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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卷

在美洲丛林蓊郁的树影里,我想唱孤独之歌,旷古未闻的歌。啊,纳契纳契:北美印第安人部落或联盟。,我想讲述你的不幸,啊,你这路易西安那的民族,现在你留给我的只有绵绵的回忆。难道居住在丛林中的无名百姓,就不能与别的民族享有同等的权利?他们的不幸就不该博得我们同情的泪水?难道安置在寺院中的国王的陵墓,就比印第安人的家乡那橡树下的坟墓动人?

而你,黑夜的星辰,你这沉思的火炬,请为我化作潘德潘德为希腊的一座山,诗的象征。阿波罗与缪斯在这儿逗留。星!请你为我引路,穿过新世界那陌生的区域。在你的星光的辉照下,让我发现荒野那醉人的秘密!

勒内勒内:本书的主人公,宿命者的典型,夏多布里盎本人的教名就是弗朗索瓦—勒内。在向导的指引下,沿密西西比河溯流而上。他的小舟在三座山岗脚下飘荡。山似屏障,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太阳的孩子们”那美丽的故土。他向河岸奔去,攀爬陡峭的山坡,到达山岗之巅。纳契人居住的大村庄就在不远处——那辽阔的平原上面。那儿檫树檫村:一种大树,树干笔直,高约15公尺。星罗棋布。印第安女人在这儿那儿忙碌,她们体态轻盈,有如在她们身旁跳跃的母鹿;她们的左臂挽着篮子,篮子吊一条长长的桦树的树皮;她们采撷草莓,草莓汁染红她们的手指,染红四周的草地。勒内走下山岗,走近村子。女人们驻足,看着这个外国人走过,然后向林子里逃遁,就如鸽子在高岩顶上看见猎人,未等他们近身便已惊飞。

旅人勒内向就近的一家窝棚走去,他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这一家人聚在一起,坐在灯心草编的席子上面。男人们抽着烟斗,女人们纺狍毛。他们团团围坐,人圈中间摆着西瓜、干柿子、五月苹果当地人用干果做面包,肉甜,无籽。,它们都用葡萄叶垫着,还有一个竹筒事实上是大芦苇,旅人称之为杆茎。,那是喝槭树水的器皿。

旅人站在门坎前,说:“我们来了。”家长说:“你们来了,很好。”家长发了话,旅人们便在席子上面就坐,一言不发,分享盛宴。一位翻译提高嗓门,问:“‘太阳’纳契人的皇帝。又称大首领。在哪儿?”家长回答:“他不在家。”众人又归沉默。

一个姑娘来到这家门口。她身段高挑,窈窕纤细,灵巧,棕榈树般秀美,芦苇般柔弱,优雅有如天人,楚楚动人,那神气像在做梦。印第安人形容她塞留塔的忧郁和美丽,说她的目光像夜神,微笑则如黎明之神。现在她还不是不幸的妇女,但命运注定她日后必定不幸。你会想着把这个可爱的人儿搂在怀里,但你免不了担心,她那颗忠贞的心,已过早为不幸的命运咚咚地跳动。

塞留塔羞得两颊绯红,低首走进屋内。她经过外国人的身旁,俯身在主妇耳边轻声悄语,然后退了出去。她身上穿的桑树皮制的白裙子飘动摇曳,每走一步,露出一对微红的脚踝。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那是她头上插戴的木兰花散发出来的。她那轻盈的步履,发间散出的土荆芥的清芬,就像阿比多节出现的埃罗女神,又如维纳斯出现在卡尔塔日的树林间。

向导们吃完食物,站起来,说道:“我们要走了。”印第安家长应道:“去诸神要求你们去的地方吧。”他们送勒内出门,大家也不问他们上天给了他们什么关照。

他们经过大村子的中央,那儿的房子呈方形,屋顶浑圆,用玉米茎杆杂着树叶搭成,墙的里里外外由很薄的席子遮铺。旅人到达村子尽头那不规则的广场,纳契人的皇帝、大首领以及他最亲近的女首领她的儿子将继承王位, 就居住在广场的旁边。

各种年龄的印第安人聚集在广场,场面热闹非凡。夜幕降临,四面八方点燃了雪松脂的火炬,给这幅变幻不定的画面投下鲜活的光亮。老人抽长烟斗,谈论昔日的往事。母亲们给孩子哺乳,或把孩子放进摇篮里,把摇篮吊在柽柳的树枝里,小伙子手臂搭手臂,放在燃烧的炭火上烤,看谁最能忍受炭火的灼热。武士们手持蛇皮球拍打球,有的玩稻杆与小骨的游戏,许多人跳表现战争或水牛的舞蹈,乐师们用棍子敲打着鼓,吹奏贝壳,或吹奏钻了四个小洞的麂骨,就如欧洲士兵们吹奏短笛。

正是木槿花在大草原含苞待放,河龟在沙滩下蛋之时。外国人经过热闹的广场,看见印第安孩童在窝棚旁蹒跚学步,母亲向婴孩袒露胸乳,含笑诱孩子向前迈步。一个老人走出来,上帝正在考验他呢。他的双目已看不见白日的光亮,他伛偻着背,一位姑娘搀扶着他,他拄着橡木拐棍。

他是荒原的酋长,他在崇拜爱戴他的人群中散步。人们露出毕恭毕敬神情,簇拥着他,尾随着他。

勒内和向导向他行欧洲人的礼。老人向他们躬身回礼,用他的母语讲话,他说道:

“外国人,我并不知道大驾光临。我深表遗憾,因我的双目失明,看不见你们了。从前我喜欢端详我的客人,看他们的额头,我就知道上帝是否垂爱于他们。”

他转身对侧耳聆听他讲话的人群道:

“纳契人,你们怎能撇下这些外国人不予理睬呢?你们能肯定永不外出旅行,不远离你们的故土?你们应该知道,外国人来到我们中间,我们应当赤足站在江河里,伸出一只手,向密西西比河致礼,因为外国人是受到上帝宠爱的人。”

靠近老人说这番话的地方,可以见到一棵美国的木豆树,繁花满枝,树干纠结。老人命扶他的姑娘领他来到树前,他与勒内、向导坐在树脚。孩子们攀爬到树枝间,擎着火炬,照亮树下的人群。在火把那红焰的衬照下,老树与老人呈现出宗教式的美,二者都带有上帝式的尊严,那种遭雷击之后依然容光焕发的美。

勒内不绝口地赞美这位尊长,夏克塔斯这是酋长的名字,活像古代英雄的半身雕像,表现出天神才有的安详。不加做作的瞎子的神情,那种摒弃了七情六欲的泰然,失去视力的人才有的淡定从容。也许失去视力,被剥夺了凡间的光明,他与天上的光明有了更紧密的联系吧。也许因为盲人生活在黑暗里,灵魂更沉静安详,就如黑夜比白日来得寂静安宁一样。

酋长吸着和平烟斗,烟叶是山里月桂树的香叶。他向空中喷出第一口烟,向大地喷第二口,向四周喷第三口,然后把烟斗递给外国人。勒内说:“老人啊,但愿上帝祝福你的孩子!你是这群围绕着你的百姓的指路人吗?请你允许我加入这群队伍吧。”

“外国人,”丛林中的这位哲者说,“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酋长,乌塔里西意即自由人。的儿子。大家称我夏克塔斯,据说因为我的声音有几分温和,这大概源于我对上帝的敬畏。我们把你当作儿子来接待,你不必为此感激我们,因为我们早已是奥侬迪奥法国政府的朋友,他们有太阳法国国王。住在无岸的湖即大海。的彼岸。你家乡的老人们与我们的老人打过交道,过去他们跳过强者的舞蹈,我们的祖先也是强大的部落。我们的情况又如何呢?今天与你谈心的我,从前曾与你的父辈一起居住,我可不像今天似的向大地弯腰,我的名字在丛林中回响,我欠了法兰西一笔人情债。如果有人认为我还有点才智,这该归功于一个法国人见卷七,这法国人是费纳龙,路易十四的孙子勃艮第公爵的家庭教师,1695年任康布雷主教。,是他给我上课,在我的心里播下种子。他按上帝的指示说出来的话像小小的种子,多产的风把它散播在五洲四海,它们长成纯洁的玉米或甘甜的水果。我的儿子啊!我的尸骨会安息在死人的窝棚里,在落入灵魂聚居地之前,我要对你这位白人国家的公民,我的恩人的同胞效劳,以表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讲完这番话,纳契人的酋长用大衣蒙着脑袋,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老人的美,一个土著在荒原中说出的文明人才有的颂词,呼外国人为儿子的称谓,视一切人为亲人的纯朴的习俗,深深打动了勒内。

沉默了半晌,夏克塔斯又说道:

“来自曙光之国的外国人啊,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打算在夕阳西下的丛林里居住吧?你打算在荒原冒险?在山间的羊肠小道漫游,并非如你想象的那么惬意啊!马尼杜恶神马尼杜,印第安神灵,包括善神恶神两种。降给了你痛苦,使得你做出了这种决定。给我们讲讲你的经历吧,从你那清脆的嗓音,从你那柔软的手臂,我猜你还处于激情澎湃的年龄。你会了解,这儿的人民富于同情心,他们会分担你的痛苦。这儿有几个酋长听得懂你的语言,了解你们的习俗,人群中也有白人,罗萨里要塞有的是法国人,你的同胞。他们会只字不漏地听你谈他们的祖国。”

勒内显得心烦意乱,他说:

“印第安人啊,我并无奇遇,勒内并没有值得叙述的故事。”

他突兀的话语惹来众人深深的沉默。勒内的目光中闪动阴沉的火星,脑子里积聚的种种念头,像云一样在他的额头展现,贴着太阳穴的头发轻轻抖动,看来心头有千缕愁绪,万种烦忧。有人视这个外国人为精神病患者,有人把他视作人类的精灵。

夏克塔斯在黑暗中伸出手,攥住勒内的手,说道:

“外国人,原谅我不审慎的要求吧。老人天性好奇,为了吸取生活的教训,他们喜欢听故事。”

为了摆脱苦恼的纠缠,回到现实的新生活里,勒内恳求夏克塔斯收他为干儿子,准许他做一名纳契的武士。

酋长说:“你可以在我的窝棚里得到一张席子,我老年得子,有人作伴,自然求之不得。至于接受你为武士,如今‘太阳’不在家,要待他回来。我的客人啊,认真考虑你打的主意吧,在我们的大草原里,你找得到歇息之地吗?你能肯定你不会怀恋故国?一个旅人总爱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用幻想交换回忆。人的心里总是怀着幸福的憧憬,它不会被摧毁,也不会实现。在我们的树林里长着一种植物,花儿含苞,却从不开放,它就是希望。”

酋长说的这番话,温和中夹杂着力量。他真像这儿的老橡树,树里藏着蜜蜂酿造的蜜。

夏克塔斯扶着姑娘的手臂站起来,勒内跟着老人。人群簇拥他回到窝棚,向导们返回罗萨里要塞。

勒内走进主人的居室,四棵壮丽的鹅掌楸的浓荫庇护着它。他们用黑石罐烧水,给勒内洗脚,夏克塔斯向外国人的马尼杜保护神献祭,他为他们烧柳树的叶子。旅人之神喜欢柳树,因为它在河边生长,是流浪生活的象征。

然后,夏克塔斯给勒内一个招待客人的葫芦,六代人都用它喝槭树水。它插着蓝色的风信子,散发出浓郁的芳香。两个知名的印第安天才人物,在葫芦金色的两侧,用铅笔写了一个故事,讲的是林中迷路的旅人的经历。勒内在脆薄的高脚酒杯里湿湿双唇,把它还给主人那颤抖的双手里。和平烟斗的烟锅是用红石做的,烟斗又被递给了勒内。主人还请他吃两只嫩野鸽,它们的母亲用刺柏的浆果喂养它们。这两只嫩野鸽的味道鲜美,堪称国王的御席。吃罢饭,一个双臂裸露的姑娘来到外国人跟前,边歌边舞,为客人助兴。她唱道:“你好,上帝的客人;你好,啊,最神圣的人!我们备好玉米,备一张卧榻款待你。你好,上帝的客人;你好,啊,最神圣的人!”姑娘牵着勒内的手,领他来到充当睡床的熊皮上面,然后退出,回到父母身边。勒内躺在猎人的卧榻上面,在纳契人家里度过他来这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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