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如今十六，过得和其他未出嫁的小姐实在不一样。别家姑娘热闹欢喜地聚在一起逛市集时，她忙着爬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树。千金小姐们绣花下棋时，她在伙房里对着炉灶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大家闺秀研习诗画琴棋的时候，她拉着院门的守卫练武强身。
她一直坚持着要出府去，从未放弃。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自小爬树翻墙做了不下百次，最远也只望到了街道另一边品味阁高高的朱瓦梁檐。趁着年纪不大对着爹娘软磨硬泡撒娇赖皮也做了几百次，成效甚微。
每一次，看着爹娘的身影穿过院门，消失在另一头，青葙都会倚着廊柱，将身子往前探出去，望得远远的，然后闭上眼，想象自己身在他处，一个热闹有趣每天都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有她没有听过的声音、没有闻过的味道、没有见过的景致。这感觉是很奇妙的。
如果遇到从没有交谈过的那些人，她一定会热情友好地和他们说话，请他们带自己去见识那些从见识过的事情。当然，她也知道为人处世需谨慎的地方，她自小看人极有心得。
比如，前些年家中的那个账房先生带的徒弟，叫金柱的，大家都说他勤快体贴，处世机巧，将来定会有出息。唯有她看出他心思遮掩，暗藏不正，德行待修，劝告了爹爹他却不听，白白让他从库房里窃走了好几千两银子。人虽是抓到了，但这样的事若是听得进她的劝告，自可以少一遭。再比如，莲儿前些月里结交的那个丫鬟鸾儿，青葙也是劝诫了，莲儿却还是被那丫鬟哄得入了套，伤了心。幸运的是，莲儿坚强乐观，没几日照样笑得如向日葵花一般美丽。府里各号奴仆油数百人，难免参进一些烂谷子。经这事以后，莲儿说：“小姐，我今后定认准你说的，你讲的我便听。”
想起莲儿说这话时那认真的模样，青葙笑了起来。
莲儿正在一旁斟茶，看她无缘无故发笑，就问：“小姐，笑什么呢？”
青葙不想说过去这事，于是回答：“为你笑呢，好莲儿。我很是幸运，有你陪着。今天的日头正好，现在我们去庭院里走走吧。”
“不去。”莲儿有些赌气。
“为什么呀？这么好的时候，不动动身子可不行。”青葙不解。
“小姐，活动身子是好。可我一想到上元灯节就要到了，小姐你这么想出府，想看灯会，这么重大的节日，可老爷和夫人也从来不让你去……一想到这个，我就不开心。”
青葙“扑哧”一笑：“莲儿可是为了我生爹娘的气么？”“那倒不是，老爷夫人带我这般好，如亲生父母一般，莲儿怎么能生他们的气。再说，小姐你都不气，莲儿忙着添什么乱子。”
青葙反过来宽慰她：“那就好了，我们去园子里散步吧。再说总有一日，我们会一起从这里出府去的。”
“小姐，你怎么知道？十六年了，老爷和夫人没让你走出这院子一步。这可是真的奇怪，即使是宰相府内，也还有好几处园子庭院呢，都没让你走出这里一步。”莲儿往周围四四方方的院墙望了一圈，挽着青葙的手走起来。
“莲儿，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的心也从未有一刻停止向往外面呀。”太阳照着青葙，她的容貌静静的，日光在她脸上流淌。
当朝宰相林文清地位尊贵手握重权，且是圣上多年的至交好友。其夫人安素韵优雅端庄，娘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大户。莲儿七岁那年被领入府中与林青葙作伴认识了宰相夫妇，自小一直对他们心存敬重。然随着自身心智日渐成长，比起老爷夫人，莲儿心中更敬佩的是这位小姐。
“莲儿，我还要试一试。”青葙语气肯定。
莲儿下意识地赞同：“好，小姐。”
“如果这次还是不成功，我们就翻墙出去。”青葙突然这么说，莲儿吃了一惊继而着急。
“小姐，你怎么有这样的念头？翻墙出去，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
“这个念头从我懂事就有了。那时小啊，比院子里的花高不了多少，想翻却翻不过去。现在我都有一棵小树高了。去年到今年，我长高了快有一个头，这可是上天助我呢。”
莲儿知道小姐是认真的，不禁皱起了眉。
“小姐，不行，爬树终归是不安全，而且也不可能成功。院墙外面是有守卫的。”
青葙安慰她：“好啦，莲儿，这是一个打算。要是母亲还是不同意，我们再计划计划。”
莲儿点点头，这才抿嘴笑了：“夫人还要一会儿才会过来呢。今天府里有为上元节设的一个宴会。”
这年冬日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天气一直阴沉沉的。弄得人们心情好不郁闷。终于到了早春，上元灯节也就近了。低垂的头颅又昂扬起来，城里城外一片忙碌热闹。今天出了连着半月多日里难得的好日光。
青葙站在廊下望着天空。
屋顶上白雪尚未消融，正露出一角的朱红，院子里已发出许多鲜绿的小芽。青葙看着，很是有趣，想到很快又是上元灯节，心中几分低落之余仍然抱着希望。
青葙总是记得外婆说过的话，你的梦想星星都看得见。星星不像人，不搭理其他人的事，天上星星这么多，每个人都至少被其中一颗眷顾着。只要你能总是坚持着自己想要的，星星们都会知道。而且你不用烦恼急躁，实现它们都是星星的事。而且呀，星星什么都知道，你出生以前地上发生过的，你生长得时候发生的，将来要发生什么。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星星们全都知道。有它们一直帮着你呢。
那时她哭着跑进外婆的怀里，告诉她父母不让她出门。外婆拿着带来的指偶给她讲故事，讲了一个女孩儿，因为想要见识世界和帮助穷苦的人，一生走遍了五湖四海，做了许多善事，一路满怀勇气又充满智慧，最终成为了一个女神仙。这个故事外婆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成好几段才讲完，因为它实在是太精彩了。故事的女主人公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做过各种各样的事……
尽管青葙一直没有弄清父母把她禁锢在一角院落里的原因，但是她清楚自己想要的，并且几乎每晚都要梦到。
总有一天，她会和有柔软翅膀的鸟雀一样，自由飞过那院墙。
总有一天，她会在大地的另一处看太阳的升起。
总有一天，她的身边会聚集起一群可爱有趣的朋友，去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总有一天。
回到房里歇下，青葙随手拿一本书读。不多时外面传来些热闹的声音，青葙的娘来了。看见娘从院子那头走近房门，青葙深吸进好大一口气，挺起胸膛。
“母亲！”
“葙儿，今天过得如何？”
“午后和莲儿从院里散步回来，刚坐下看了会书。”
“莲儿那丫头呢？”
“给我准备燕窝粥和梅花酥饼去了。”
“莲儿照料你是很用心的，很好。”母亲一面说，一面拉青葙在床边坐下。没有桌椅隔着，说话好贴切些。安素韵总是这样做的。
“葙儿，母亲今晚要陪你父亲宴请宾客。从早晨开始一直忙着，好容易得了空来一会儿，现在也不能在你这儿多待。”
青葙问：“父亲宴请宾客可是为了上元？”
“是啊。今年上元节正巧赶上娴妃的生辰。娴妃新宠正盛，宫里自是办得热闹些，宫外的这些大臣也趁这个‘与民同乐’的机会四处走动，大大小小的宴请是免不了了。”
安素韵轻叹一声，道：“今年的宴请开始得也更早”
青葙贴心地说：“既然这样，母亲也不必每日都来我这了，我和莲儿都会好好照顾自己。”
“葙儿如此体贴母亲，真是懂事。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你这儿有什么要为上元节准备的。葙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青葙望着母亲，开口说到：“母亲，青葙一直都想上街一览上元节灯会。”
安素韵一时没有言语。
她用和善的目光望着青葙：“葙儿，你每年都说这个，母亲知道你真的很想去逛一逛上元灯会。母亲也想让自己有一回能答应你说‘好，葙儿，去吧，在外玩得开心平安’，可是啊，葙儿，还是不行。你知道我们为何不让你上街。”
“我知道，母亲，你常说民间习气不好，外出不安全。可我也听丫鬟仆人们都说，这上元节灯会就是那些再足不出户的姑娘们都可上街赏玩一番，是都安全地回了家，继续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也没有出什么岔子。喜庆的日子，街上百姓多，都是出来过节的。还有达官贵人的轿子仪架也都聚集起来。其实倒比寻常日子更加安全。我知道，爹娘从不让我出门定是有其他的缘由。青葙不知道这缘由是什么，你们既不说，我可以不问。既不知这缘由是什么，我仍是要每年都问一回的，这才知道什么时候爹娘不让我上街的这缘由消失了。”青葙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葙儿贴心聪明，知道爹娘的顾虑。有自己的心愿，能保持。母亲对你这样的表现很是感到欣慰。在这件事上，爹娘实在不能答应你。只怕，以后年年都会如此。”安素韵语气中多了许多叹息，十分无奈。
青葙本意不再在母亲身上坚持，却又对背后的缘由感到一分执着。
青葙说到：“娘，那青葙想是要问一句，爹娘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从前女儿小，爹娘没有言明。如今女儿长大了，娘说出来女儿也许能想出好的法子，既成全了爹娘的心意，也成全了女儿自己的。”
似乎是担心自己说服不了青葙，母亲态度上更多了几分诚恳：“葙儿，你是宰相的女儿，宰相府的千金，你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暴露自己。也不可在这事上再和其他小姐们比较。”
青葙为这样的借口感到有一点儿着急：“母亲，去年的上元节几位公主站在城墙上观灯，许多百姓都看见了。”
“是啊，所以那年城墙守卫的士兵比平常要多出许多。而且公主们在士兵的保卫下，一直待在城墙上，并没有进入人群中。”
青葙低下迫切的脸庞，一时有些气馁，又听见母亲说到：“如果你要去看灯，势必要有一批近卫跟随着。你如果走在人群里，那些庆祝节日的百姓会被你的队列打扰。他们兴高采烈地带着家人聚集在一起，原本是要在灯火中尽兴的。而你如果只身带着婢女仆人出去，爹娘也很是难安心。”
母亲的声音柔和下来。
“葙儿，府内也是有许多好看的灯。晚些时候母亲把最好看的都给你送过来，比皇宫也不逊色，让你的庭院一整个晚上都灯火通明，就像外面每一处一样，好不好？”
青葙还是低垂着头，失望的神色中已经透露出一点接受和妥协。母亲这时又说到：“葙儿，我们身份特别，要比寻常人更能自制些。”
青葙点点头。她十分难过，却答应母亲说：“我知道了，母亲。”
安素韵心疼地把青葙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青葙的头发。在这件事情上，她不太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女儿。在她心里，她也希望女儿这个再合乎情理不过的梦想能够实现。她也愿意青葙活得开心自由，不必整日待在这园子里。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一方面，她是为青葙的平安着想，另一方面，她心里担忧着有一天青葙会暴露在那人的面前。如今对她来说，能保护青葙一时就是一时了，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安素韵叹了一口气，心想，葙儿身份如此特殊，愿她一生能够平平安安……可是许多事情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我必须守住。
就在此时，一个小厮跑过来。“打搅了夫人小姐，这外头宾客来得早，老爷说宴席可能要提前开始，请夫人过去呢。”
“好，我这就来。”安素韵拭去眼底沁出的泪，离去了。
青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莲儿便回来了。
“小姐，今天府里好生热闹。不过是个上元节前的小宴请，老爷竟请来了宫里的御厨。厨房里多了好些没见过的别致点心，我每样都给小姐取了些来。小姐尝尝，这味道可好。”
“你这丫头，我看你每样拿的可都是双份。我这是有客人要来吗？”
“小姐，不是客人。”
“既不是客人，爹娘又不能过来。我看是要请你这丫头坐下和我一块儿吃了。”
“好呀，谢谢小姐。”莲儿一吐舌头，大方地坐下，摆好点心，两人吃了起来。
“小姐，其实想想，你每年上元灯节过得也挺好的。你看，不是都有老爷夫人陪着嘛。不像莲儿，自小没了爹娘，现在连爹娘长了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不过，莲儿有小姐。老爷夫人，府里的大家伙儿待我都好。”
莲儿一面说着，嘴里塞满了点心。
“小姐，这些点心可真好吃。小姐喜欢吃甜的，莲儿甜的可多拿了些。甜的样式多，特意拿的单份，可以每样多摆一些。来，这些单份的，都是小姐的。莲儿自己喜欢吃咸，咸的才拿了双份呢。小姐吃的比莲儿多呢。”
“你是要把我养成大胖子，不让我嫁出去。”青葙一面说，拿帕子抹去了莲儿嘴角沾着的面屑和枣蓉。
“小姐要嫁人，莲儿跟着，小姐去哪儿莲儿去哪儿。来，小姐，你快尝尝这个，看这样子美得都下不去口了，快尝尝好不好吃。”莲儿大大咧咧地拿起一个兔头形状的金丝萱花膏，递给青葙。
青葙尝了一小口又放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糕点，说：“莲儿，刚才母亲来过了。”
“夫人没答应？”莲儿很是急切。
“要答应，我还能让你先说这么多话。”
“是啊，小姐肯定我一进门就说了，不像现在。”
莲儿跟着也有些愁闷起来：“还说起嫁人的事呢。我觉得老爷夫人似乎就没有想过把小姐往外面送。兴许，咱们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院子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连嫁都不让小姐嫁出去？毕竟……”莲儿自觉地住了口。
青葙咬了一口裹了肉松的蛋黄酥，咸甜的味道让她打起一些精神。“莲儿看出什么了？”
莲儿扁扁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接口说：“平时，虽也在这大院之中，但小姐时时笑着，满是活力。这嘴角如初一的月亮横过来一般。可刚才莲儿回来的时候，小姐静静地坐着，看着是有些伤心。嘴角这儿，也比平时下去了一点儿。”莲儿特意在自己的嘴边比划着，逗青葙开心。
“我问了母亲缘由，可她不说，还说只怕今后也不会让我出去。”青葙说。
“那小姐今后也就不出去了吗？”
“你可记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小姐，你当真要翻墙出去？”
青葙肯定到：“我要出了这院子，和你一起逛那上元灯会。”她的眼神脸庞写满自信，刚入夜就从墙上摔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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