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二年,这一年的天气极不寻常,仲夏未至,一股热浪突袭了洛阳城。从景明寺到金镛城,从白马寺到东阳门,到处热气腾腾。目之所及,所有物体全都是扭曲的,地面仿佛有蒸蒸烈焰在燃烧。洛阳百姓不胜其热,纷纷寻找有水的地方,大小水池人满为患。沿街叫卖的小贩早已偃旗息鼓,各条街道空无一人。
然而有条街例外,铜驼街。只见街上车辆不绝于道,在身着官服的公人护送下往来奔驰。车辆被厚厚的棉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城南的太社出发,入宣阳门,经铜驼街在阖闾门前向东拐弯,然后向北,驶抵华林园,园子里有个大水池,名玉渊池。公人门在池边忙碌,将冒着寒气的三尺见方的冰块卸下马车,再分成小块,由等候多时的黄门用冰鉴盛装,最后送到不远处的玉几上。
玉几上摆着几碟时令果蔬,红的荔枝,黄的琵琶,绿的西瓜,都用冰块覆着,乍一看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这一切,只有帝国统治者才配享用。
司马炎正和杨骏对弈,两人大汗淋漓,都穿着宽袖薄罗长衫,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恨不能将自己化作一枚棋子,带兵冲锋陷阵。白棋零零散散,左一撮,右一撮,显是被杀得溃不成军,急得杨国丈吹须瞪眼。司马炎抓起玉爵,侍者赶忙斟满酸梅汤。
皇后杨芷出自名门,娴雅端庄,正坐在旁边专心女工。她穿一件月白色委地锦缎长裙,裙面上绣着大红的牡丹,开的正艳。一头长发,只松松绾了个髻,髻上别着珠花玉簪,任由黑发垂至腰间。酷暑难当,又没有旁人,她懒得过分修饰,画个淡妆便出了门,即使这样,仍难掩脱凡出尘的华贵气质,就宛如出水芙蓉,不带一丝烟火气儿。
杨芷已有了八个月身孕,小腹圆滚滚的,就像石几上的西瓜。她本该安心养胎,心里却闲不下来,难得皇帝闲暇,就陪着出来了。
今天她绣的是鸳鸯戏水图,青葱玉指飞针走线,不一晌就描了个边。芙蓉殿新近刚收了个丫鬟,小名唤作玉兰,是从蜀地来的,原先在承光殿诸葛夫人处当差,听说极擅刺绣,她心下念念不忘,好不容易才要来,遭了人家几度白眼。
玉兰在旁边指指点点,顺便干点劈丝,拭汗的活儿,主仆二人好生惬意。
司马炎棋艺一般,可就他这浅陋棋艺,竟能赢下朝中大半臣子,对阵张华,输赢各半;对阵荀勖,十盘能胜八盘;对阵杨骏,则十盘全胜。每当杨国丈急得抓耳挠腮,司马炎便笑的前仰后合。
有时,司马炎杀得兴起,也会把刘毅喊来对阵几盘,但每次都被杀得丢盔弃甲,人仰马翻,不留一点情面,把司马炎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掀了棋盘。
远处,太子司马衷和小楚王司马玮带领一帮弟弟,正在玩打仗的游戏。天气炎热,且中书省事务繁忙,卫瓘便放了太子的假。这位太子年已二十,心智却如孩童,他和八岁的司马玮各站一方,分别带领几个兄弟,提着竹竿往来“冲杀”。
小孩子不怕热,一个个满头大汗。司马颖和司马冏还小,路都走不稳,跟在哥哥们后边,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
华林园一片宁静祥和。
很快,这份祥和被几个人的到来打破——齐王司马攸等人前来辞行。
西北战事吃紧,不由他们多做耽搁,大军定于明早出发。司马炎下棋太过专注,一时竟未察觉,杨芷见状,扯扯夫君衣角。倒是小司马冏见父亲到来,赶紧摇摇晃晃跑过去,见父亲长揖行礼,也学父亲的样子把头低下去,不料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引得杨芷乐不可支。
杨骏起身后退两步,向司马攸作个长揖,司马攸还礼完毕,转身向司马炎。
“皇兄近来棋艺精进,可令臣弟望尘莫及了。”司马攸行完君臣之礼,把头凑到棋盘上,面露微笑。
“哪有什么精进,国丈是让着朕呢。”司马炎哈哈大笑,落下一枚棋子,“桃符所为何事?”
“出征一事已准备停当,日子已经算好,就在明天,西北战事吃紧,不容臣再耽搁了。”
“由你代朕巡边,如此甚好,兵马是否点齐?辎重是否完备?”司马炎头也不抬,又落下一枚子,眼见黑子已将一片白子团团围困,白子左突右冲,不得脱身。
“皇兄放心,都已收拾停当,兵将乃是卫老将军挑选,皆为百战之士,计三千名,现驻军城外,分东西两营,由文鸯和张轨分领。”
“雍州周边尽是些蛮夷杂居,劫掠过往商客屡见不鲜,且鲜卑拥数万之众,贼势甚大,桃符可要好生提防。一旦有事,即派张轨回报,朕即刻发兵。此次前往,卿弟不但要平叛,更要查明事情原委,给朝廷一个交代。”司马炎一再叮嘱,却总安不下心,这个弟弟办事可靠,他一向视为肱骨。
“臣弟知晓了,臣弟定荡平西北寇匪,大胜而归,臣弟告退。”司马攸不想再打扰皇兄兴致,三言两语过后,准备起身。
“有齐王出马,想必什么秃发,鲜卑杂胡,定望风而逃!”杨骏不失时机地添上一句,在满脸横肉中好不容易挤出笑的表情,显得十分怪异。
“慢着!”司马炎猛地想起一桩事,道:
“前几日,拓跋鲜卑进贡两匹汗血宝马,养在内宫,朕赐予卿弟,以为坐骑。好马配良将,卿弟定要荡平敌寇,保大晋半壁江山!”说这话时,司马炎意味深长地望着司马攸。
“皇恩浩荡,臣弟虽死不能报得万一!”
司马攸再行一个长揖,这才转身,对司马冏道,
“冏儿,你还同哥哥们玩吗?”司马攸抱起儿子,亲昵地问道。小家伙才两三岁,生得白白胖胖,见人也不怕生,深得武帝夫妇喜爱,经常抱到宫中,一待就是好几天,弄得齐王妃也一趟趟跟着跑。
“不,家。”小家伙含混不清地回答父亲。
“好,家。”
司马攸抱着儿子,一路穿过宫门,往齐王府走去。司马攸事务繁忙,父子二人相处时间屈指可数,今天他决定不乘车,就这么走回齐王府。
“冏儿,今天陪你玩的,最大的那个哥哥,叫司马衷,是当朝太子,现在是你的兄长,以后是你的君上,你定要尽力辅佐他,切不可生二心;还有玮儿,颖儿,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你们以后要相亲相爱,否则,爹爹要打屁股的。”一路上,司马攸很认真的教导儿子。
小家伙也很认真的望着父亲,既惊恐又茫然,前半段他听不懂,但他最怕爹爹拎板子了。
“在爹爹很小的时候,你景帝皇祖父就是这么对爹爹说的,多少年了,爹爹可一直铭记于心。明天,爹爹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很久,要为你皇伯父镇守边疆,践行诺言了。”
司马攸望着远处苍翠的北邙山,想起小时候和司马炎的往事,竟心里发酸。时过境迁,手足情终究抵不过太极殿那把木头的诱惑。百姓家街头巷议的风言风语,不过是饭后谈资罢了,他不知道,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到底往宫里传了多少。司马炎未曾提过,哪怕旁敲侧击也没有,待他如常,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是时候避一阵子了。
暑气终于消散些,铜驼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从南阖闾门出宫,一路经两尉府,司徒府,国子学,再往前便是齐王府。司马攸怀抱儿子,静静地走着,夕阳西下,将二人影子拉得老长。
十丈外的阴影里,一双目光如矩如电,恨不能化作利箭,射向这对父子。而目光的主人,正是匈奴左都尉,刘渊。
将司马攸排挤出朝,只是刘渊庞大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杨骏正在西郊为天子祈福,他得立即赶过去,牢牢抓住这根藤,登高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