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云不眠不休地守了景嵘三日。
直到第三日夜,景嵘才缓缓转醒,醒来感觉已经睡了一个世纪。
所幸,他醒了。
风轻云喜极而泣,连忙着叫来老太医。
老太医自己也高兴,捏着他的手腕细细把脉。
“王爷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老太医对风轻云道:“王爷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重伤后难免体弱,日后还请王妃娘娘细心照顾。”
“我会的。”风轻云点头,轻声说道。
送走了老太医,景嵘挣扎地半靠在床榻上。
他已无昔日的风度,重伤后的他虚弱无比,精神差到了极致。
“喝药吧,太医说……你这身子要好好调理。”说着,风轻云从温箱中端来一碗汤药。
景嵘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对她微笑示意。
风轻云耐心地一口一口将药汁喂给他,喂到最后,忍不住又落下了泪水。
景嵘见她落泪,也无力安慰,依旧温柔微笑。
景嵘自那晚醒来,又沉沉昏睡了四日。这四日,旧伤再度复发,吐血不止,高烧不退,睡得昏沉。
风轻云担心受怕地又守了他四日,毫无怨言。因为,他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
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又一个夜半,景嵘睡得醒来,也惊醒了趴在床沿打盹的风轻云。
风轻云这些日子被他的病情折腾怕了,见他忽然醒了,慌张着脸问:“怎么了?”
景嵘看出她的担心,苍白干裂的唇瓣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无大碍,只是有些渴了。”边说着,边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
风轻云明白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这家伙,果然让人帮忙都不愿说个请字。不过风轻云也不在意,连忙倒了杯水递给他。
景嵘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水,嘴唇的裂纹也不见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景嵘依旧是一张微笑的脸,见了风轻云眼下的一点乌青,倒有些歉意。
风轻云闻言,却有些不自在,赧然一笑。
明明该道谢的是她,可这些日子,偏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只得没日没夜地好好照顾着。
“现下才三更,你还有些低烧,再睡会吧。”风轻云探了探她额头。
“我哪还睡得着?”景嵘随手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本书翻看着,边看还不忘对风轻云说:“你现在回去休息吧。我很好,不用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了。”
他的声音,虚弱无比,却依旧温润。
“没事,我也睡不着。”风轻云哪还好意思把这个重伤在身的人扔在这而自己回去睡觉?若是他不好起来,自己怕是一生都不安心。
景嵘见此,也不再劝了,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伤口……还痛么?”没来由地,风轻云问道,她声音很轻,景嵘险些没有听见。
“还好,不是很痛。”景嵘没有看她。
“我是问,以前的伤口。”风轻云犹豫着又道:“太医说你这次重伤导致旧伤复发。以前……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风轻云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他倒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太医解开他的上衣,她偶然撇得,他的胸口到腹部,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那些伤疤,就像恶虎盘踞他的心肺间,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战场刀剑无眼,我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景嵘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不知为何,忽然认真了起来。
“是该万幸。”风轻云未涉足战场,但在话本子里,说书人口中也渐渐知道战场……那,每日都有人死亡,哪怕和平。
“我十二岁那年,初入战场,跟随威武大将军打仗。那时被敌军围困戈壁谷底整整一个月,时值大雪纷飞。”景嵘顿了顿,问道:“你见过北境的大雪么?”
风轻云摇了摇头。
景嵘接着又道:“北境的大雪,一夜就可以没过膝盖,冷又肃杀。好在那时还有二十几个人同我一同被困,我们出不去,只好相依活命,在谷里杀了战马充饥,这样才勉强坚持了一个月。”
景嵘顿了顿,许是说话说多了,喉咙干渴,于是咳嗽了起来。
风轻云为他倒了杯水,待他喝尽,便问:“然后呢?”
景嵘所说的这段往事,说书人从未说过,她在史册中更是没见过。
“然后……有人想起了我们,带了一队人马和干粮。只是当他们来到谷里,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景嵘闭上眼睛,尽管日后他杀人无数,但他永远也无法忘了那被寒冷,病痛,饥饿折磨死的那二十多个人。
“那人难过只余,但也高兴,他本以为无一人能活,没想到却还见着了我。”景嵘淡淡一笑,笑容带着暖意:“他把我带回了他的营帐,给我吃食和棉衣,又教了我三个月的武功。然后,我也从前线调到了城门,守了三年的城门。再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或许他的亲兵也不记得我了,但我却能记得他一辈子。我有事一日会想着,若那日他不来救我,我断然活不到现在。”
“你命真好。”风轻云感慨。
“确实,我向来命硬,死不了。”
“那救你的那人呢?你现在贵为王爵,也该去感谢他吧。”
“没机会了。”景嵘道,眸子泛着一层遥远的光芒:“救下我之后,他又率兵和蛮族人打了一场,战死沙场了。”
“啊?真可惜……”风轻云惋惜。
“世事就是这么可惜啊……”景嵘感慨。
“他是谁?明年清明,我们一同去祭拜他如何?”
“轻云。”景嵘忽然叫道,省了她的姓氏,直接叫了她的名,拉进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啊?怎么了?”风轻云被叫得很是不习惯。
他温润且虚弱的声音,直敲她的心房。
“他是你的父亲,乾安王,风无际。”
什么?
风轻云心中一阵,然后血液化成了苦涩的浓水,流遍了全身。
多少年了,她再无听见父亲的名讳,她不愿触及,旁人也不忍弦她的伤口。
父亲的容貌,在时间的长河中,抹掉了棱角,变得她也模糊忘却了。那时,她只有八岁。
景嵘再度提起乾安王,风轻云泪眼朦胧。
“后来,我为了不负王爷对我的救命之恩和栽培,就一心一意地看偷看兵书,苦练剑法。一次又一次的战役,我顽强地活了下来,却也受了这一身伤,乱了心脉,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从百夫长到今日的永景王,全是我用命堵来的,我堵我要么战死沙场,死得无名无姓,要么封王拜相,死后留名千古。不过,我赌赢了。”
“我父亲,为什么会救你?”风轻云忍住了眼泪。
“因为,王爷和威武大将军是至交,那日大将军也和我一同困在那。只可惜,大将军受三道箭伤,没挺过来死了。”景嵘看着她:“估计王爷见我是大将军的手下,又愧于没能早来几步救下大将军,就教了我剑术,以慰大将军在天之灵。我,很感激他。”
“轻云,你有个好父亲,你该感到骄傲。”景嵘浅浅一笑。
风轻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那你执意娶我……”
“是,在很多年前我就想,若是我封王拜相,就定然娶你,照顾你,让你爱上我,我给你我能赋予你的一切。”
“那如果,你娶了我却觉得不喜欢我呢?”
“不会。”景嵘微笑。
“那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也不会,不是么?”景嵘将手覆在她手上,感受她的温暖。
风轻云终于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