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是?”
“在下并州人刘渊,现居洛阳。”
“原来是左部帅,失敬,失敬!”拓跋悉鹿忙不迭行礼。汉末以来,匈奴内迁并州,被魏武帝分为五部,五部中以左为尊,左部大人称左部帅,拓跋悉鹿虽未见过其人,但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何出此言?匈奴左部帅,拓跋大首领,都乃一部渠魁,你我二人当平起平坐。”刘渊回了礼。
“不知中土风光是否合大人心意?”
“风物肯定是不一样的,代地苦寒,远不及中土繁华富庶。”
“那大王肯在洛阳待下去吗?再不回代地?”刘渊抵近问道,语气似是戏谑,但眼神却饱含深意。
“左部帅说笑了,代地虽苦,终究是故土。”
刘渊长叹道,“我在洛阳已住了十六年了。故土的颜色我都记不起了。”
拓跋悉鹿知道,依大晋律令,胡人大族须遣族人入朝,名义上为大晋效力,实则为质,而作为人质的这人,非世子不能。他正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刘渊继续说道,
“我与大人兄长沙漠汗是多年故交,他大我五岁,我们几乎同时在咸熙年间入朝,我是匈奴世子,他是鲜卑世子,自然比旁人亲近许多,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
“哦?若有此事,那左部帅便是在下的朋友,便是鲜卑人的朋友。”拓跋悉鹿有些惊奇,原来兄长几年间里结交了不少大臣,连黄门郎石崇和匈奴左部帅都是他的挚友。”
“后来他执意要回塞外,贵部先王备下厚礼,盟誓永不叛晋,陛下才勉强同意放行,由卫瓘亲自带兵护送。”时间把刘渊拉回五年前,他曾数次劝告沙漠汗,西行之路艰难,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即便要回,也要善择良机,可这位挚友仿佛中了邪,说什么都不听。
“那左部帅可知兄长所为何事?”拓跋悉鹿来了兴致,他曾问过兄长数次,但沙漠汗总是一言带过,只说想念故土,不说其他,越是如此,越引得拓跋悉鹿生疑。
“此事说来话长,原委我清楚一二,却也不甚详细,此处人多,不是谈话之地,日后我将亲自去府上拜会。”
突然,一声尖叫从屋里传来,叫声极为凄厉,仿佛从地狱传来,惊得二人心头一颤。二人快步奔回屋内。刚到门口,一团毛茸茸的球状物体滚到脚下,刘渊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颗女子的头颅!鲜血正从碗口大的伤疤喷涌而出,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人头的表情恐惧万分,以致五官都有些扭曲。
刘渊满脸不屑,一脚将人头踢开,笑道,“以血助兴,季龙兄好兴致!”
而身边的拓跋悉鹿则愣在原地,半晌不动。
“拓跋兄,刘兄,我都等你俩好久啦。”石崇笑吟吟地说,“此妇人没能伺候好王将军,该杀,没想惊了二位,勿怪,勿怪!”石崇站起身,将拓跋悉鹿馋回座位,为他斟满一觞酒。
拓跋悉鹿战战兢兢坐下,问道,“此是为何?”
“我石季龙宴请亲朋,意在快活。此妇人不中用,连劝王将军喝酒这事都办不成,该杀!”烛光下,石崇面带浅笑,可在拓跋悉鹿看来,那笑容极度诡异,鲜红的嘴唇仿佛染着鲜血,他怀疑石崇喝了血。鲜卑人虽然被中原蔑称蛮夷,蛮夷,未开化之人也,但如此残暴之事,恐怕也难以做出来。
石崇仰头一饮而尽,也不管客人,径自走回座位。
不仅拓跋悉鹿,座中一大半人都为之色变,刘琨以袖掩面,满饮一觞酒,眼中竟有了泪花;潘岳拊着胸口,小声嘟囔晦气;陆云兄弟侧过头去,不忍直视;孙秀盯着半截身子,连连摇头,连叹可惜。而始作俑者王敦则泰然自若,仿佛事不关己。
下人们很快打扫干净。尸体和头颅被装进一口大麻袋中抬走,一会儿便传来阵阵狗吠声。
小插曲结束,丝竹声又开始响起。
刘琨没了兴致,便和邻座的拓跋悉鹿谈起塞外景色,从雁门关到宁武关,从鲜卑人到匈奴人。
拓跋悉鹿甚是惊奇,这个叫刘琨的汉人对塞外山川风土如数家珍,更难得的是,他看得起自己,对塞外各族毫无蔑意。渐渐地,一种敬佩之情在拓跋悉鹿心中生出,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多岁,假以时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说话间,丝竹曲风陡变,一个绿衫女子从屏风后闪出,纤腰不盈一握,不过十八年纪。她向宾客行个礼,开始随着《美人歌》翩翩起舞,这便是石崇新纳的娘子了。只见女子长袖翩翩,先以长风卷云起势,然后是蜻蜓点水,紧接幽兰吐芯,舞姿曼妙婀娜;回转之间,向众宾客作海天一望,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羞风情,正如曹子建所写,“一笑倾城,二笑倾国”,看得众人心旌荡漾,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绿珠定身立住,再行一个常礼,笑面如靥,轻轻退回屏风之后。空留痴痴呆呆的宾客们不知所措,许久才回过神来。
“小娘子不才,让诸位见笑。”石崇甚是得意,这绿珠真乃人间尤物,能瞧上一眼,都是男人莫大的福分。
众人意犹未尽,纷纷鼓噪绿珠再舞一曲,石崇道,来日方长,以后大家该常来才是。言讫,让刘琨吹一曲胡笳助兴。
刘琨也不推辞,拿出胡笳放于嘴边,一首《胡笳十八拍》缓缓响起。这首曲子里有蔡文姬一生颠沛流离的苦难,与他倒是有几分相像。
众人被笳声感染,心境随着蔡文姬的遭遇起起落落。
胡笳声宛转悠扬,飘出金谷园,飘出洛阳,飘出雍州,一路飘到武威城中。
司马攸听到了曲子,曲调如云如雾,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小如窃语,曲子主人的身世,似乎比蔡文姬更加悲凄,司马攸沉醉其中,随着笳曲唱着: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
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
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
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
心愤怨兮无人知。
......”
笳声越来越缥缈,终于再也听不见。
清醒过来的司马攸惊慌失措,衣帽都顾不得穿,急匆匆奔出门外,只听到从大漠吹来的风。
难道是幻觉?是他的心智出了差错?司马攸摇摇头,刚才胡笳声那么真切,那么近,肯定有人在吹奏。他问士卒可曾听到,士卒茫然无知。
司马攸心有不甘,独自沿着刚才笳声的方向寻去,一直寻到城门处,让士兵开门。守城士兵见主帅披头散发,跌跌撞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癔症发作,既不敢问,又不敢开城门,一时竟不知所措。
“我是三军主帅,当今齐王司马攸,胆敢违抗军令者,斩!”司马攸怒吼道。
城门缓缓开启,士兵们怕主帅有失,一路不疾不徐地跟着。
几人一直走了好几里。月光如绸缎般洒在凉州大地,地上犹如落了一层寒霜,九月天气,夜晚已然很凉。
转过一座山,突然,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远处的小土丘上,身影窈窕,似是妇人。士兵们大吃一惊,大喊,将军小心!说罢挡在司马攸身前,再不让他涉险。
司马攸拼命推开众人,却发现土丘上空空如也。
他命众人四下寻找,哪里有什么女子?可山丘上的脚印清楚显示,这里确有人来过。
又是那个女子,那个一直如影随形鬼魅般的女子。
司马攸隐隐觉得,这个女子似乎与他有莫大干系。他想破脑袋也猜不透,这女子到底是何人,故人?仇人?司马攸索性不再纠结,他一生光明磊落,何惧一介女流。
他低头瞧瞧自己,这才发现有多滑稽,披头散发不说,身上只穿了一件长衫,露出毛绒绒的胸膛,脚上也没有鞋子,漏出两片脚丫。
“咳咳...刚才的事,你们都看到了吧?”
“禀将军,看到了,一只白衣女鬼,出现在城北三里处。”
“什么女鬼?大敌当前,竟敢蛊惑军心,依军法当如何处置?”
“斩...斩立...立赦...”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回答。
“知道就好!那本将军再问你们,今晚可有看到什么?”
“禀将军,什么都没看到,我们在城门站岗,未见有敌,一切安好!”众人齐声说道。
“好,回城!”
月光愈加凉了,风从天边吹来,拂过沙丘,吹向远处密林,树叶沙沙作响。一阵不紧不慢的驼铃声若有若无。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窈窕女子,手持胡笳,坐在驼峰间,慢慢地前行着,白纱衣随着微风飘舞。月光照到她清秀的面庞,显出满脸泪痕。女子面无表情,紧紧握着胡笳,朝一片灰白色营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