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几下车,英娣驻足在宅邸门前抬头仰望。
“东莱郡王府”五字欧阳洵体劲楷,黛底金字,新漆未积尘灰,夜色下光耀刺目。
她抿唇凝眉,似与那字里行间看见李垺每每对空凝望之样,捋须轻叹,愁下眉头,又上心头。
想来,是这几个字一直刺伤着老爷子的内心。
英娣捻着手脚行于亭中,妄图躲过正笔走龙蛇的李垺。
这老爷子笔法甚是有力,有书圣羲之木板书字入木三分之势: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待埃字落尾,她已行至长廊尽头。
“盼儿,你回来了!”
这一声呼唤,久违了太久时光,如今听来,不禁涌起她心中千般感慨。
英娣豁达,然而她哪里是不需要父爱的孩子,三年来,她一度以为再也不会听见这样的呼唤,或者说,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不需要。
如今陡然听见李垺那熟悉的声音,她喉中哽咽,满心激动不能自己。
“嘻嘻,阿耶,写字呢啊?”她像个呆萌的小傻子回应李垺的话。
李埒转过身来,浑浊老眸中闪烁晶莹,“孩子,这些年,是阿耶亏待了你,你怪阿耶?”
英娣忽然泪如雨下,却未有哭泣之声,她咬了咬唇,强行理平语气,一字一句道:“盼儿对阿耶的爱重,从来没有因为得了痴症减过一分,也从来没有因为没了痴症弱过一毫,只是盼儿不知阿耶为何……”
她再也说不下去,但是她知道,李埒听得懂。
“是阿耶的错,这一切都是阿耶的错,阿耶不乞求盼儿原谅。一如从前,阿耶只想我的盼儿一切顺遂,如今姒儿娉入东宫,阿耶不想你赴姒儿后尘。”
“我不会的。”英娣吸了吸鼻子道。
“此去,你阿姐可好?”李垺问道。
英娣聪慧,当然不会计较老李同志偏袒瑾姒,若不是明白瑾姒命运关乎一大家子前途,那晚她也不会主动找瑾姒分析情势,于她面前完全暴漏装痴一事。
英娣眼底早已收尽李垺苍老的背影,忽地想她自己的爸爸,每个寒暑假,爸爸就是这样佝偻着身躯站在小区门口等待归来的女儿。
她心中不免生疼,捡着李垺想听的话说了起来:“不见得多好!自从年前,我大郗女皇宫孙氏病笃,重新还政夫家逄氏,当年受尽母皇压迫屈辱、懦弱无比的皇帝逄兖昆,可谓绝处逢生。今日的上巳节,显见的扬眉吐气之象!”
听英娣主动开口所言,李垺不由点头赞许。
英娣又道:“逄兖昆曾经被母皇贬离出京任职边州别驾时,皇后晏氏与长女信安跟着他颠沛流离多年,做了皇帝的逄兖昆对皇后母女二人,以无度的恩宠作为弥补。正因此,信安公主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李垺沉郁之色加重:“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英娣轻摇摇头笑望李垺:“这不是阿耶真心之意吧?想当年,阿耶为女皇宫孙氏鞠躬尽粹数载,绝非单是报她亲自提拔之恩,去除她谋得皇位的血腥之往不说,宫孙氏手下的江山,国泰民安,政治清明。如今,阿耶只恐大好江山毁于愚妇之手,获得短暂安稳的百姓再次人心动荡生灵涂炭!”
李垺眼中闪烁惊诧:“知我者盼儿也!”
英娣道:“阿耶只管放心,逄家皇室沉浮朝堂多年,绝不会放任天下易姓的!”
想当年李垺身先士卒,发动政变,成功解除朝堂祸乱后,英娣便提醒李垺,逄兖昆昏庸无能,而宫孙氏侄男安堵如故,留之必是后患,当革其权柄,九族远背京都,永截复燃之火。
那时李垺不以为惧,平生首次狠狠骂了她,并罚她跪了两个时辰祠堂。
其实不只幼小的英娣,宅门外,亦有良人提醒五王:宫孙文酉尚存,五公终无葬地。
但五人皆认为“大事已定”,宫孙文酉必兴不起风浪。
英娣只恐李垺误解为埋怨,所以语出安慰肤泛不切,她深知李垺已然胸有悔意,怎舍得再雪上加霜。
李垺担忧道:“眼下逄氏萎靡,宫孙氏与晏后朋比为奸,且风头正劲,逄家正宗欲纵权在手难于登天!”
英娣道:“盼儿的看法倒不与阿耶相同,逄氏表面看来个个庸碌,实则人材济济,不过是被宫孙女皇多年打压,人人削尖自保委曲求全惯了,遂呈一派萎靡状态。但这只是一时之象,那晏氏母女占着天时地利,横行跋扈,毁天下不倦,自当逼得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复辟皇朝!”
李垺又赞:“我儿论述精透!只是不知这‘有志之士’是何方神圣,又何时可至?”
英娣跳到李垺面前,肆意道:“阿耶看盼儿如何?当不当得这‘有志之士’?”
李垺笑嗔:“调皮!不过,我盼儿若是男儿身,亦能像阿耶这般,为天下拼出一番担当来!”
英娣撅嘴摇头:“阿耶言之太轻,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更甚于蓝,难道就不许盼儿超越阿耶吗?”
李垺陡然失笑,正色道:“若真真如此,阿耶倒无比庆幸我盼儿是女,非儿郎!”
英娣能了解李垺心思,官场险恶,朝堂诡谲,阿耶当不希望自家子女的一身聪慧成为集矢之的,反戗自身。
阿耶爱女心切,动容英娣心酸,几欲流涕,遂上前扶着阿耶手臂道:“阿耶,天下终有明主,亦有更多贤才良将为它呕心沥血,我们就不要为它操心了罢!只求阿耶为盼儿以及家中兄姐想想,我们只有您一个阿耶,盼儿只望您天保九如,永生永世陪伴女儿身边!”
阿耶笑中带泪:“你不怪阿耶了?”
“我从未怪过阿耶。”
“哎,可惜人如灯烛,油尽灯枯,燃熄自有命数。耶娘总是要先行而去,我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如今,我只悔护女不周……”
英娣知阿耶心中忧虑瑾姒,随即安慰道:“邻家胡氏长女,与远房表哥一见钟情,立誓非他不嫁,胡家长者以门户不当为由棒打鸳鸯,未料胡女偷食鼠毒,月坠花折,胡家人后悔晚矣。阿姐自幼顺遂惯了,执拗一件事,亦是不易更改的,阻她入娉东宫,后果难料,阿耶当初您退让一步,实为正确之举。”
李垺沉叹:“若不是恐你阿姐效仿胡女,我怎会……哎,有时候,我甚至后悔,当初若无‘五王政变’,或许就没有他逄家皇室,太子也就非他逄钧笠,即便与他门户不对,我亦不必成日里担忧着姒儿性命!”
英娣笑道:“阿耶这样理解不对!我李家士族近千年来,贤才辈出,皆是秉持忠孝、刚正耿直、为民请命之人物。阿耶一颗公心,永生不泯。再说,爱民、爱女,虽同是爱护,却是两回事,怎可一概而论的?”
李垺转身过身去,于悔悟中喟叹。
三年前五王政变之后,英娣曾让长兄以他之口吻转述阿耶:功成名遂,不退将危。
如她所料,长兄被阿耶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居庙堂忧其民,处江湖忧其君,等等之语驳斥回来。
如若那时李垺也学了那云麾将军弘农郡公杨凌伯,明察秋毫急流勇退,李家亦不至于再与宫中再续孽缘。
英娣扶坐李垺,道:“阿耶,阿姐已然娉入东宫,我们都已经没得选择。您就听盼儿一句劝,一月两次面圣,我们不去了;这个博陵郡王的封爵、实封,我们也不要了,要退就退他个干干净净,既躲过了东宫为一己之私哆哆相迫,亦不会给单纯的阿姐留下被人诟病的把柄——”
案上的墨迹已干,英娣指着一行行字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定州凤凰里的连翘、玉兰,花开正好,阿耶就带着全家一起游园赏景去!”
李垺望了望女儿的脸,欲言又止。
英娣知阿耶隐忧,着口又道:“盼儿女儿身,且待字闺中,更何况,我是人尽皆知的傻女,行出往进皆不会着人侧目,我必会时刻警惕,打探东宫信息,实实与阿姐联络提点,必保阿姐平安无事,阿耶您放心就是!”
李垺沉默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也罢,本月十五我就面圣辞爵去,你长兄已被缷了官职,多有空暇,你兄妹三人互为照料,我也无甚担心了!”
英娣长吁一口气,只盼阿耶下月十五的辞呈交递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