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流域下游,在大河两岸失去了它的笑颜,重重山峦和险象丛生的古堡废墟展露出桀骜不驯的姿态,人们眼前升腾起一派更为粗犷和严峻的美景之处,就是那个晦暗的、古老的城镇巴赫拉赫——像一个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恐怖传说——的所在地。这里的那些城墙,以往并非一直像现在这样破败不堪,它们的雉堞已经没有了明显的锯齿形状,上面的多座瞭望塔——狂风呼啸着穿过一扇扇小窗,麻雀在窗孔里做窝——也只是样子货而已;从坍塌的城门往里看去,可以窥见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和它们两旁一间间穷酸丑陋的土坯房,以往,在这些房子里并不总是像现在这样,除去时不时被孩子们的喊叫、女人们的破口大骂和奶牛的嗥叫声打破之外就一直是一片荒凉沉寂。这些城墙过去一度是骄傲和强大的,在这些街巷里也曾经充满了鲜活的、自由的生机,活动着权势和繁华,有着欢乐和痛苦,上演着许多爱和许多恨的戏剧。巴赫拉赫曾是古罗马人统治莱茵河流域时建造起来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城市之一,虽然建城之后经历了风云变幻的诸多朝代,虽然尔后沦为霍恩施陶芬王朝[1]、最后又沦为威特斯巴赫家族[2]的臣民,但它的居民仍然能够追随其他莱茵河流域城市的榜样,保持了一种相当自由的城市治理模式。这就是各个不同的社会组织联合管理城市,这些组织中,古老的城市贵族组织为一方,行会组织(这里又按照不同的行业细分为若干较小的组织)为另一方,双方都在争取独自的城市治理权,以致他们对外能够团结一致,保卫本市抵御邻近强盗贵族的侵袭,而对内则由于各个组织之间相互矛盾的利益冲突而经常陷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因此,在这些组织之间很少有和谐共处之时,而有的则是不信任,甚至往往演变成剧烈的暴力对抗。统治本市的总督坐镇在名叫萨莱克的那座高高的城堡中,人们呼叫他时,他会像他的老鹰一样从上面飞下来,偶尔也不请自来。僧侣们则是通过对精神的掩饰在暗中统治着。一个最孤立的、逐渐被排斥在公民权之外的弱势团体,就是小小的犹太人群体,他们还在古罗马时期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尔后在大肆迫害犹太人的浪潮中,又收留了多批逃难至此的具有相同信仰的弟兄。
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运动开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而在十四世纪中叶前后,即在鼠疫蔓延肆虐的末期达到了最为剧烈的程度,那时这种瘟疫像任何一种公害一样都被说成是因犹太人而起,人们说,是他们的诅咒激怒了上帝,是他们在麻风病人的帮助下弄脏了井水。被这种宣传激怒了的暴徒们,特别是大群大群的鞭笞派[3]的半身赤裸的男男女女,为求赎罪一面鞭打自己一面高唱圣母颂歌走遍莱茵河流域和其余南德地区,这伙人杀害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另一些犹太人则遭到酷刑拷打或者强行受洗。另外一种对他们的指责,从过去很早的时代就开始,经整个中世纪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初,使他们承受着恐惧流淌了许多鲜血的,就是那个荒唐可笑的、在编年史书和各种传奇故事中被重复到令人恶心程度的神话,即犹太人偷走了净化的圣饼,用刀子把这圣体戳得鲜血直流,又说他们在他们的逾越节杀害了一些基督徒的孩子,把这些孩子的血用作他们晚祷的祭品。犹太人因为他们的信仰、财富和债权承受了足够多的仇恨,他们在那个节日里完全处于他们敌人的掌控之中,这些敌人要是一散布这个杀害儿童的谣言,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灭掉犹太人,他们甚至将一具沾满鲜血的童尸悄悄地放进一个恶名昭彰的犹太人家中,半夜三更突然袭击那家正在作祷告的犹太人家庭,然后在那里杀人、抢劫,强行施洗,直至出现大的奇迹:发现被杀死的孩子的尸体,这个死去的孩子甚至最后被基督教会封为圣人。圣维尔纳[4]就是这样的一位圣人,为纪念他,富人捐资在奥伯维塞尔建起了一座壮观的修道院,现在成了莱茵河畔最美的文化遗址之一,当我们在一个山坡绿油油的晴朗夏日驱车从它身旁经过而并不知道它的缘起时,它那些长长的尖顶窗户和傲然挺立的廊柱彰显着哥特式建筑的美妙,看着真是令我们欣喜无比。为了纪念这位圣徒,在莱茵河畔还建立了另外三座教堂,同时无数犹太人被杀死或者遭受虐待折磨。这些事发生在公元1287年。巴赫拉赫也建立了一座这样的圣维尔纳教堂,当时犹太人也是蒙受了许多的困苦和灾难。但是自那以后两个世纪他们就幸免于这样的平民愤怒的袭击,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仍然受着够多的敌视和威吓。
然而,对于巴赫拉赫的犹太人,来自外部的仇恨越是威逼他们,他们的家庭生活便越加亲密无间,越加团结温馨,他们对上帝的虔诚和敬畏也越加深沉,越加根深蒂固。一种符合上帝要求的生活方式的典范,要数那里的经师、人称拉比的亚伯拉罕,这还是个年轻人,却已经由于他的博学而远近闻名了。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他父亲也曾是那里的经师,他在遗嘱中要求儿子继承他从事的同样职务,要他除非有生命危险永远也别离开巴赫拉赫。这项父命,再加上一个放着若干珍本书籍的柜子,就是他,这位满腹经纶、贫穷一生的犹太教学者留给儿子的全部遗产。但尽管如此,亚伯拉罕仍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他和他那位曾经营珠宝生意的已故叔父的独生女儿结了婚,从而继承了叔父的一大笔财产。镇上一些狡猾的男人暗示,似乎拉比是为了钱才娶了他的妻子。然而所有的女人都反对这种说法,她们会讲述一些老故事:拉比是怎样在他去西班牙之前就已经爱上了萨拉——其实人们总管她叫美丽的萨拉,而萨拉又是怎样苦等了七年,等到拉比从西班牙回来,他又怎样违反她父亲的意愿,甚至也违反她本人的意愿送了她一枚订婚戒指,然后娶了她。原来,任何一个犹太男子,只要他能将一枚戒指戴到一个犹太姑娘手上,同时说出下面的话:“我按照摩西和以色列的习俗娶你为妻!”就都可以把她娶为合法的妻子了。在提到西班牙时,狡猾的男人们脸上常常露出十分独特的微笑,这大概是源于那个隐约的传言,即说亚伯拉罕在托莱多的高级学校里虽然刻苦努力学习上帝之法,但也同那些当时有着极高教养的西班牙犹太人一样,模仿过基督教习俗,并且把独立思考的思维方式深深地吸收到自己头脑中。可是在内心深处这些狡猾的男人几乎不相信这一传言的真实性。因为自拉比从西班牙回来后,他的生活方式是极其纯正、虔诚和严肃的,哪怕最细小最不起眼的犹太教教规习俗,他也是兢兢业业地身体力行,每星期一和星期四他都斋戒,仅在安息日或其他节假日才吃肉喝酒,他的每一天都在祈祷和学习中度过,白天,他向仰慕他盛名从外地来巴赫拉赫学习的学生们讲授上帝的法规,夜间他仔细观看天上的星斗或者美丽的萨拉的眼睛。拉比婚后无子女;尽管如此,他身边却不缺少勃勃生机和活跃气氛。他的住宅就在犹太会堂旁边,这所房子的大厅完全向全体市民开放;人们在这里毫不费事地进进出出,作快速祷告或是听取新闻,或者在遇到紧急情况时开会商定对策;休息日早晨,孩子们在这里玩耍,而大人们则在旁边的教堂里听人宣读每周的经书章节;人们在这里举行婚丧礼仪,在这里争吵,而后又和解;在这里,受冻的人能找到温暖的火炉,挨饿的人能吃上一顿饱饭。除此以外,在拉比周围还活动着一大批亲戚,这里有兄弟姐妹们和他们各自的妻子夫君儿女,还有他和他妻子两人共同的七姑八姨叔伯娘舅等,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些人全都视拉比为自己的家长,一天早晚都在他家同他来往,每逢大的节日又全体在他家用餐。在经师家里,这样的全家大聚餐特别是在每年的逾越节举行。逾越节是一个极为古老的美好的节日,直到今天,全世界的犹太人都还在尼森月[5]第十四天的前夕庆祝这个节日,以表达他们对从埃及的奴隶枷锁中解放出来那件大事的永恒纪念。他们是这样来庆祝这一节日的:
夜幕降临,家庭主妇便点起了灯,在饭桌上铺上桌布,从未发酵的扁圆面包中拿出三个放到桌子正中央,用一块餐巾把它们盖上,又在这隆起处放上六只小碗,碗中盛放着一些象征性的食物,即一个鸡蛋、一点生菜、一些辣根、一根羊羔骨和一种由葡萄干加肉桂和坚果混合而成的褐色食物。在这张餐桌落座的,是一家之长和他所有的亲戚及合作伙伴。席间,家长要为在座者朗读一本书名为《阿伽德》的奇书中的章节,内容包括祖先的传说、埃及的志异故事、趣闻、争端、祷文和节日歌曲等。一顿丰盛的晚餐穿插在庆祝活动中,甚至就在朗读的过程中人们也时不时品尝一下那象征性的菜肴,接着也吃一点餐桌上那几块未发酵的面包,喝几杯红葡萄酒。这场晚间聚会的特色是既伤感又欢快,既严肃又轻松,既奇妙又神秘的。家长朗读《阿伽德》时使用的那种传统的吟咏声调(间或听众齐声跟读时也随着他用同样声调),听起来是那么使人感到贴心,那么像慈母对摇篮中孩子哼唱的催眠曲,同时却又那么像力图叫醒沉睡者的急切呼唤,以至于就连那些早已背弃了自己祖先的信仰而去追求别人享受的欢乐、别人得到的荣誉的犹太人,当那些古老的、耳熟能详的逾越节曲调闯入他们的耳鼓时,也深深地受到震撼。
当年,在自己住宅的大厅里,拉比亚伯拉罕同他的亲戚们、学生们和其他宾客们就这样坐在一起举办晚会欢度逾越节。大厅里一切都比平日更加光彩夺目;餐桌上铺着彩色丝绣大台布,它的金黄色流苏一直悬垂到地面,盛放象征性食品的盘碟,还有斟满葡萄酒的那几只高脚酒杯,都闪烁着温馨的光,杯边作为装饰绘上的全是《圣经》中的劳工故事;男人们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平顶帽,白色衣领高高地耸立着;女人们身上穿着伦巴底衣料做的奇妙地熠熠闪光的衣裳,头上、脖颈上戴着金首饰和珍珠饰品,安息日使用的银色吊灯,将它那充满了节日气氛的光辉,洒落在大厅里老老少少一张张虔诚而愉快的脸上。在一张比其余的圈手椅略高一些的安乐椅里,紫红色的绒布坐垫上坐着拉比亚伯拉罕,而且是按习俗的要求脊背紧靠着椅背,他在朗读、吟诵《阿伽德》,男女老少齐声跟读,或者在需要的地方作出回应。拉比本人也穿着黑色的节日服装,他那高贵的、稍显严肃的面容比平时要柔和些,嘴唇在周围褐色的胡须当中微笑开来,仿佛它们就要讲述许多亲切温馨的故事,而他的眼睛好像朦胧地闪现着幸福的回忆和预感。美丽的萨拉也坐在一张稍微高一些的安乐椅里,作为女主人,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只是穿着一件很合身的白色亚麻布衣裳,尽显她那苗条的身材和虔诚的面庞。这张脸美丽动人,正如总的说来犹太女人的美都颇为独特那样,是一种楚楚可人的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亲戚朋友生活在深重的贫困、苦涩的屈辱和险象丛生的环境中,这种忧患意识在她们美丽的面容上平添了一种受难者的真切深沉和对爱的审慎防范,而这两者,都颇为奇异地令我们怦然心动。今天,美丽的萨拉就是这样坐在这里,不断地看着丈夫的眼睛;时不时也看上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阿伽德》,这本用绒布烫金装帧起来的漂亮的羊皮书,这本古老的传家宝,上面还沾有她祖父时代留下来的陈年酒渍,书里有那么多豪放的彩色图画,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曾经爱不释手地在逾越节晚上一张张细看这些图画,它们画的是各种各样的《圣经》故事,比如:亚伯拉罕怎样用大锤将他父亲的石头偶像砸碎,天使们怎样来到他那里,摩西怎样打死了米孜里[6],法老怎样气派地端坐在宝座上,那些青蛙怎样连他吃饭时也不饶他,他怎样——感谢上帝!——喝得酩酊大醉,以色列的儿女怎样小心翼翼地过了红海,他们怎样惊喜得张开大嘴带着他们的羊群、奶牛和阉牛站在西奈山脚下,还有就是:虔诚的国王大卫怎样弹奏竖琴,最后,耶路撒冷怎样同它的圣庙的许多高塔和城墙一起,在灿烂的阳光中展示辉煌!
酒至二巡,每一张脸庞更加明亮,每一个声音更加高亢。这时,拉比伸手拿起一块未发酵的复活节面包并将它高高举起,容光焕发地向众人致以节日的问候,然后便朗诵《阿伽德》中下面的这些话:“看吧!这就是我们的祖先在埃及享用的食粮!不管是谁,只要肚子饿了就都来享用吧!不管是谁,只要忧愁就来分享我们的节日快乐吧!今年我们在这里庆祝节日,但明年我们就要到以色列去庆贺!今年我们还是当着奴隶庆祝节日,但明年我们就要作为自由的儿子庆祝节日了!”
这时大厅门开了,走进来两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男人,穿着非常宽松的外套,其中一个开口说道:“愿你们享受和平!我们是同你们有共同信仰的云游客,希望同你们一道庆祝逾越节。”拉比立即和蔼地回答道:“愿你们享受和平!请在我的近处落座吧。”两个外来人于是在餐桌入座,拉比又继续朗读。有时,众人还在跟读中,他会向他的妻子说两句爱抚的话,为了让她联想到那个古老的玩笑,即说一个犹太人家长在这个晚上会把自己当成国王,他对她说:“高高兴兴的吧,我的王后!”可是她却忧伤地微笑着回答:“可是我们没有王子啊!”她这话意思是,按《阿伽德》书中一处文字的要求,他们的儿子应在这个场合用规定的话语向父亲询问这一节日的意义。拉比也不作答,而只是用手指指了一下《阿伽德》书中刚刚翻开的一幅图画,这画优美匀称地绘出了这样的场景:三位天使来到亚伯拉罕面前,向他宣告他的妻子萨拉即将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而此时萨拉正一副小女人撒娇使性的样子调皮地躲在帐篷门后偷听他们的谈话。这个小小的点拨,使得这个美丽的女人双颊泛起了三重红晕,她羞涩地垂下眼皮,然后又亲切地抬眼看着他的丈夫,听他继续朗诵这个美好的故事:拉比约书亚、拉比埃利塞、拉比阿萨里亚、拉比阿齐巴和拉比塔尔芬斜靠在躺椅上整夜交谈以色列儿女出埃及的故事,一直谈到他们的门徒们来叫他们,说天亮了,犹太会堂里已经开始大晨祷了。
在美丽的萨拉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他的脸突然可怕地扭曲了一下便僵滞在那里,血液也一下子从他的面颊和嘴唇上消遁,眼珠像冰柱一样鼓了出来;——但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却看到他的面容立刻恢复了先前那安详而愉快的神态,嘴唇和面颊又红润了,眼珠子也很有精神地转动起来,唔,甚至一种以往他从来不曾有过的过分活泼直至忘乎所以的情绪,现在也一下子攫获了他的整个身心。美丽的萨拉被吓坏了,她活到现在还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于是她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令她全身发凉的恐惧,这倒不是由于她一瞬间在丈夫脸上看到了那种被吓成呆滞的神情,而更多的是由于他现在表现出来的那种十分快活的模样,这种情绪又渐渐地演变为欢呼雀跃、恣肆无忌的行为了。他将他戴的教士帽从左耳到右耳来回推着玩,又不断地揪胡子、卷胡子逗人发笑,用街头流行小调的曲调唱《阿伽德》书中的词句,另外在他列举那些在埃及经受过的苦难时,人们多次将食指泡进斟满了酒的杯子里,然后使劲把手指上沾着的葡萄酒滴甩到地下,拉比则将红酒甩到少女们身上,这个行动招来一片高声抱怨:皱领被弄坏了!抱怨声紧接着一阵哈哈大笑。眼见丈夫现在这种抽风似的接二连三的逗乐搞笑,美丽的萨拉越来越觉得心里发毛,她被莫名的恐惧弄得心烦意乱,焦急地看着这群嘴里哼着小曲、全身被灯光照得五色杂陈的熙熙攘攘的客人,他们非常惬意地摇摆着身子,嘴里啃着薄薄的逾越节面包,有的在从杯子里不断地呷葡萄酒,有的在胡聊闲扯,有的在大声歌唱,真是热闹非凡,折腾得不亦乐乎。
这样闹腾了一阵后,众人重新落座,是到了进晚餐的时候了。于是全体起立,准备洗手,美丽的萨拉去拿来了那个雕满镀金图案的大银洗脸盆,端到每位客人面前接水,这时水便从上头浇到这位客人手上。当她也对拉比做这项服务时,这一位向她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接着便从门口溜了出去。美丽的萨拉紧随其后也快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外拉比一下子抓住妻子的手,拉着她急急忙忙地大步走过了巴赫拉赫夜幕下黑沉沉的大街小巷,从城门出了城来到了那条沿莱茵河一直通往宾根的马路上。
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像这样的夜晚在春天会有一些,它们虽然暖意融融,漫天繁星,但同时却也使人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怖感。花香中夹杂着一些腐臭气味;小鸟的啼鸣听来像幸灾乐祸,又像是被自己吓着了而发出的鸣叫;月亮险恶地将它昏黄的光洒向沉郁地喃喃细语的莱茵河面;河岸上高峻的悬崖峭壁,看上去像是一些吓人的摇摇欲坠的巨人头颅;施特拉莱克古堡的塔楼守卫在吹奏一首忧郁的曲调,穿插其间的是圣维尔纳教堂那刺耳的报丧钟声。美丽的萨拉右手托着银洗脸盆,左手一直被拉比紧紧抓住,她觉出他的手指冰凉,手臂在颤抖;但她还是一声不响地默默跟着他,也许是因为她从来就习惯了对丈夫不问究竟地一味盲从,或许还因为她的双唇这时被内心的恐惧封锁了。
在索耐克古堡下方,罗尔西对面,大致在今天下莱茵巴赫拉赫村所在之处,矗立着一片板状岩石,呈弓形从莱茵河岸向河面上方延伸出去。拉比亚伯拉罕同他的妻子登上了这块岩石,他朝四周环视了一遍,然后抬头紧盯着天上的星星。美丽的萨拉站在他身边,由于极度的恐惧而浑身颤抖,她细看他那张苍白的脸,在昏暗的月光照射下越加惨白可怕,而且面部的肌肉在左右来回抽搐,像是疼痛,像是害怕,又像是静心祈祷,甚或震怒。但是当拉比突然把银洗脸盆从她手中一把夺走并将它唰啦啦扔到下面莱茵河中去时,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那可怕至极的恐惧感,大叫一声:“大慈大悲的上天啊!”同时扑倒在她丈夫脚下,哀求他赶快揭开这个晦涩的谜团。
拉比呢,已经无力说话,多次翕动嘴唇,却毫无声音,最后终于叫道:“你看见死神派来的使者了吗?他在那下面,在巴赫拉赫的上空游荡着!我们两个是逃脱了他的利剑了。让我们赞美上帝吧!”接着,他用他那还心有余悸而颤抖着的声音讲述事情的经过:在他背靠椅背端坐着,高高兴兴、满怀信心地吟诵《阿伽德》的奇书时,曾偶然向桌子底下看了一眼,竟看见在自己脚边横着一具血淋淋的童尸。“我于是想到,”讲到这里拉比补充说,“那两个晚到的客人并不是我们以色列儿女,而是从那些不信神的人那里来的,他们集会商定,悄悄地把那具尸体弄到我们家里,以便指控我们杀死儿童,煽动民众起来抢劫杀害我们。我不能让人察觉我已经识破了这一阴谋伎俩;那样只会加速我的毁灭,只是刚才使用的这个计策拯救了我们两个。让我们赞美上帝吧!你别害怕,美丽的萨拉;我们的朋友和亲戚也都会得救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只是急于要喝我的血;我已经逃脱了,他们得了我的金子银子也就勉强知足了。来,美丽的萨拉,跟我一起到另一个国度去,我们要把这不幸抛在身后,而为了这不幸不再追踪我们,我又把我最后的财产即那个银盆扔掉,以便求得和解。我们祖先信奉的上帝不会离开我们。——下来吧,你太累了;那个安静的威廉站在下面他的小船旁边;我们乘他的船沿莱茵河往上游方向去。”
美丽的萨拉好像骨头散了架,默默无言地瘫倒在拉比的怀里。他抱起她,缓步走下岩石向河岸走去。安静的威廉就在这里站着,这是一个聋哑但却长得异常俊美的男孩。他为了养活年老的养母——拉比的邻居——靠捕鱼为业,他的船就停泊在这里。这孩子似乎猜出了拉比的意图,甚至好像就是在等着拉比,在他那闭着的嘴唇边翕动着最可爱的同情心,他那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美丽的萨拉。拉比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了船上。
聋哑男孩的目光使美丽的萨拉从麻醉状态下清醒了过来,她突然觉得丈夫对她讲的一切都不纯粹是梦,痛苦的泪水有如泉水般夺眶涌出,流满了她那此时白得同她的衣裳一样的双颊。现在,她坐在船的正中,像一尊流泪的大理石雕像;她旁边坐着的是她的丈夫和安静的威廉,两人在起劲地用桨划着船。
是由于那船桨击水发出的单调声响呢,还是船只那摇摇晃晃的节奏,或者是河岸山坡上长着的那些令人心花怒放的花草的香味的作用使然,总之,如果在春天的夜晚乘坐一只轻巧的小船,泛舟于可爱的、清澈的莱茵河上,那么情况总会是这样:即使是集千愁于一身的人,也会奇异地得到慰藉而一展愁眉。是啊,千真万确:莱茵河,这位心地善良的老父亲,他不能容忍他的孩子们总在哭泣;他用至诚的双臂怀抱着他们,轻轻地摇晃着让他们别流泪,同时给他们讲述最美丽动听的童话,答应将他收着的那些金光灿灿的宝藏,甚至也包括那洪荒时代就已经沉没河底的尼伯龙根宝藏,统统都给他们。现在,美丽的萨拉的泪水也流得越来越少了,她心中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被河水波浪那温暖的低声细语冲刷尽净。黑夜失去了它那漆黑吓人的一面,故乡的山峦在向他们说出最温柔的道别言语。特别是她最喜爱的山,凯德里希山,与她道别时言语亲切,而月光的照耀又令它显出了奇异的效果:似乎山上又站着一位怯生生地伸出双臂的小姐,似乎那些身手敏捷的小矮人又前呼后拥地从他们藏身的岩石缝隙中爬了出来,又似乎有一位骑士纵马疾驰飞奔上了山;美丽的萨拉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又坐在罗尔西来的姨妈怀里,姨妈在讲那个非常好听的故事给她听,就是关于那位拯救被矮人劫持的可怜小姐的勇武骑士的故事,姨妈还给她讲了不少别的真实故事,比如离这里稍远些的那个奇妙至极的“悄悄话山谷”,在那里,小鸟会有条有理地说人话,还有那个只有听话的乖孩子可以去的“风味糕点国”,还有那些被咒骂的公主,会唱歌的树,用玻璃盖的宫殿,用黄金架设的桥,哈哈大笑的女水怪……但是,穿插在所有这些非常好听的绘声绘色的童话中间的,美丽的萨拉听到的却是她父亲的声音,父亲在气呼呼地责骂可怜的姨妈,责怪她不该唠唠叨叨往孩子脑袋瓜里塞那么多蠢话!接着,她觉得好像她被抱到她父亲坐的绒面圈手椅前的小凳子上,父亲穿着他那件宽大的蓝绸逾越节睡袍,用他柔软的手抚摸她的长发,乐呵呵地笑眯了眼,舒适地在安乐椅里来回摆动身子……那天肯定是逾越节,因为桌上已经铺上了印花台布,房间里的所有器皿都擦得锃亮耀眼,教区福利执事就坐在父亲旁边,嘴里一边嚼着葡萄干一边讲着希伯来语,小亚伯拉罕也从外面进来了,他手里捧着一本又厚又重的大书,请求叔父准许他讲解一段《圣经》,他说这是为了让叔父亲自确认他在过去的一周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应该受到大大的夸奖,得到多多的糕点……好了,现在小家伙把书放在圈手椅里宽阔的扶手上,讲解起雅各和拉合的故事来,讲雅各第一次看见他的小表妹拉合时怎样放声大哭,他在井边多么亲热地跟她说话,为了拉合,他去打了七年工,这几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同拉合结了婚,一直非常爱她……想到这里,美丽的萨拉也忽然记起她父亲当年这时候用调侃的语调对小亚伯拉罕叫道:“你不是也要娶你的小堂姐萨拉为妻吗?”之后小亚伯拉罕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要!她也要等七年。”这一幕幕场景蒙蒙眬眬地在美丽的萨拉的眼前穿梭而过,她看见她和她的小堂弟——他现在长成了高个子、成了自己的丈夫——两人幼稚可笑地在爬满了常春藤叶的棚屋里稚气十足地玩耍,在那里面兴高采烈地细看那一张张五彩的墙纸、一朵朵鲜花、一面面镜子和一个个镀金苹果,她看见小亚伯拉罕怎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她越来越充满温情,直到他渐渐长大变得经常情绪不佳,最后完全长成大人,性情也变得乖戾起来……终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独自一人坐在家中自己的闺房里,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突然,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她的堂弟亚伯拉罕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他一身旅行装束,面如死灰,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将一枚金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隆重地说道:“这样一来,我就已经遵照摩西和以色列的法律娶了你做我的妻子了,可是,”他颤抖着补充道,“现在我必须马上到西班牙去。别了,你要等我七年!”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跑了,美丽的萨拉痛哭着将这一切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暴跳如雷,怒吼道:“快把你的头发剪掉,因为你已经是个已婚女人了!”他想要骑马去追赶亚伯拉罕,逼他写休书;——可是那一位这时早已翻山越岭、不知跑到多远的地方去了。父亲默默无言地回到家里,美丽的萨拉帮着他脱掉马靴,安慰父亲说,亚伯拉罕七年后就会回来的,这时父亲咒骂起来:“七年后你们两个去讨饭吧!”不久后,他去世了。
就这样,这些陈年的旧事像快速放映的皮影戏一样一幕幕、一场场在美丽的萨拉的心中掠过;而这些场景又奇异地互相混杂在一起,不时出现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陌生的满脸胡须的面孔和枝叶繁茂的大朵大朵的鲜花。她还觉得似乎莱茵河也在低声吟唱《阿伽德》的曲调,而经文中的图画一幅幅从河中升腾起来,图像和真人真物一般大小,但却是扭曲了的,是些稀奇无比的画面:那是先祖亚伯拉罕,他心存惧怕地砸碎那些偶像,但碎片总是不断地自行重新组合又恢复原状;那里是米孜里,他拼死命反抗怒不可遏的摩西;西奈山火光一闪,熊熊燃烧起来;法老在红海里游泳,嘴里用牙紧紧咬住含着锯齿金王冠;一群人面青蛙紧跟在他身后游着,浪花四溅,涛声震天,一只黑乎乎的巨人大手令人恐惧地从浪中伸了出来。
这就是哈托的鼠塔[7],小船这时正飞快地驶过宾根城的莱茵河急流。美丽的萨拉被这样的速度从她的梦幻中稍稍震醒了一点,于是她放眼向岸上的山峦看去,山顶上,古堡的灯光眨眼闪烁,山脚下,月光照耀下夜雾弥漫。但她突然觉得好像看见自己的朋友和亲戚们,他们面如死灰,身穿白寿衣,惊恐万状、慌慌张张地从她面前跑过去,沿着莱茵河边猛跑……她眼前一阵发黑,一股冰流注入了她的心灵,她似在睡梦中一般,只是隐约听到拉比在对她念夜间祈祷的祷文,怯怯地缓慢地念着,像对病入膏肓临终时的人那样,她这时只能意态蒙眬、结结巴巴地说出这样的话:“右边一万人,左边一万人;保卫国王免受夜间惊恐……”[8]
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窒压人的黑暗势力和可怕形象一下子烟消云散,阴暗的幕布被刷的一下从天上扯开,空中出现了圣城耶路撒冷,城中座座高塔和扇扇城门清晰可见;圣殿金碧辉煌;在殿堂的前庭里,美丽的萨拉看见了她的父亲,他穿着金黄色的逾越节睡袍,乐呵呵地笑眯了眼;她的朋友和亲戚们也全都兴高采烈地从庙中一个个圆形窗户中向她致意;在圣殿的至尊堂里,虔诚的国王大卫身穿紫色皇袍、头戴金光闪闪的王冠在跪拜至高无上的神,他动听的歌声和琴声飘入了她的耳鼓。——美丽的萨拉在这样的氛围中幸福地微笑着睡着了。
注释:
[1] 霍恩施陶芬(Hohenstaufen)王朝,德国中世纪时的王朝,统治时期为公元1139—1254年。
[2] 威特斯巴赫家族(WittelsbacherHaus),德国最古老的贵族世家之一,主要统治领域为巴伐利亚。
[3] 鞭笞派(Flagellanten),中世纪教派,主张并力行以残酷地鞭打自己的方法求得上帝对罪孽的宽恕。
[4] 圣维尔纳(Sankt Werner,1271—1287),历史上也叫奥伯维塞尔的维尔纳(Werner von Oberwesel),少年维尔纳出身贫民,稍长即在莱茵河畔小镇奥伯维塞尔一个葡萄种植农家打短工。1287年濯足节,仅16岁的维尔纳被发现被人打死。据说他是被犹太人摧残致死而后被扔进莱茵河,而他的血则被犹太人用来在他们过逾越节时祭祀。
[5] 尼森月(MonatNissen,亦作 Nisan),犹太历法中每年的第一个月,相当于公历3月中至4月中的30天。
[6] 米孜里(Mitzri),古埃及法老。
[7] 哈托的鼠塔(Hattos M?useturm),哈托,公元9世纪美因茨大主教;鼠塔在莱茵河流经离美因茨约半小时车程的小城宾根(属美因茨主教区)处河中一个小岛上,为公元前8年罗马元帅路德维希建造的关税塔,后因传说中有老鼠涌入而得现名。
[8] 《圣经·旧约·诗篇》91.7:“虽有千人扑倒在你旁边,万人扑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邻近你。”萨拉在迷茫中未能准确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