打压新入宫的世家之女,可自己没有想过取她性命。
可是帝王没有给恒桑舞解释的机会,就已经在给如妃拭泪。如妃向来心善,见着雪妃命悬一线,日夜不眠陪护着。
在帝王跟前,一句怨言没有,只是哭。
恒桑舞恨透了如妃这样,因为只要她哭,帝王就会心疼。
当帝王第一眼见到如妃,那种神情是恒桑舞从没有见过的,也是那一刻开始,嫉妒让她变得疯狂。
让她更加不甘的是,如妃不仅生得惊为天人,还精通史书古籍,与帝王谈古论今甚是投缘。
在母后跟前,如妃孝顺敦厚,就算是身为恒氏的老王后,在其他妃嫔中也偏疼她一些。
而在宫人们面前,她温和慈爱,宽带下人,几乎人人对她皆敬爱有加。
恒桑舞想着,这样的人在身为王后的自己跟前,一定会露出原本面目。
可是她也没有,如妃日日请安,恭敬有礼,就算自己有意为难,也不出言顶撞。
王如英就好像一个天生适合入宫承宠的妃子,处处温和处处得体。
既不会因为帝王近期少召见就心生幽怨,也不会因为恃宠而骄。
恒桑舞第一次感觉到危急,很强烈的不安。
当时王家如日中天,如妃又得宠,甚至生下帝姬。当时宫中无子嗣,帝王欢喜得大赏六宫。
从那时候起,王后恒桑舞就开始整夜失眠,听着窗外雨声或虫声,或者宫人们低声私语,或者什么声音都没有,静悄悄的。
她会想起自己的懿儿,会想起当年大婚时表哥对自己说的话,甚至会想到幼时表哥自己做的灯笼。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却都成空。
懿儿没了,帝王在如妃处安眠,自己只有这后位,唯独有这后位。
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后位,心肠必须狠毒起来,不然会被别人生吞活剥。
第一次听到有孕的妃嫔滑胎,恒桑舞也会感到害怕,半夜惊醒时分,四下无人。她一个人偷偷的哭,然后抱着自己等天亮。
再后来,就习惯了。有些事情再做起来,也就更得心顺手些。有时候失了手,露出些微马脚,老王后也会替她遮掩。
如此,便更肆无忌惮起来。
有一日,帝王召见。
恒桑舞让宫女给自己挑了一件浅粉色的宫装,带上新得的东珠耳环,去见她的表哥。
可是帝王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恒桑舞一愣,双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低声道,“王上若不喜欢这颜色……”
“你别装傻。”帝王冷眼瞧着她,“当孤还是储君时,你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姑娘。怎的当了几年王后,就变得如此蛇蝎心肠?”
“王上责备,妾身不敢驳。”恒桑舞的心似从万丈深渊跌落,脸上的笑意已然撑不住,渐渐消失,“只是王上问妾身为何变得如此模样,妾身想可能是岁月不留情,容颜易老。”
“你知道孤在说什么,无需再巧舌如簧。”帝王甩袖,一副厌恶模样。
恒桑舞突然想哭,又想笑。
哭自己与表哥怎么就落到如此敌对局面,笑自己竟然奢望与帝王谈真情实意。
“你种种所为,孤一再容忍。可你竟然敢谋害孤的子嗣,你可知这是死罪!”帝王将桌上的茶杯掀到地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而王后没有躲开,任由茶水溅在自己初见帝王时所穿的粉色衣裳。
王后冷笑,“那请王上赐死妾身。”
“你疯了!恒桑舞,你疯了!”帝王大怒,拍着桌子,指着她的鼻子大喊道。
“妾身是王上的王后,是王上的妻子,必须为王上日后立储君之事考虑。自古立嫡立长,妾身没有嫡子,后宫也就不会有长子!”恒桑舞看着帝王,理直气壮的说到。
帝王见她如此,“所以你谋害妃嫔子嗣?”
“是。本宫不允许她们生下王上子嗣,本宫不许!”王后恒桑舞大声说到,“王上问妾身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还不如问问王上,懿儿不在后的每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妾身是如何度过的!每一个王上与妃嫔夜半歌声的夜晚,妾身是如何熬过去的!”
“因为懿儿的意外,你就让整个后宫为此受折磨,你这个女人,真可怕。”帝王盯着她,摇摇头,“你身为王后,谋害孤的子嗣,如此无德无能……”
“表哥,你还会做灯笼么?”王后对帝王说的话置若罔闻,只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当初帝王刚登基时,无人之处,恒桑舞还是会称他表哥,亦是亲昵。是什么时候,已经称之为王上?已经很久了吧,早已记不得。
帝王听到她唤自己表哥,突然一愣,原本要说的话就此打住,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说到,“王后,你需要有贤良淑德的品德,要有容纳后妃的胸怀。以前种种,孤不再追问,也不会有人会说这些事情与你有关联。不过,你好自为之。”
帝王的片刻恍惚,似想起以前身为储君时,与王后年少夫妻的日子,那时掀开红盖头,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脸,甚至想到幼时牵着这个自家表妹的手,说带她去看自己亲手做的灯笼。
满腔的愤怒,突然落了空。
帝王生出些微的愧疚之意,当初自己的嫡长子溺水而亡,自己又何尝不伤心难过。正由于伤心难过,帝王才全心投入朝政之中,却忽视了王后的悲痛。
毕竟是王后,毕竟年少夫妻。
“好自为之?呵呵。”王后冷笑,“如妃她在你跟前说了些什么,说本宫善妒?狠毒?还是毫无人性?”
“她说王后不易,让孤多多体谅你。”
王后突然大怒,“本宫才不需要她的好意!本宫就是处处为难她,她为何要夺走王上,她为何要抢本宫的!”
再后来,如妃的死,王后百口莫辩,帝王也丝毫不会相信王后的清白。
毕竟,死的是他心中人。
再者,宫中数年以来,王后所作所为帝王如何不知,只不过闭眼不闻罢了。可是自如妃不在,帝王对王后的陌然之意更甚。
想到此处,王后望着铜镜中的人,一滴滴泪水无声流下,年少夫妻竟然只能维持表面情分,究竟是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