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马上就到江边了!只要渡江便再无性命之忧!”
夜幕阑珊,成片的阴云半遮半掩,留一半苍穹容月华星斑随意抛洒,落在山河人间。
兽鸟已尽数归巢,山林间除了偶有几声啼鸣外便再无其他多余声响,然而静谧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搅得细碎。
两骑并列飞速疾驰于林间小道,手中熊熊火把印衬下,依稀可见那一男一女。
漆黑如墨的甲胄已残破不堪,猩红血渍覆盖在每一寸已难分敌我,破甲而入的箭羽被随意折断,顾不得取出,伤口处仍在淌血。
纵是如此男人浓眉镇静,似无所觉,满脸谨慎与寒意的瞥了眼手中因无数次手起刀落而卷刃的长刀,沿着刀尖不断有尚未干涸的血液滴落。
若是以往男人必然要心疼这陪自己戎马半生的宝贝,但此时显然顾不得叹息,只是心底掠过一丝遗憾,
“百年后此刀犹在?谁人持刀驰骋疆场?可配此刀?”
这抹情绪转瞬即逝,男人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另一骑上毫发无损,只是略染风尘的女子,方才觉得欣慰些许。
“老将可以百战死,但是我命犹存之际,主子容不得任何欺侮!”
男人咬咬牙轻啐一口,刀锋转动从另一只持着火把的衣袖上划过,拭去残留的血渍,策马狂奔。
“公主,听!水潮声!马上就可以到江边了!渡江就是活路!”
男人眼前一亮,断裂虎口握刀的力度不由大了几分,左手持火把的同时扯动缰绳,不忘回头瞥一眼密林当中如跗骨之蛆的阴影。
纵是如此,女子紧缩的眉头也不见丝毫舒展,只是复杂的回望一眼,而后目光落在男人斑白的两鬓上,心底轻叹,默不作声。
“大人,已然靠近江畔,若是渡江便是江东楚地,怕是……”
两骑之后紧跟着十几名穿梭在密林当中的阴影,其中一人刻意放慢速度,待那近百骑靠近后跪倒在地,拱手道,言语间尽是谦卑与畏惧。
百数骑行者,尽数着青绿锦绣服腰悬绣春刀,唯独百骑当头者淡黄锦衣,补色飞鱼过肩,背负漆黑匣子,纵是前侧那人跪倒在地仍是无动于衷,只是淡淡的说了句,
“过江?从我手上活下去?他们也配!”
虽是如此,这位大人还是睁开了惺忪的眸子,自言自语呢喃着,
“本想着还能有些意外之喜,可惜了,大鱼不上钩啊!”
一路上,从霁州尾随至此,长途跋涉,只要他稍稍加速,那两个亡国之奴绝无挣扎的可能。但是他始终远远的吊着,为的可不仅仅是这两只砧板上的鱼肉。
不过可惜,似乎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一袭飞鱼袍便腾空而起,呼啸而出,脚尖不断来回轻点在枝杈上,悠然远去,速度越来越快。
“速速跟上!”
一直在这位大人身侧随行的那位朝身后大声呼喊一句,骤然加速,然而心底却毫无波澜。
既然指挥使大人亲自出手了,也就没他们什么事情了!待会收拾残局就好,这些年还从来没有从大人手中脱逃的罪犯。
即便真的有,想来也起码要江湖上位列前十的高手吧?不过指挥使大人便位列其中,虽然只是落了个第七位,就已然如此,实难想象之前那六位又是如何的写意潇洒?
“改天若是大人传我一招半式的,说不得我老胡也能混个天下有数的高手当当,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少黄花闺女要痴迷于我的刀下!”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狞笑一声,舔了舔嘴唇,挥动腰间长刀,锋利刀刃在马蹄穿行过的丛林间留下一道道划痕。
虽是小声嘀咕,但是旁边不少人听到却又充耳不闻,谁让指挥使大人偏偏对这毫无才干或是武力的懒汉青眼有加,得罪了眼前这人,无疑是变相找死,怎么说也是当朝三品大人的眼前红人,何况这三品还是让整个天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呢?
百骑之众穿行于山林间自然受阻不小,这也是为何那两人偏行山林的缘故。一方面是想要最快渡江,同时便于隐匿踪迹,另一方面则是两骑的阻力远远小于后方的众人。
转眼两骑冲出密林,江畔已然近在咫尺,奈何长途跋涉昼夜奔袭,纵是良驹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女子身下马匹随着一声嘶鸣翻滚出去,连带着女子也被甩出去很远一段距离,掀起大片风尘。
男人见状大喝一声,骤然提速,悬刀于马侧,腾出一只手弯腰探身,途经女子身旁将她一把拉上马。
显然摔落下马女子也受伤不轻,破烂衣袖下的右臂血流不止,擦伤处深可见骨。
然而女子仍是一如既往的紧缩眉头,默不作声,只是眉宇压的更低了些许,眸间也有泪水打转,只是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涌出。
男人满目愧疚与痛惜,不敢直视女子右臂上的伤口,艰涩开口道,
“公主,老臣有罪……”
“吴叔不要这样说,先行渡江。”
女子坐在战马前侧,未见回头,强压着疼痛而颤抖虚弱的声音,仍是倔强的让自己保持镇静,除了一开始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外,不肯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公主……”
被称为吴叔的男人正欲开口,却猛然回头,从始至终始终镇静的男人眸间终于涌现一丝慌乱,也有悲哀、愤怒,甚至说那是一种天要亡我的无力。
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一生当中仅有一次,便是那唯一一次兵败时的绝望,而且对手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已。
而这是第二次。
他本该死在战场上,陪着麾下那十万铁骑,十万将身家性命寄予他一身的子弟,愧对他们身后十万户素缟。
但是他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此刻的恐惧并非来源于死亡,也不是因身后追来的那道气机有多强横,只是因为眼前女子尚未渡江,他便一刻不敢求死!一刻不能与那些熟悉面孔在另一世界策马纵横!
“那人追上来了。”
男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女子忍不住回头张望,远处淡黄色飞鱼服上的金爪在月光下起起落落,不断接近着。
她自然也清楚那是何人,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心底如坠冰窟。
“不远了,不过两里,快了!”
男人咬牙远望,右手高抬拍击在马臀上,马长嘶,飞如箭。
然而紧随其后的那位指挥使大人也是骤然发力,一踏之下腾空数丈,双脚并用,两者之间距离反而愈发接近,与身后游于夜色中的阴影及百数轻骑拉开一段距离。
距离江畔还有多半里,两者之间却是仅剩五十丈左右。
江风扑面,裹携淡淡凉意,男人愈发清醒,眸子也愈渐冰凉。
“公……小不点,吴叔无用,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风风雨雨都要你一个孩子来承担,我很惭愧。夜江潮水静,江岸也无舟,看来你要涉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不能陪你走下去,就让我最后再帮你遮一次风挡一次雨……”
男人目光流露出生平罕见的轻柔,撕下一截衣袍,轻轻缠在女子右臂伤口处。戎马半生却无子女的他,也唯独见到眼前女子才有如此神色。
做完这一切,男子颤抖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女子的脑袋,像极了一个父亲面对自己宠溺的女儿般的温柔。
只见他纵身跃起,脚尖点在马臀上,持刀返身而去。
战马受此力,如离弦之箭般远逝而去,男人背对江畔,身后传来女子声泪俱下的嘶喊声。
女子还是没能压抑自己的眼泪,这些天,甚至这两年,从未如此刻这般崩溃,纵是性子在苦难中逐渐清冷,自觉已经麻木的她,此刻也再难忍受下去。
世人皆知,吴姓将军素来极宠这位亡国公主,忆往昔,故国犹在,就有一句话,“吴将军抗旨?估计又是小公主挨骂了!”
至于这位公主究竟与吴姓将军有何渊源却是知之甚少。
公主本是民间遗珠,那时将军也不是将军,只是个上了岁数的游侠儿,而后便有了小不点与老大叔的江湖路。
只说是吴姓将军救下了即将饿死街头的小公主,后来公主被找到时,君王大喜,随手册封将军入了军伍,做了个小小的百夫长。
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吴姓将军一路崛起,终成一国之鼎柱。
“以后可能就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好好活着,小不点,这些年从胸无大志到一人之下,世人皆知我走了狗屎运,救了你这个小丫头,却不知我老吴只是想照顾好你而已。咱们当时江湖路上闯荡,听说书的讲了多少王宫墙深,同室相残的故事,我就想着万一你哪天受了欺负……”
呢喃着,吴姓将军不觉取下腰间满是泥垢的缺口葫芦猛然灌了几口,随手抛出,大喝一声,斜刀而立。
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前,负手而立。
“乱臣贼子,吴毅,依律当诛!”
那一袭飞鱼过肩威严且无情,似在宣读圣旨一般,满是崇敬意味。
此后又突然话锋一转,摇头叹息道,
“可惜了,铁蹄踏破七十二城,你也算是青史留名了,不愧这大好头颅!”
吴毅无动于衷,本就是强弩之末,又遇如此高手,实无活下去的可能,他本不愿苟活,只要小不点平安渡江就好。
这两年间的流离不足为道,唯独曾无忧无虑的小不点逐渐沉默……他好像再没见她笑过……
回过头遥望一眼江畔,便未曾开口,长刀在握,此路不通。
临死之际,他也想试试能否为小不点除去这最后的障碍……
“北齐旧将,吴毅,在此求死!”
话音未落,长刀已然呼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