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秋整个人被扔进一堆半人高的乱草丛中,却顾不得被毛刺划破的手掌,抬头便见,霄煜靠在近前的树上捂住胸口,一副痛苦难言的模样。
“霄煜!”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霄煜的骨刀早缩回了他体内,空出来的右手似乎想要去摘腰间的面具。
“霄……霄煜,你怎么……怎么了?”问秋见他面色极其难看,吓得说话都有些颤抖。
霄煜额角的炼狱纹虽然散去,眉心处却出现一条极长的刀纹,从左边眉毛上方直直滑到右脸的眼睑下方。这伤痕看似愈合了很久了,必定不是旱当所为,那便是从前就有的。
“……走……”霄煜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艰难的突出一个字。
问秋听了赶紧扶住他,应道:“好,我们走。”
“你们走?”方才一直隐匿于无形的旱当忽然又冒了出来,依旧一脸尖刻的讨厌鬼模样,“这只……嗯,烂布娃娃?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问秋并不理他,将霄煜的胳膊搭在肩上就想架着他走,霄煜腿脚如同被铁钉钉在树上一般,一动不动。
霄煜猛地推她一下,声线已然变作阴恻恻的鬼音,怒吼一声,“叫你走!赶紧走!”
问秋被他推翻在地,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原本亮闪闪的两只眼睛霎时染上水色,变得赤红。她紧咬着牙关,倔强的又从地上爬起来向霄煜扑过去,抓住他两只手臂便搭在肩上,像是之前在密林里把他背起一样,想要再次将霄煜扛在背上。
奈何她忘了自己此刻虽仍是仙身,却没有任何灵力修为可以支配,霄煜不过上半身压了过来她便不堪重负栽倒在地。
“啧啧啧,真是感人呐,你说说你,可真是好命,总能遇上这么舍身护你却又弱小不堪的人,哈哈哈哈”旱当狞笑着一张脸缓步走了过来,只见他收起乌金的弓箭,从手中化出一支晶蓝的箭羽,“不过几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从前便是半只箭,便能叫你生不如死,今日竟撑了这么久。”
问秋眼瞧着他的赤岩长靴走入自己的视线,想也知道,必定是冲着霄煜来的。果不其然,旱当手持箭羽,抬手便要扎向霄煜的头顶。
她来不及再做他想,撩起袖口将嘴一张,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也不知她用了多少力气,那细白的手臂竟瞬时鲜血翻涌,振臂一挥,一连串的血珠冲着旱当的面部便去了。
旱当本并未将她放在眼里,是以没有防备,饶是如此还是叫他躲过了大片血液,只沾了一两滴在脸上。
那被问秋的血染过的地方竟如同被灼伤一般,烫出两块伤疤来,翻出那狠戾面容下漆黑的鬼肉。
“神族?”旱当伸手摸了摸被伤到的地方,拂过伤口的手指竟也不可避免的被灼伤,旱当看着不仅没有抚平伤口还一并伤了的手指,不咸不淡的又接了一句,“呵,竟还不是普通的神族。”
问秋已然从地上爬起来,放下衣袖,将被自己咬的鲜血淋漓的手臂完全遮住,也来不及去看身后早已痛苦得不能言语却还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霄煜。
她一脸警觉的提防着旱当,以免他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旱当嗤笑一声,道:“一个没有神力的神族,也敢挡本尊的去路。”
“谁说……”问秋嘴上还糊着血渍,死命按着手臂,疼得她冷汗直流,“谁说没有神力,就挡不住你?”
旱当闻言,细眉一挑,只听就近处囚禁翟如的牢笼开始躁动,牢笼刹那间便被破开,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脚边的泥地里忽然钻出三两只因吸收了问秋的神血而当即得道的地精。
问秋方才不仅将血撒向了他,同时也撒向了最近处关押翟如的牢笼,神血乃是除西天佛舍利外最为纯净之物,旱当来自幽冥渊极恶之地,自然沾不得神血。
不过连问秋也没想到是,自己这么个半吊子的神仙血,竟能让旱当伤到都无法即刻复原的地步,亦没想到,这人界凡土在被恶鬼肆虐之后竟还能在地下藏住几只灵物。
但是更没料想到的是,受了她神血的那只翟如,竟原本是只幼崽,此刻虽骤然长大,却没什么力量,问秋险些再次栽倒。
旱当见这乌烟瘴气的场景,甚是不给面子的冷笑一声:“哼,不自量力。”
话音刚落,他就着手中的蓝色羽箭便挥散了刚刚成形的一只地精,另两只身形灵巧的躲开后,又冲上去,这两只显然格外机灵,知道不敌此鬼,便四处躲闪,适时的干扰。
另一面的翟如虽不成气候,但也够那些小鬼折腾的。
问秋趁乱赶紧扶住霄煜,见他已然快要濒临崩溃,手指掐着面具上却始终没有力气拿起来,想必这面具能替他缓解一二,问秋赶紧帮他取下面具戴上。
随后便又想背他,霄煜费尽全力推了推她,不肯上去,问秋硬拉着他两条胳膊大吼一声:“你若再废话,我便冲上去跟那讨厌鬼拼命了!”
霄煜闻言,只得依从,问秋这次做了十足的准备,虽然膝盖依旧有些不受重负地弯了一下,好在她还是将霄煜背了起来。
旱当见她背着霄煜颤颤巍巍的想走,冷哼一声,一手化出自己的长弓,一手将那蓝色羽箭向霄煜头顶扔去。
蓝光闪过,问秋头皮一紧,方才霄煜不过中了半支箭便痛苦至此,这一整支箭对霄煜的威胁可想而知,但她此刻没有神力,想要捉住这箭必定不可能。
还未等她想清楚,身体便早早的替她做出了反应。
霄煜斜躺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晶蓝的羽箭穿入问秋的左眼,脸上的面具霎时出现裂痕,只听一声凄厉的鬼泣穿破云霄,众小鬼皆闻声腿软,瑟缩后退却又不敢离去。
旱当认准一个方位抬手挥散了第二只地精,随着一声惨叫,他看向中箭后死咬着牙没叫出声来的问秋,装模做样的叹息一声,“真是遗憾啊,这可是最后一支了。”
说完又看向强撑着想要站起来而未果的霄煜,用近乎说笑的语气道:“你看,他们都死了,但是这下你若想死,却是不可能了,哈哈哈哈哈!”
“问……”霄煜一手死死捏着地上的杂草,一手掐着自己大腿上的皮肉,想喊问秋,却怎么也喊不出第二个字来。
问秋死捂着眼睛,那箭从她左眼穿进去后竟连右眼也跟着一阵剧痛,原本这疼痛她还忍得住,却不知为何眼睛里好像燃起了烈火一般,与那融进她眼睛里的蓝色物体间合起来。
只见她指缝中已经溢出了青绿色的火星,问秋感觉似乎恢复了一点灵力,但这撕裂与灼烧的疼痛实难再忍,使得她霎时跪倒在地,死命捂着眼睛痛呼出声。
这一声诸神通灵但凡是个神仙都能听见,却只有上仙以上的神仙知道此为呼救,因为这本就是只有位及上仙以上的神仙才可修习的术法。
而此术法之所以有这个限制,倒不是说仙阶低修为不足的不适合此术,而仅仅因为仙阶低的神仙没有资格修习此术。这也是数千年前从九重天上传下的陋习。
此术本是她闯祸之前未晞教于她的,未晞怕她修为不足,若出了远门又遭遇不测,还可凭此呼救,好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问秋觉得,未晞君必定是个先知。
神族之音空灵纯澈,无论在何地都能传入众神的耳中,给那登得九重天的众神一个指引。问秋此举,自然是为了引来其他神族,哪怕有一个也好。
只可惜她生来好像就有些命不好,并没有哪个神仙给她回应,也是,乱世中,那九天上的神仙个个都是怂包,不然也不会派出数万天兵,打破苍郁山的结界,“请”出当时隐居的金龙一族前来救援。
拼尽将将回转的一丝灵力却换来这样的结果,问秋几近绝望,想要再看一眼霄煜已然是不可能。
只见她手指渐松,手臂随即垂了下来,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只那两只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眼眶被极烈的青绿火焰占据,其中还缠绕着方才刺入的蓝色和不明的紫色。
原本琥珀色的瞳孔逐渐被那火焰啃食殆尽,就在此时,失去意识的问秋猛地站起来,灼烧着火花的眼睛里只剩下眼白,眼角与面部开始绽出青紫的裂纹。
旱当正一手举着弓准备打散最后一只地精,另一只手想扔出自己的箭矢插向还处在暴躁状态的翟如幼崽,却不料一道青紫的光线闪过,那箭矢撞到问秋身上竟化作粉末散去,且她手中还捉着那只险些丧命的地精。
“呵,有意思。”旱当见状并未有过多少惊讶之感,从众多箭矢中摸出一支浑身刻满独特鬼纹的黑金色羽箭来。
此箭乃是为他骨血所化,如同神族的血乃是极致纯净,他的这支箭便是极致的邪恶,他振臂拉满弓弦,十分不屑道:“本尊倒要看看,是你神族的血厉害,还是本尊的鬼血更胜一筹!”
黑金的箭身呼啸而出,斥满了旱当可怖的鬼力,问秋将手上的地精一扔,原本只剩下一片空白的眼仁中徒然生出一双盈紫泛青的瞳孔来,瞳光一闪,两眼外围并脸颊两侧的裂纹如受到感应般突然乍起,竟化作一片片青紫的坚硬鳞甲,连她的长发也跟着变成了幽深的紫色。
只听她长啸一声,竟是龙吟彻天,随即以电光之速一把将那只黑金色箭矢的箭身握住,黑气瞬时缠住她的手掌,开始啃噬她的血肉,而同时箭矢沾血之处也在一点点消散。
饶是她这一瞬的炫目变幻十分的惊艳,但是能握住这箭的力量却依旧匮乏,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虚力难支。
问秋手上一松,那被腐蚀了一小部分的箭矢直直冲向她的心口。
“噌——”
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刺入问秋的耳朵,黑金的箭支被掀翻在地,死死地钉在地上,染黑了一片林地。
几个紫白的身影飘然落下,挡在了问秋的面前。
剑光晃过,问秋的眼睛一花,即刻翻到在地,刚好倒在了霄煜近前。
此刻终于有一点点意识回到了她身上,她勉力睁眼,还是一双青紫的瞳孔。
也不知她是想看看来人为谁,还是想看看霄煜如何了。原本已经累极痛极,却依旧不肯闭眼,饶是如此,也只能看见眼前布满炼狱火痕的手掌。
她眼中的火光几乎快要消散,只剩下一点火星,青绿的火星从她微睁的眼眶中飘出,落在霄煜早已早已面目全非的手掌上。
那手掌占了这火,竟渐渐退了灼烧的戾气,还原出一只惨白纤长的手来。
问秋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像是放松了一般,终是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
……
“夕拾,你唤我来何事?”门外传来柔美动听的女声。
“还能什么事,这鬼族的一直抓着那小仙子不肯撒手,还把我好不容易从九重天带来的仙娥吓了出去!换衣上药皆要他自己来!”这名作夕拾的神君,长得有几分高大,言语间却带着些许孩子气,配上那么一张稚嫩的脸,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如今已然一万岁了,“你说说哪有这般不知羞的!”
“从人界带回来的?”
“哎呀,别问了,你先进去看看,别让他真扒了那小丫头的衣服才是正经!”那人赶紧将这女仙推进屋去,转身便见一轻甲白衣,衣袖领口皆滚着幽紫色云山雾绕图的冷峻男仙挎剑走来。“子夜,你又要出去啊?”
诚然这便是十二时辰君里的子夜神君,他缓步走到夕拾面前,身量竟比夕拾还要高出几分。“临北水族遭袭,求到上神面前,因那水族的君后乃是咱们上神那未过门的妻子的表亲家的世交的二女儿,是以……”
若问秋尚还醒着,必定会十分惊奇,这子夜君竟能说出这么多的话来,跟绕口令似的。
“可拉到吧,这都多少回了,尽是些八竿子都戳不出来一个屁的关系。”夕拾好似很不满意自家上神这位未来的仙侣,“他们凤族不肯管这些琐事,便认准了上神是个有求必应的,这才扔给咱们上神。说什么未婚妻,天天跟着二殿下屁股后面转也就罢了,还从不给咱们上神好脸色瞧,若不是你拦着我,我早把他们那什么鬼鸟窝给捅得鸡飞狗跳。”
子夜伸手揉揉他的头顶,笑道:“罢了,上神都不在乎,你又何必置这闲气,我走了,你可别再出去调皮了。”
夕拾拍开他的手,理一理头发,没好气道:“去吧去吧,临北也没什么好的,记得给我带几条咸鱼回来煮粥便是了。”
“哈哈,好。”子夜应了一声,果真压着腰侧的剑柄转身便走了。
子夜一走,夕拾猫着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并未瞧见什么,便也自觉没趣的离开。
且说霄煜同问秋被带上昆仑山这一路,他便寸步不离的将问秋锁在自己的“包围圈”里,活像只护崽子的母老虎!
方才他对夕拾说要自己给问秋换衣服时,吓得夕拾脸都绿了,夕拾看看床上尚且还十分稚嫩的小仙,紧张的问他:你们什么关系?
霄煜坚定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却甚是傻气:“誓死相护!”
夕拾闻言扶额,见他伸手就要去拿自己带来的新衣和药膏等,赶紧制止他,急道:“我跟你说不上,你可别动,我换个人来和你说!”临出门还不忘凶恶的威胁两句,“别动啊!千万不要动!你要敢轻举妄动这丫头就没救了!”
霄煜听到“没救”二字,果真乖乖的收回手,坐在问秋的床侧发愣,直到一秀雅的貌美女仙走了进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说道:若非成亲,女子的身体是不可以随便让男子看或者碰的。
那女仙也不知自己这句话到底哪里说得不得体,更不知这不知何处不得体的话让这鬼族的傻孩子听了想到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竟唰的一下,把那惨白到快要发青的脸给染红了。
于是他便傻呆呆的绕过屏风,走出里屋,毫无知觉的坐在一只半人高还冒着轻烟的香炉上。
女仙也顾不得去猜想他到底怎么了,赶紧去查看还躺在床上挺尸的问秋,见她右臂的衣袖竟全数染作鲜红,好在已经及时止血。
给问秋的伤口上了药,换好衣衫,又度了些修为,总算没让问秋丢了这条小命。那女仙擦擦汗,正要收拾,却听外面乒乒乓乓一阵翻箱倒柜,引得她不得不走出去看个究竟。
“你……”这女仙瞧着被烧了一个大洞,满是黑灰的地毯和倒了一地的桌椅板凳,再看看正在给那鎏金香炉盖上盖子且衣摆上明显被烧得缺了一片的霄煜,一时语塞,只得默默走过去收拾起来。
这二人忙着收拾外屋,竟全然没注意到里屋堆了一地的脏衣里冒出一只幽亮亮还染着黑气的地精来。
那地精将地上的脏衣乱翻一气,找到几只染满问秋献血的衣袖凑近鼻子深深一吸,衣料上的鲜红竟一点点的脱离,化作鲜红的血气从它鼻孔里钻了进去。
不多会儿,那衣衫竟如洗过一般干净,这地精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却饶是不觉满足,转头贪婪地望着床上面如白纸的问秋,手爪忽然生出尖长的指甲,直逼问秋命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