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细心精明的经理人、金融家要洞悉
错综复杂的财务危机，
都不及一穷二白的买书人
志在必得、钱花在刀口上时
看得更清楚。
他时时苛求自己处处节约；
吃得再少一点、吃得更便宜些，
才能攒下哺育心灵的伙食费。
他到处寻求贴补，连身上衣物亦是缝缝补补
又三年，净买书不轻言添衣。
噫，他甚至发愿写书赚取买书钱！
胃口奇大永难填。嗷嗷待哺无宁日。
柴添得越多反而烧得越旺。
（亨利·沃德·比彻）[16]
您业已听取来自渊薮的呼喊。您已聆听了我从灵魂黑暗深处发出的含冤哀鸣。或许这会儿您忍不住想提出质疑，也就是：唉——怎么搞的？又冒出一种新瘾头。难不成咱们现在犯的瘾还不够——药物、酒精、尼古丁、咖啡因、沉迷赌博、暴饮暴食、不吃不喝、购物血拼、顺手牵羊、性爱过度、巧克力过量、迷恋工作、耽看电视、疯狂瘦身、热衷宗教……族繁不及备载——这会儿，居然连书本也要来凑热闹？
人生在世，难道还有比看书、爱书更有益健康、更富含教育意义、更爽快也更快活的勾当吗？书本不正意味着学习、智性活动，以及社会与人生之中一切美好而正面的事物吗？
嗯，随你高兴怎么说都行，我对于你如此义愤填膺亦深表同感。我自己也曾走过那段抵死不认账的坎坷路。我也曾高声诵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识就是力量云云，希望借此规避瘾疾的戕害。我晓得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尽管再怎么赌气、抵赖都没用，你依然心知肚明：咱们全是同伙。你总归要看开。这件事情由不得你。一旦你情愿面对事实、甘心俯首接受必要的治疗，才能够逐步洞悉这个所谓嗜书瘾的威胁，看清它的真面目，从此不再心存妄想，也才能够趁早让生命步上正轨。
毕竟，我们得正视心魔；我们必须将它的诡计全部摊在阳光底下。这玩意儿可不含糊。它十分阴险恶毒。越早在它面前坦承你的无助，就越快能得到解脱。假如你不此之图，那么，情况可就会变得非常棘手了。你或许已经察觉：自己的人生从单纯无害的爱书人转眼变成一场噩梦、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瞬间化作一堆堆多而无当的书，书籍成了你日常生活当中最要紧的物事，在疯狂的追求之下，即使是朋友、家人，或是个人的卫生、门面，全都成了次要考虑。接下来你就会把书锁进装设栅栏的牢房，埋在自家后院里，砸下大把钞票换一绺莎士比亚的头发、海明威用过的二号铅笔或雕成格尔特鲁德·斯坦因[17]头像的啤酒杯（即名闻遐迩的“斯坦因杯”[Stein stein]）。[18]
有鉴于此，详列此瘾疾的某些具体病征实有其必要。它的来龙去脉为何？到底怎么染上？我们如何分辨自己是否已经罹患日深以致万劫不复？我们先从症状开始说起。
生理症状
犯书瘾的头一个症状便是：阅读活动高度集中的器官——眼睛——率先挂点。咱们嗜书瘾君子一旦拿掉鼻梁上那副蛙眼大目镜，便分不清眼前到底是曙光乍现还是手表上的指针夜光闪闪。这是因为嗜书瘾君子们无论置身何处（想当然耳）都只顾着看书——灯也不开就躺着看将起来，在幽暗的餐厅里、颠得教人七荤八素的公共汽车上也照读不误，甚至连登山踏青时都不忘挨着摇曳的火光看书。不论身处何地，我们都要看书，不管照明是否充足，都不能阻挡我们的满腔热情。要是每回一打开书本就要坚持非足够烛光亮度不可，那咱们啥也甭读了。16世纪作家托卡图·塔索[19]曾凭借家中豢养的猫咪眼中射出的幽光进行阅读。[20]伟大的英国日记作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1703）即便视力渐失，也无法令他稍减对书的热爱。“就此安歇，”他在1668年的某则日记里如此记载，“吾两眼昏花虽久矣；不知世间尚有何事能命吾掷卷罢读。”[21]14个月之后，他全盲了。
就算咱们的下场不至于像他那样把双眼统统搞瞎，外观上也得付出代价，谁都别想幸免。由于长时间（几乎夜复一夜，天天如此）捧着咱们非读不可的书不放，把那玩意儿抵在胸口，埋首一读便忘了今夕是何夕，待回神已是床头闹钟叮当乱响、窗外东方鱼肚渐白——而我们阅读依然。这样子搞个一两晚尚无大碍。但是咱们的长相终究会完全走样——长出杰里·塔卡尼安[22]似的鳄鱼眼皮、眼球满布血丝活像IBM电路板、眼袋肿胀简直跟保龄球差不多大小。最要命的是罹患“看书颈”——长时间持续横向扫视书架上直立的书脊的结果，那模样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以上才只提及肩部以上呢。说到下盘，咱们当中许多人都拥有傲视群伦、辽阔足以媲美密西西比三角洲的大屁股，显然是长久赖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成果。其实，没日没夜、日复一日安坐在咱们钟爱的座椅上，一动也不动地进行思考活动，还可能导致身体出现更折磨人的生理病征：肢体萎缩。咱们当中许多人全身上下能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简直和用了12年的旧沙发没啥两样。爱书人利·亨特（Leigh Hunt，1784—1859）曾提到一位为书鞠躬尽瘁的本杰明·韦斯特太太，经大夫诊断为“由于长期置身屋内阅读，终致四肢功能丧失”[23]。
日常的卫生保健也照样赔了进去。尽管少数瘾君子每天早上还能打理门面，甩掉衰样、容光焕发地穿戴整齐，乔扮最起码的人模人样出门见人，咱们则是完全弃那些身外之物的繁文缛节如敝屣。部分原因是我们把自己搞得一穷二白，连最基本的卫浴用品（即肥皂、洗发精等等）的区区开销也无法负担（咱们当中某几位末期患者倒是因而省下不少买发胶的钱）。
然而另一个原因还是卡在时间这个因素上头。如果把刮脸、洗头一并计算，从头到脚洗一趟澡得耗掉整整30分钟既珍贵又千金难换的阅读时间。于是能免则免。我们总效法阿普列乌斯[24]：当这个大吨位的作家兼读书家埋首于书本的时候，居然任由自己的头发“虬结、扭曲、凌乱宛如一团粗麻绳般散漫驳杂迤逦一地”[25]。阿德里安·贝利特（Adrian Baillet）一看起书来便无暇抽身，整个星期只出一趟门。[26]还有一位，卡内亚德斯[27]看书看得压根没空修剪指甲。[28]
居住环境
嗜书瘾君子的病情充分体现在其居住空间上。蛛丝马迹无所不在，不只出现在大家都想得到的地方（就是书架啦），其他泄露天机的处所也是俯拾即是，说真格的，这年头谁的书架有足够的空间能让一名书瘾患者平日服用、数量庞大且不断暴增的书籍得以栖身？换句话说：压根休想有足够空间。于是，我们只好将书本堆叠起来——搁在地板上、桌上、床边、洗手间，总而言之：哪儿有空位就往哪儿摆。
同时，我们还死都不肯将它们往外扔——就算真扔了，也绝非出于咱们的主观意愿。这是此瘾疾的初期病症。每本书都带着连接甜美回忆的包袱，从那本打孩提时代起、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大人们念过六百万遍的《火腿加绿蛋》（Green Eggs and Ham），到整整四年大学从来没读过、现在也没打算读的《社会学原理》。这些书全都留着。
大体上，这便是嗜书瘾君子之所以如此安土重迁、宁死也不肯搬家的主因。就算对非书瘾患者而言，搬家也是一桩挺麻烦的勾当。家里头有一大堆书的人，那更是连搬家的念头都不敢有。一旦搬家，得花好大一番工夫才能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兜齐，再找足够的纸箱将它们逐一打包、封箱，还得甘冒得罪一干亲朋好友的风险，连哄带骗一群人将那些奇重无比的纸箱一个一个抱上卡车，到时还要有人肯再将纸箱抱下卡车，而且大家都还记得清楚该往哪儿摆，然后再一一开箱、一本一本重新堆叠起来。谁吃饱撑着没事干啦？何况，万一迁进去的新家比原先的居所更小怎么办？行了，索性另外再租个公寓来放书——那样子还勉强说得通。搬家？发神经才搬家咧。
另一个明白透露瘾君子病情的地方就是家具。四下看看瘾君子的日常生活空间，如果此人拥有家具——可不是每个瘾君子都有喔——的话，其中一件肯定会脱颖而出，立刻攫住你的目光：嗜书瘾君子的阅读专用椅。尽管屋子里长短沙发，情人椅错落有致——甚至和装潢甚为搭配——但这张座椅依然显得气宇出众，仿佛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圣文森特修道院（Saint Vincent de Paul），从圣龛里偷偷扛回来似的。两侧扶手磨得光光滑滑。光线照射角度要是对得巧，你还能揽“椅”自照。里头的弹簧皆已松弛。只要屁股往上头一坐，随时有蹦到三尺外摔落地板之虞。对于流行稍有感悟的瘾君子，每隔几年还会为它除旧布新一番。不过，更上道、更有品位的犯瘾者铁定都让它维持原始风貌。毕竟，那是个神圣不可亵玩的座位。那是嗜书瘾君子和书本神交的宝座，谅谁也没那个胆子在它身上上下其手。
生活品质
嗜书瘾君子的存在由两部分组成：买书、看书。此乃生命之所以值得延续下去的重要理由。可想而知，这对我们的生活品质也可能会构成危害，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咱们全是穷光蛋。这是怎么都回避不了的后果。当然，有些人走运得以幸免：那些人在染病上身之前已经先攒够了银子，还有另一种人则拥有一身糊弄人的好本领，能把枕边人治得服服帖帖，甘心情愿掏钱资助他们的癖好，但这种例子可说是少之又少。大体而言，由于对书本一往情深、执迷不悟，我们的口袋不消三两下就会一空如洗。我们如此斥资购置书籍，就算支票本再多也不管用，甭花太多工夫便能把自己逼进赤贫的阴沟里。
嗜书瘾君子每跨出一步就得面临一道接一道严酷考验——比如说：要看书还是吃饭、要买衣服抑或买书；要维持起码过得去的生活格调，还是选择一种拮据却能够享受自虐愉悦的度日方式，放任自己徜徉快活林。
说穿了，嗜书瘾君子总是宁可饿肚皮也要看书，宁可买书也不愿添购衣物。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买起书来常常不顾荷包死活，尽管心知肚明：把钱花在购买日用所需实在比较明智。有一回他站在书店橱窗前，“饱受脑袋的欲求与肚皮的需索双重煎熬”，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简直就要揭竿起义，亘古的灵肉斗争在心中反复上演。要投靠书本还是奔向食物？宁可享用“满满盘中飧”却没半本书，抑或将就“粗面包抹牛油”，但是手上有书可看？要照顾臭皮囊铁铮铮的需求，还是喂哺永恒不朽的心灵？他“在人行道上踅来踅去，一边数着（他）口袋里的铜板，一抬头，小馆子招牌赫然在望，两方饥肠辘辘在（他）心中交相呼唤”，最后他把心一横，干了一件如果咱们置身他的处境也会干的事：索性买书去也。[29]
至于衣着也差不多情形。不消说，我们绝不理会《潇洒》（GQ）杂志阐扬的那套穿衣哲学。压根没人会拿咱们的行头去对照巴黎时尚周展示台上扭来摆去的那些玩意儿。倒不是我们丝毫瞧不出流行的门道，说穿了不过就是优先顺序自有定见。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穿衣服的时候总是在看书，当两只眼睛死盯着手上的书本，自然无心顾及自己究竟套上哪双袜子、鞋子、衬衫，至于其他衣物也照样全不看在眼里。我们从来不会刻意在时尚流行这件事情上头做文章。
至于其他因素，则和个人经济状况有直接关系。脚上老穿同一双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连着两年地球日都穿同一双环保地球鞋（两个地球日之间的每一天亦照穿不误），是打算回家骄其妻妾，还是其中隐含不足为外人道的大道理？我们身上经年不换的那件双车线、色彩斑斓、上头又是花又是草的衬衫，到底是蓄意唤起人们对60年代的缅怀，或是因为今天一早当我们苦恼：“今儿个该穿哪件出门才好？”翻箱倒柜的结果，还是只有这101件衬衫可穿？至于脖子上这条老掉牙的平底窄领带又该怎么解释？存心要宣扬什么宏伟理念还是怎的？说到嗜书瘾君子的穿衣哲学，我算是个中老手。我那几套内衣裤，论岁数都比当今大部分文坛新锐小说家更老。法国瘾君子格里耶（Gaullieur），同一套衣服穿了整整20年，就是为了省钱买书。[30]神学家伊拉斯谟（Erasmus）曾写过这么一段话：“吾一旦得金乃先购书，若尚有余，方添衫若干。”[31]
末期病状
亲爱的苦难同胞们，千万别被别人诳骗，说什么：罹患嗜书瘾也有机会活得开心自在；伴随着一口气买进成千上万本书而来的雀跃、懒洋洋地窝在咱们心爱的座椅上反复回味，眼看着那些书堆叠在书架、地板上，便可带给我们莫大愉悦云云。如果是患病初期那还有得说。反正，咱们或许都能在过程中逐渐变聪明。视野变宽、涉猎的领域也越来越广，有机会成为自己一心向往的饱学之士。啊，借由书本，我们得以狠狠酩酊大醉一场，翌日不仅不会饱受宿醉折磨，甚至一觉醒来更加容光焕发。
但这些都是发生在更早之前、当疾病还处于萌芽初期的事。随着病情逐渐加深变重，它在过程中遗留下来的蹂躏痕迹足以让咱们的日子颠踬难行。它所造成的破坏也许永远无法恢复。只消过那么一趟瘾、稍稍沾染瘾病的宿主，从此永无宁日。可能是某日一趟书店漫游，在一本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书面前束手就范。或许是为了挣脱铁铮铮现实社会的侵害、干扰，图谋区区几个钟头的奢侈时光，便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约翰·格里沙姆深渊。假使我们一旦深陷其中还兀自沾沾自喜的话，我们便与嗜书瘾沾上边，未来的日子将岌岌可危。
因为从此只要一碰到麻烦，我们势必会回头寻求慰藉。这是上瘾过程中最明显的特征。退缩、遁逃。没错，要检验一个人是否患了嗜书瘾，最保险的方法便是看他（或她）面对压力的反应。当世事百般不顺遂，嗜书瘾君子能否继续勇往直前？还是照例躲起来闷头看书？索性掉头一溜烟钻回书本的怀抱？我们一碰到闺房起了矛盾，是否便遁入书房、图书馆猛看书？经历一整天繁重的工作回到家中，我们是否又带着六七本新书进门？日常居家事务——譬如：洒扫庭除、拖地洗衣、陪妻拌嘴抬杠等等——是否越来越感繁重，于是咱们总是一律以看书为借口加以推诿搪塞？
倘若果真如此的话，过去一向自认为不过只是平凡爱书人的我们，就可能即将陷于万劫不复的绝境。一旦压力临头，我们立刻避而远之，然而却发现慰藉来得快去得也快。羞耻心喋喋不休如影随形，在咱们阅读的路上频频露脸，并直陈我们背离职责。我们借由看书或买书来平息痛苦，因为过一次瘾的威力如此剧烈，反而更感羞愧、歉疚，我们因而需要解脱，到头来，我们便只好一再从书本里寻求万灵丹。
一旦这种循环日益胶着，咱们嗜书瘾君子陷在无尽的漩涡中不断打转，越来越脆弱，我们便开始更加自反而缩。这也就是嗜书瘾君子的朋友总是寥寥可数的缘故。当然啦，这大部分都该怪咱们无心的健忘使然。我们镇日泡在书本里头，原本跟朋友约好要打的电话、早已安排好的聚会，甚至连该回的电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有时我们甚至干脆放任铃声兀自响个不停（倒也不是每回都这样，只要咱们正好想要和人“聊聊书本”的话）。
提到谈恋爱，那咱们简直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问题的症结（想当然耳）总是出在：为了让双方关系取得进展，我们必须亲自出席，本人到场和谈恋爱的对象碰面。这意味着：共进晚餐、携手看电影、并肩听音乐会、一道泡泡酒吧、逛逛博物馆、打打迷你高尔夫和其他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耗时费力的活动，其中几样甚至还得花钱。正常人似乎无福消受咱们心目中的理想约会：两人分别坐在相隔几尺的沙发上，各人头上一盏灯，双双各自翻读自己手上的书。
我们大可带着那位交往中的对象一块儿逛书店，不过届时对方的话题将不会局限在书本，而是针对咱们的德性。一旦走到那步田地，爱神也懒得再眷顾咱们了。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进书店正想干咱们寻常干的勾当：买书。而被拉进书店的那位则会针对我们觉得稀松平常的行为进行一连串质疑。例如：“你真打算读完手上这堆书啊？”“你家里头已经摆着五千本书了，还要买啊？”“你怎么能够面不改色花70块钱买一堆书，带我上馆子吃顿饭却要各付各的？”等等这类问题肯定都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我敢打包票。反正，不管谁跟我们谈恋爱，最后肯定都会认为咱们不仅性情古怪而且可恶透顶。我们不如继续保持孤家寡人得了。
倒不是说我们不古怪、不讨人厌。他们都没有错，我们只是死不承认罢了。要是让咱们自行评断自己的行为，那可严重了。一旦那么做，就得显露出另一个丑恶的面目。与天俱来的良知——尽管平常总是留中不发——依然足以明白让我们晓得无可否认的事实：在自家公寓稍一走动便会迎头撞倒书堆，摆明了已然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一整年没添购任何新衣、新鞋，却收藏《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所有版本，无一缺漏，多少已经异于常态。但是咱们不得不为那些过当行为进行抗辩；我们必须撇个一干二净。
总之就是打开天窗说瞎话，请参考以下几种说辞：
* * *
“我老公今天居然笑我胆子小，绝对不敢买书超过100元。他还说人家铁定不敢让全家再吃一个月素汉堡，人家没办法嘛，只好证明给他看。”
“原来你今儿一大早要我去修剪草坪啊？哎，那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明讲呢？我整天待在屋子里没乱跑啊，从头到尾都蹲在地下室的锅炉后头看书。”
“可是，我这次抱回来这整箱书里头100本全部都是绝版书啊，亲爱的。一般客人想买还买不到哩。你说我该怎么办？当作没看见不成？”
“毛病？我才没毛病咧！我只不过碰巧家里头有五万本书而已。我有毛病？才怪！”
* * *
察觉出上述几种说法之间的共通点了吗？没错。这些说词全部都是罔顾现实的空口白话。嗜书瘾君子们全不甘心坦白承认自己有毛病。他们之所以会如此沉迷于买书、看书，都是别人造成的，他们身不由己深陷其中，只能拼命买书、拼命看书；要不然就是撇个一干二净、毛病压根就不存在。所有的借口无非用来减缓一再刺痛、让他们不堪其扰的罪恶感。
但这些全不管用。事实上，一味否认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诡谲的恶性循环：我们的内伤日益扩大，却仍不愿承认自己出了问题。嗜书瘾于是也越来越严重。大肆买书不亦乐乎之余，我们或许觉得虎虎生风，高人一等。一踩在书店走道上，我们满脑子容不下别的，全是买！买！买！而我们所持的理由则越来越空洞：“我想读这本书”、“这书名取得真棒”、“这本砖头书和我家里那整排砖头书简直太配了”、“封面设计好漂亮啊”。长此以往，我们阅读的书和购买的书在数量上越来越不成比例。
打这儿起，重复购买某本书的情形就会陆续出现了。喔，那些全是无心之过啊——确实有人会故意重复买书：学者和珍稀善本收藏家，但我们稍后再讨论那种人。像我们这种单纯的嗜书瘾君子，如果重复买书没有其他理由，无非就是压根忘了先前买过，那可就麻烦了。我们每回总以为是头一次购买。
接下来的情形更恐怖。我们会变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开始把书东藏西藏，隐瞒自己的行踪，谎称花了多少钱买了几本书。我们把自己的毛病统统怪到别人头上。我们可能还会越来越常喃喃自语，甚至对着书本说话。西尔韦斯里·迪萨西（Silvestre de Sacy，1801—1879）曾高呼：“喔——心肝儿宝贝书哟！……我是多么爱你哟。”[32]尤金·菲尔德（Eugene Field，1850—1895）曾如是写道：“某日清晨醒转，我四下环顾房间，看着心爱的宝贝们，当我高声向它们呼喊：‘早安，亲爱的朋友！’它们也纷纷朝我投以眷恋的眼光”。[33]
如果出现这种情形，瘾君子的病情已属十分严重，由于对书一往情深、难分难舍，其他一切——家人、工作、嗜好——统统抛诸脑后。只有书本能够（即使只能短暂地）扑灭他们永无止境的熊熊欲火。除非发自内心甘愿接受整治，否则嗜书瘾还会继续扩大直至病入膏肓。只有等到那一刻来临，绝望的力量才足以让他们自动自发出声呼救——只有等到伊于胡底——嗜书瘾君子们才有机会捡回一条命。
但咱们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本书最后一章将会提供治疗方案。现在，我们想先了解你的病情。你的嗜书瘾有多严重？出现过哪些见不得人的症状？下一章将让你无所遁形。
§§§
嗜书瘾小常识：性格缺陷抑或生理病症？
你耳听指摘诋毁，眼见讪笑讥讽。的确，那些从不犯瘾的同侪每每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我们早已司空见惯。面对我们的过当行径，他们总是固定搬出一成不变的说辞，一再贬损、屈辱我们。他们将咱们归成邋遢、没出息的族类，不中用的窝囊废，一碰到难关便遁入自己一手打造的阅读与书籍的极乐天地。全是懒惰虫，活脱就是人渣、软骨头。或者，寡廉鲜耻的寄生虫、社会败类，简直跟处心积虑变更名目自肥的民意代表没有两样。
而且，说真格的，难道咱们就不能摸着良心，鼓起勇气自问一句：谁那么笨偏偏要染上书瘾？书本既不像酒精、海洛因那样，能令肉体松弛舒畅；也不像迷幻药、快乐丸那样让精神愉悦亢奋；更不比顺手牵羊、赌博，能以物质的回报勾引我们；唉，它甚至一点都不好吃。从某方面来说，咱们这些嗜书瘾患者其实有点像吃饱没事在车库里窝藏300万块车牌的社区怪胎。
不过，把问题的成因全部归于人格偏差似乎也太过简化了。因为咱们之中的确有些人是头一次接触书本就马上如醉如痴——从此欲罢不能、身不由己、难以自拔——显然，并非我们自己不想控制买书的冲动。那么，到底是掏钱买书的我们活该出面承担罪名，还是该责怪咱们内心深处频频呐喊“给我书！我需要书！”的那股不知名力量？这个问题直指身心健康与自我形象的核心。严词抨击嗜书瘾君子一掷千金疯狂购书、喜滋滋坐拥25000本藏书却放任家人三餐不继，自然丝毫不费力气。可是，持这种态度对待犯瘾的人又有什么实质助益？那样子就能拉他（或她）一把，从此导回正途吗？
很显然，我们需要的是同情、怜悯，而不是斥责、谩骂。真的，嗜书瘾君子并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天生注定。我们是如此彻头彻尾的疯癫——从临床上看来。这是看待问题惟一正面积极，而且也顺应天理、合乎人情的方式。这解释了为何有些人只和书籍发生第一次亲密接触，便从此义无反顾地甘为嗜书瘾君子。与其归咎性格缺陷、人格偏差，不如从生物学的角度提出合理解释，让嗜书瘾君子宽心释怀，不必再蒙受莫须有的罪恶感百般摧残，亦可大大扭转一般人认定嗜书瘾君子一旦面对书本便俯首称臣，毫无招架之力的刻板印象。更何况，我自己也是一名嗜书瘾君子，我最不想要的正是道貌岸然的说教、义正辞严地指责我意志薄弱、缺德败风。假使嗜书瘾果真是一种先天、遗传的疾病，对咱们瘾君子而言不啻天大的喜讯。我们总算能够放下长久以来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
不幸得很，其中还是有个大麻烦，那就是：我们偏偏无法提出任何该死的证据。没有人能够直截了当地说清楚讲明白，指出到底是这个染色体搞鬼，还是哪个DNA分子作怪？咱们有本事把人类送上月球，家家户户都有微波炉，可是，一旦要求科学家提出论据，解开萦绕咱们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歉疚、罪恶感，他们便立马脚底抹油、全部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唉，压根没人肯把心思摆在这个问题上头。
喔，当然，史迹斑斑可考，可资证明嗜书瘾来自基因突变的事例倒不是完全没有（虽然略显牵强）。既然无法从历史上找到有哪个婴儿抱着书本出娘胎的记录，我们姑且列举几位小小年纪即已充分显露嗜书瘾迹象的例子：
§§§
乔纳森·斯威夫特[34]三岁能诵读整部《圣经》。[35]
亨利·布拉德肖[36]年仅三四岁便拥有500本藏书，其中没有半本瑟斯博士早期某些童书作品或《大鸟大书》（Big Bird's Big Book）那种幼稚玩意儿，全部都是像贺拉斯的《颂诗》或诸如此类令人仰之弥高的扛鼎巨著。[37]
埃德蒙特·古斯（Edmund Goose）嘴里牙牙冒出的头一个字，不是“把拔”也不是“马麻”，而是——“书”。[38]
弗里德里克·迈尔（Frederic Myers，1843—1901）六岁能读维吉尔，而且是拉丁文版（尽管借助了批注本）[39]。
§§§
惜哉，尽管他们展现如此浑然天成的早慧——摆明了书痴乃得自遗传——当今社会上还是普遍充斥怀疑的声浪，认为那些人只不过是少数几个聪明过人的小鬼罢了。我们实在受不了这种食古不化、蒙昧无知的论调，整个社会也不能坐视。要是无法摆脱外界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成见（一口咬定：千错万错，全是咱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的书呆子的错），嗜书瘾君子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们亟盼科学界针对嗜书瘾的病灶展开全面、不预设底限的钻研。我们需要的是实际的行动，深入的分析，还有国家预算全力挹注。我们需要梅洛迪·贝蒂的书。为了全体嗜书瘾君子的福祉，我在此郑重向普天之下所有科学家提出呼吁，我十二万分恳切地请求各位，我诚心诚意、认认真真地跪着拜托你们：尽快揪出元凶！别让咱们继续背黑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