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
又是春起羡鸳季,人潮中多见公子娇娘两相携,信手指点繁华,交颈窃语嘁嚓,端的是儿郎倜傥风流好颜色,红粉素质体丽妙青春。
最耀目的还属袅袅婷婷姣娥芳姝,一个个口含红豆,横波如水,半含娇态,无端略入春色,羞煞数树娇花。
春菱阁内,少女鸾台妆罢,对镜轻抚自己半面俏颜,思忆起午憩时那桩轻梦,忽而炽热灼面,一句坊间唱辞不自觉流出檀口:“……燕语莺啼惊觉梦,羞见鸾台双舞凤……”
“我儿,看为娘带什么——”
少女红颜未褪,恼羞成怒,扭身打断妇人之词,语出薄怨:“阿娘何故擅自闯入,怎的不教婢子通报一声?”
妇人眉眼间自带的精厉瞬间与慈蔼融和,一面两手做势,一面笑斥:“这孩子!为娘将那不过百两的肉团悉心侍养到你亭亭玉立,如今,竟进不得你的房间了?”
少女虽面露愧色,但心中仍有不耐,“又道这个……阿娘且说,找我何事?”
妇人端望着少女宝髻横钗,罗裙锦裳,瞬时愠色全无,上前轻执女儿葇荑,启语赞绝:“啧啧啧,我儿若仅仅是姿容出尘脱俗也就罢了,偏偏及时衣著,梳头京样,瞧瞧这混身的打扮,不屑说那些公主贵女们及不上我儿十之一二,就是天上仙娥见了怕也生了妒意!”
少女显然听惯了类似的奉承,并不以为意,眉头微蹙,“阿娘来我房里,就是要同我说这个?”
妇人拍拍少女手背,“哪里哪里?眼下春光正好,平济城八街九陌,处处弥漫着郎情妾意,我儿及笄花年,当不该蹉跎闺阁之内!”
少女流露出不屑之色,“女儿堂堂陇西李氏嫡长之女,怎屑与街上那些庸脂俗粉同比?”
妇人骄傲颔首,“那是自然!”说罢于广袖中抽出一摞信笺,摊开在少女面前鸾台案上,一一指道:“这是清河崔氏的,这是荥阳郑家三郎、范阳卢氏……我儿无论看重哪家,自然皆是下嫁,只是,为娘为着你长远考量,趁在十五嫁岁之前,将这三姓的嫡系儿郎皆作往来深交,哪个有幸得我儿青眼,结个两情相悦最妙,那些个不称心的,促成友人往来也是他们高攀了!”
少女闻言胸中一怒,艳妆更浓,妇人只当闺中娇女薄面易羞,仍然意犹味尽,“我与你阿耶早有商议,今春寒食远游,就往荥阳去……听说那郑家三郎——”
少女终是忍无可忍,凝眉嗔怒,冷声讽刺,“耶娘真真用心良苦,还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反正阿耶还有一个女儿,不如今春出游就叫阿妹同行,让那郑家三郎便宜了她去!”
妇人轻戳少女额处,“我儿休要说这样的混话,最优质的东西只配最卓越的人儿,这世间只有我儿当得!”
少女蹙唇似有不悦,“不见得是我心里觉得好的,要搁三年前,逢春就是阿妹的好时候,偏我不喜为了投奔那些年年相似的风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诶,阿娘,如今倒是奇了,以前无论何等好事,阿耶总是要紧着阿妹先行选择,现今这优势荡然无存也就罢了,阖府上下倒像凭空消失了阿妹这个人儿似的……”
妇人嘲讽一笑,“左不过那二丫头不是傻了么!”
少女一哂,“我倒不希望她是个傻的,有她代替了我的瞩目,耶娘就不会将这五姓通婚的主意打在我的头上了!”
“你这痴儿,是午憩尚未清醒,脑子里还混沌着,竟口不择言!”
少女不无苦恼,“我就不明白了,哪条律法规定五姓七望必须内部通婚?倘若与他人邂逅个两情相悦,就得被这不成文的规矩棒打鸳鸯了?”
妇人蓦然警醒,“你,你这话,何意?”
妇人的震惊犹可理解,她姓崔名施凤,母家乃是博陵大房崔氏。
夫家李垺,当朝二品尚书,出身陇西李氏,正是关陇八大贵族之首。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素以崇高的威望和地位被尊为五姓七望。.
五姓七望巨负文坛盛名,朝堂人材辈出,但论经济实力、政治作为、军事手段等综合实力,关陇八大贵族更胜一筹。
当下战争锐减,世人更多趋附文诗作赋的风雅,以文采著称的五望士族更为世人敬仰,所以,五姓七望的清贵风望略高于关陇八大家。
如若说天下士族是一片星空,那李氏家族就是星空中最为耀目的那一颗;如若天下士族是群芳夺艳百花园,那末李氏家族就是最吸人眼的盛放牡丹。
几百年来,五姓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傲慢地进行着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
前朝曾有薛姓宰相恨叹:此生遗憾便是未能娶五姓女!
更近有女皇公孙氏向郑氏宰相求婚,希望能把心爱的皇女嫁给郑家孙子,但郑家宁可让孙子娶了卢氏媵妾所生之女为嫡妻,也不与公主婚配。
所以民间有传:五姓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
李瑾姒对五姓七望的婚俗,从小耳濡目染,起初她并不以为意,可是自从十岁那年邂逅了自己的两情相悦,她心生悖意。
面对着家族百年传统与威望,以及面前愠怒中母亲的质问,她怯意陡生,只好囫囵道:“哎呀,阿娘莫要惊怪,女儿无聊度日,遣婢子买了些市井流行小书,渲染了些旁人故事,为着那些个眷属难成之人,深为感慨罢了!”
“如此便好。”妇人嘱咐道,“以后少看那些个莺燕之牍,多半是潦倒文人写下的坊妓闲话,恐污了你尊贵高洁之心——是谁为娘子买下的那些书?”
后一句陡然凌厉,当家主母的犀利眼神横扫躬身在侧的侍婢,其中一个年纪较长者战兢出列,怯声回话:“回夫人的话,是奴婢。”
“好了,出去自行掌嘴五十吧!”转回面容望向爱女,崔施凤又是一面春风和煦状,“我儿仔细准备着,紧着自己喜欢置办些物什,路途上用来顺手……”
李瑾姒突然想起来什么,期待道:“今春寒食,阿娘命妇之身,不要进宫去与皇后娘娘共同赴宴么?怕是与寒食之游有所冲突。”
“此等小事,不必记挂。”妇人解释道:“早就接到宫中请贴,不过一日来回,耽搁不了我们出游之计——这世间,还没有哪桩事大得过我儿婚嫁去。”
“阿娘——”李家嫡女姣颜赤红,娇羞融入心中,撩起心头别样情愫,好似梦中人又近了眼前一般。
“禀夫人,大事不好啦!”李瑾姒闻得婢子慌乱之声,又听母亲骂道:“乌鸦嘴!越发没有规矩,掌嘴没掌够吗——”
李瑾姒拦下母亲,“阿娘,你先且听听她要说什么!”
“禀夫人,大娘子,外面家奴来传,说是二娘子又掉池塘里啦!”
崔施凤霍地站起来,本已怒火中烧,碍于身份不得不忍,“这个混帐东西,傻着傻着还要给我横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