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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相悦 【5】

春节的假期看似很长,却是在各种迎来送往中偷偷溜走。一转眼,就又到了要回去工作的时候。

人生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在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中变换着一年四季,从青丝到白发,从青春到年迈。

所以说,人生到底是场喜剧还是悲剧呢?如果是喜剧,那么从一出生便被注定了死亡的结局,注定了要与这辈子最最亲爱的人生离死别;如果是悲剧,那么这短暂的一生里却可以遇到那么多深爱的人、多可爱的事,见过那么多斑斓的风景。

人的一生总是有太多事情可以深究。

我总是容易在告别时陷入一种莫名的惶恐和悲哀,极易陷入自卑自怜的怪圈,变得没有安全感。在外面每日地冲锋陷阵就算了,一回到父母身边,周身就像被贴满了胶带,和家紧紧地粘合,试着挣脱便会有痛苦。

我厚着脸皮跟王海礼申请多休了两天年假,在家看完了正月十五的花灯后才慢吞吞地收拾了行李赶往机场。

爸爸妈妈在给我的行李箱中装了满满当当的家乡特产后又执意要将我送去机场。他们隔着安检闸机向里面张望,我用力地挥手让他们快些回去。

爸爸从安检玻璃的缝隙中看到我的脸,憨憨笑开,挥手让我赶紧进去。

我鼻子有些发酸,这么多年了也还是这样,每次离开总有一千万个不舍。我很不喜欢分别,我想,我总有一天要把他们接到我身边,或者我再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飞机甫一落地,我便习惯性地拨打爸妈的电话报平安,迟迟无人接听。

再拨,还是一阵忙音。

我无奈,只好先收拾好行李,跟着人群下了飞机。

祖国的疆域实在辽阔,出了机场便扑来一股热浪。在家里还羽绒服加身的我,此时只留了一件挽起袖子的卫衣。

回到住处,我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就又拨通了父母的电话,依旧是“嘟嘟”的忙音。按理说,他们知道我的航班起落时间,总是在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这次却是一反常态。

放心不下,犹豫再三,我还是拨通了肖涵的电话,语气有些焦急:“肖涵,麻烦你去我家看看我爸妈在没在家,他们给我送机,我到了却联系不上他们。”

“好,你先别急,我去看看。”

挂了电话,肖涵半小时没有音讯,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也许只是我多想,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

正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肖涵来电。

“与洛,你可能要回家一趟,他们送机回程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杨伯伯摔伤了左腿。”

我声音有些颤抖:“严重么?”

“不严重,但需要住院。你还是回家照顾一下吧。”

“好。”我明知道肖涵没说实话,如果只是简单的住院,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我再跑一趟。可是我没有勇气继续追问,我怕追问下去我连撑到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问,我不问。

我赶紧将刚收拾好的衣物捡了几件扔进行李箱,打开订票软件订票。已售完、已售完、已售完,全部都是已售完,春运旺季,通往小城市的航线又少,票实在紧缺,临时提前1-2天订票根本订不到。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我踉跄着去开门,是华郁。

我抓住他的胳膊,颤抖着声音对他说:“华郁,你帮帮我,帮帮我。”

他被我痛苦的表情吓到,笑容还没来得及荡漾开来便缩了回去,紧皱眉头问:“出什么事了?”

“我爸住院了,我必须要立刻、马上回家。”颤抖的哭腔还是不由控制的跑了出来,无论我多么努力压制还是于事无补。

“别急。我帮你。”

他拨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后,回身牵着我:“走。”

去往机场需要半小时的路程,飞机飞行需要4个小时的航程,机场到家也需要半小时的车程,我还有五个小时才能见到他们。

到了机场我跟华郁道谢:“谢谢你,我到了给你电话。”

他却说:“我陪你一起回去。”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拒绝。

“谢谢。”自私的感情却告诉我,彼时我确实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公务机,宽敞明亮的乘机环境,舒适宽大的皮质座椅,还有可口美味的餐食点心。我吃了很多点心,听说消化系统会延缓人的思维,一直吃一直消化,大脑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华郁按住我的手:“你要撑死你自己吗?”

“真的好吃。”

“你不能再吃了。”他随手扔来一条毛毯,“睡会儿。你需要充足的精力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我木然接过毛毯,抚摸着轻柔的毛绒,突然想起那条莫名消失的“比熊毛毯”:“之前那条,我还没找到,要么我赔你一条。”

“你最好是把自己赔给我。”紧接着,他“哼”了一声便打开了办公电脑。

我没再接话,盖上毛毯合上眼睛。

小女子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皮肉已经恢复大半,虽然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她却没有痛感。

她是修为三千年的上仙,又是纯正的仙族血脉,这些乌鸦平常自是无法这般嚣张,今日结群而袭,自是有高人在背后作法。

只是她从不与人结交,又何来结怨?

到底是谁,竟是这般胆大包天,伏击在空桑与堂庭的必经之路?小女子来不及想这许多,只抱着酒坛子默默落泪。

都怪她胡思乱想,心绪不宁才让那群东西有机可乘,趁机伏袭。

只是现在已别无他法,时辰不早,空桑是已经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抱着那破碎的酒坛子往堂庭方向去。

到时,远远看见父仙垂手站于屋前,见她驾轻云而来,慈爱笑开:“你定是又在那空桑山上贪杯。”

小女子跳下轻云,跪到父仙面前,指指怀里破碎的酒坛子就开始流泪。

堤右伸手抚去女儿面颊上的泪珠:“无妨,命之所至,天道难违。”

小女子抬起泪眼望着父仙,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父仙接过她手中紧握着的坛子,放在一边,嘱咐她去换一身新的衣裳,身上的这身被啄得实在已经破烂不堪。

小女子退回房间,仔细梳洗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罗裙,梳了一个利落的发髻。待再出门,父仙已不在院中,不知去了何处。

此番经历让小女子心有余悸,赶忙慌张四下寻找,寻到清泉崖边时才见父仙在蟠桃树下悠然打坐。小女子轻轻退回到院子中,她自小便被教导,父仙问心潜修时万不可贸然惊扰。

小女子顿感百无聊赖,坐在檐下呆望着那果实累累的核桃树。这核桃树真是多子多孙,一棵枝桠上便可结出十数颗果子。那果子也是极为蹊跷,可称为少脸老心,表皮虽绿晃晃,内里却是一片土黄沟壑。

小女子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白猿已坐在她身旁。

白猿轻挠她的掌心,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摸摸白猿的手臂。百年未见,厚实了不少。

这白猿算是小女子在这堂庭上唯一的小伙伴,在此之前,只有这棵核桃树陪着她。五百年前她在堂庭山的后山崖壁上看到一只小小的白猿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怪物。它却是极不怕生,抱着她的手臂乱蹭一通,蹭得她发痒直笑,笑弯了眼睛,笑弯了腰。

她将它抱回庭院中养育,却不成想它兽性犹存,片刻不得闲,才只一会儿就跳脱不见。

她气急不再管它,它反而每日申时至酉时定要来这檐下小憩,让她替它抓抓痒、挠挠背,这一来一去转眼就过去了五百年。

在小女子看来,这白猿是极有仙缘的,只要肯勤加修炼,必能修炼得仙。只是它性子顽劣,多数时候只喜欢在丛间撒野,从不肯屏息凝神。

此时,这白猿安静地坐在小女子身边,任凭她摸摸它的毛发,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吼”声,看样子是极舒服的。只是仔细端详才惊觉白猿竟苍老许多,步履蹒跚,再不似往日活蹦乱跳。

小女子将头靠在白猿的肩膀上,风吹过,白猿肩上长长的毛发扑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这次回到堂庭,一切如旧。但小女子的心里,总觉得哪些地方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她还没有思忖出来。

有东西滚到脚边,她低头一看,是核桃果子。

这刚结的果子怎么就接二连三的往下掉呢?

小女子拾起一颗递给白猿。

白猿将果子放在鼻前嗅了嗅又扔了出去。

小女子笑开,这顽劣的东西,这万年核桃树上结的果子可是延年益寿的上品,一点都不开窍。

父仙不知何时已回到庭院,看到小女子逗弄白猿,眼含笑意却故作威严:“休要胡闹,你何时见过白猿去碰那核桃?”

小女子眼巴巴地将手里捏着的一颗核桃放在脚下,本想继续与白猿逗玩,被父仙呵斥,倒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堤右上仙伸手将清泉崖边摘下的鲜桃递给白猿,白猿这才接了过去,吃得津津有味。

小女子扯着父仙的袖袍央求他不要因此动怒,自己只是同那白猿逗玩。

父仙没有理会她的央求,只是抬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皮肉已经完全长好,仙骨、仙灵也均安然无恙。有三千年的修为加持,此番劫难只动得了她的皮肉却动不了她的仙身。

那群乌鸦也真是凶猛,他只是用七分仙力做出的符咒,却使它们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如若不是及时制止,它们怕是真会啄了她的五脏六腑去。

她怀中那酒虽为空桑者俞上仙亲酿续命之酒,但他知道那只能保他肉身不死,又有何用?况且在这仙界独守数万年,他已然感到疲累不已,此番前去,也未尝不是解脱之法。

她命中该有两劫,一劫为“人劫”,他已施法助她化解;二劫为“天劫”这道劫数却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可是要命的一劫,凡上仙必要经历,他护在她身边这么些年都没等到这劫数显现,想必她的“天劫”注定要在他离开之后才会出现。

堤右上仙隐隐担忧,这小女儿是他与文芷唯一的女儿,如若她是凡人修仙,那他自不必担心,离她飞升上仙尚有十数万年。只是她生来便是仙胎,带着文芷招摇山上的仙灵,不足千年便有了上仙的仙身、仙灵,着实令人惊叹,亦着实让人担忧。“天劫”虽十分厉害,若是凡人修仙倒已经过历道劫数,自有应对法门。可如她这般不足千年便已有上仙仙身仙灵的,古往今来未有先例,无人知晓破解之法。

命中注定,他护不了她万全,她前路如何全看她一人造化。

小女子不明就里,缩回手腕轻轻拍打,以证此番遭难对她并无损害。见父仙仍眉头紧锁,便伸手去抚父仙的眉头,父仙眉头稍展她才明朗笑开,露出一排贝壳似的小牙齿。

白猿早已将手中鲜桃吃尽,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上,挠着肚皮。

小女子回身见它这副模样“噗嗤”笑开,它倒惯会偷懒躲闲,难怪要长出一肚子肥膘,行动困难。

小女子不知道,这样欢愉的日子早已所剩无几。她以为日子总会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她以为父仙和白猿总会长长久久地陪在她的身边。

所以父仙和白猿的突然离去于她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真正的天塌地陷。

真正的暗无天日。

真正的撕心裂肺。

父仙羽化在清泉崖边,白猿随之而去。

临羽化前,父仙摸着她的头说,为父无力再照拂你,你要自己当心。

他手臂上那条殷红的疤痕亮得刺眼。

白猿将掌中的绿核桃递给她,发出最后几声“吼吼”的声音。

她伸出的手甚至还来不及弯曲成想要抓住他们的手势,只眨眼间一瞬,他们就消失不见,像一缕青烟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从此仙界凡间再也无法相见。

她恍惚间明白,父仙的法力从五百年前就大不如前,那道红疤也是日渐醒目。而白猿恰好是在五百年前出现在她身边,那该是父仙日渐消散的仙灵幻化而来的,所以才会随着父仙一同羽化不见。

她早该觉察到,

她早该明白,

者俞那坛续命的酒,那坛她拼死都没有护住的酒原来真的是用来给父仙续命的。她却无力阻止那群乌鸦,无力将那坛酒完好地带回到父仙面前。

都是她,

她害死父仙,

她害死白猿,

她害死她的至亲!

小女子扶在崖边泪流不已,她多想大声哭喊出来,将堆积在胸腔之中的所有愤懑、愧疚、自责全部都哭喊出来,可是她不能,她是哑的。她只能抖动着肩膀流干眼泪。那些极度痛苦之下流出的眼泪滴在堂庭的土地上,化成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滚落成一条晶光闪闪的河流。

三天三夜,无眠无休,直到眼泪哭干,再也无法滴落成晶莹的珠子。

力气耗尽,她昏死在清泉崖边。

恍惚间有道黑影遮住了眼前的光线,她努力地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素未蒙面的男子,一席黑袍,袖袍边和衣襟上用金丝勾出一排祥云的图案。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头顶的桃树叶子。

小女子立即起身,警觉地看向来人。

男子对她微微一笑:“休要怕我,是你父仙嘱托我来照顾你。”

小女子俯身作揖,眼神却是犹豫未定,不知该不该信。

“这幽扇你可还认得?”

当然认得,那把檀木绢面的魔扇,扇柄的朱玉是母仙仙灵幻化而成。父仙随身携带了三千年,片刻不离身,若非至交,他定不会让这幽扇落入他人之手。而今,这幽扇尚存,父仙却已不在。

小女子怅然点点头。

男子小心将扇子收到袖袍中:“随我走吧,这堂庭为你父仙仙法所化,你父仙既已羽化,堂庭也是无法久留的。”

就连堂庭也要离她而去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堂庭也不能久留?这哪里是什么天命,这是要生生要了她的命。

男子见她愣愣出神,安慰道:“我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去处。”

小女子摇摇头。

不去,她哪里都不想去,这里有父仙,有白猿,还有那些没有开化的叽叽喳喳的鸟儿,这里有核桃树,有清泉崖,有她和父仙生活了几千年的庭院。还让她去哪里?

男子叹口气,正如堤右上仙所言,她断然不会轻易离去,如有必要,可对其施法。

掌间腾出一道符咒,男子将符咒灌至小女子头顶——

虽明知以她上仙的仙灵仙身,这符咒必然困不了她许久,但眼下管不了那许多了,总不能由着她继续呆在这即将消失的山脉上,将双眼哭瞎。

太华山上丛林密布,郁郁葱葱,遍布各种奇珍异宝。其上悬一所庭院,不染纤尘,非驾轻云前往而不可登。

小女子于此处生活已有半年之久,平日最喜背着竹筐下山去采集新鲜的草药。她身后总是跟着一头小兽,那小兽是男子割了自己的仙灵依白猿的样子幻化而来。小女子不知这背后种种,只每天与小兽逗乐。

今日小女子将从山下采来的草药逐一理好后便抱着小兽坐在檐下看远方的夕阳。那夕阳可真美得炫目,似是一团火球,燃烧了半片天空,连带着天上的云彩都染上了片片红晕。只可惜红日下山只是须臾,那团火球跳着、跳着就跳出了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墨色的绒布和上面挂着的圆月、星辰。

黑袍男子从屋内踱步至庭院中央,小女子见他微微一笑。

“珠儿,今日带回什么好物什?”

珠儿是他为她取的名字,是他看到堂庭上那条蜿蜒绵长、晶莹发亮的河流时想到的名字。

珠儿指指院内案几。

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稀稀疏疏的几株草药摊在案几上,但确实有几株长相奇特,之前并未见过。

她得意得扬起下巴,眼睛笑成两道弯月,这两道弯月似是比空中的那轮还要明亮许多。

小兽在珠儿的怀中已经睡着,珠儿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皮毛,一遍一遍地,从头到尾。

男子低头看向珠儿,而今,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是除了驾驭轻云的法术,其他的法术她也一并忘却了,每日只是开心地在林间嬉戏,带回各种从前未曾见过的奇珍异宝。

他想,她的无忧无虑该是堤右上仙最希望看到的。

男子抬头仰望明月,堤右上仙临危托孤,言辞之间十分恳切,他知自己时日不多,她又未历“天劫”,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将女儿托付给可倚之人。同小女子一起被托付的,还有他袖袍当中的那把幽扇。这幽扇乃是魔界圣物,随混沌天地而生,原应在魔界保管,只是三千年前,这扇子作祟,为害三界,魔界封印不过,众上仙便铤而走险与之一搏,却不曾想,镇住这扇子只有一法——招摇山上的仙脉。

文芷上仙是招摇山上的唯一仙脉……

男子低头沉思,虽已不愿多想,可那苦难的过往总是历久弥新。

珠儿是堤右上仙和文芷上仙唯一的寄望,他须要尽得全力拼死护她的周全。

他走到珠儿身旁坐下,伸手将她耳边散落的一缕青丝理到耳后,递给她一枚青玉簪子:“这只簪子送你。”

珠儿接过簪子,瞬间便将散发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笑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股芳草的气息顺着鼻息传入肺腑。

清香、甘甜。

她来之后,这素来寡淡无趣的院子平添了几分朝气。原喜游历四方的他,却流连于檐下她亲手种植的那些花花草草。

然而,她还是记起了所有的一切。她面容冷峻地站在他对面,不再去抱身旁的小兽,只一意要回堂庭。

“珠儿。”他喉头干涩,想讲,却不知从何讲起。“堂庭已逝,即便你此刻回去,也不得见。”

她怒而施法,庭院檐下所有的花草顷刻间灰飞烟灭,她不叫珠儿,以后再也不要叫她珠儿。她要回堂庭,回到那个她、父仙和白猿一同生活的地方。

“如若你非去不可,我们今日便走这一遭,只是你要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到这太华山上来,堤右上仙托我照拂你,我自不能让你有半点差池。”

此去堂庭路途并不遥远,他唤来太华山上最快、最稳的轻云。

堂庭到了,周遭一切如旧,连昔日山脚下的那株红叶绿茎的仙草都安然无恙,独独堂庭山不见了,生生地不见了。

整座堂庭山,像是被人挪走了一样,只留下了一片土黄的平地,一草未生、一水未见。

往日里那翠绿繁茂的山林,那潺潺流动的小溪,那陡峭万丈的悬崖以及那些懵懵懂懂的禽兽,全都不见了。

此刻站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气。

小女子急匆匆地加快脚步,想要走遍这片平地的东西南北四个尽头,长长的裙裾沾满黄土,她并不在乎;扬起的灰尘直扑眼脸,她也不在乎。她的堂庭呢?堂庭上的林木、溪流、草花、禽兽、珍宝呢?

小女子双目空洞地乱走一气,男子跟在身后一言未发,待她走累了,他才上前扶住她瘫软的身子:“堂庭已随堤右上仙一同羽化了,未留一物。”

小女子缓缓蹲下身体,将脸埋在臂间,泣不成声。

哭了很久,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扯着男子的衣袖重新踏上轻云。

还有者俞,她要去空桑山上寻者俞。那坛续命的酒,她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者俞既会将酒给他,也必然知道如何挽回这一切。

竹林在,庭院在,卧房在,酒窖在。酒窖的桌子上还放着她那天走时喝空了的酒坛,酒杯也原样不动地放着,却唯独不见者俞的踪影。

如若不是耳边传来竹叶的沙沙响声,这空桑山上几乎和堂庭如今的那片空地一样万籁俱寂。

自小便与她最为亲近的者俞,去了哪里?父仙羽化了,白猿随父仙去了,堂庭也全然消失了,此时就连者俞都没了踪影,世上就留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女子昏迷了三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空桑回到太华的,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空桑竹林前,她抬头透过竹林望天上的太阳,那骄傲的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芒,不消一会儿,她就两眼一抹黑,栽倒在地。倒地之前她听到身后男子的低沉地惊呼声,她朦胧地看到他疾步上前,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小兽伏在她手边睡着,均匀地呼吸着,偶尔喉咙发出短促地低吼,似是身处梦境。她这才看清这只小兽的长相,自记忆恢复后,她固执地不再触碰这只小兽,竟未发觉它竟是那般神似白猿。

小女子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小兽身上的毛发。

男子见她醒来,眉头稍展:“你醒了?”

小女子点点头,眼前的这个被父仙临终托孤的男子,从此以后将成为她唯一的亲人。

飞机轰然降落,我陡然惊醒。头疼得厉害,不睡还好,睡着竟然比不睡还要劳累。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

“嗯。”我点点头,“我们到了?”

“走吧,已经安排好车了,我们直接去医院。”

“谢谢。”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很奇怪,机场去医院的路上,我竟然一直在想象见到爸妈的场景。可能是爸爸躺在病床上,妈妈正在照顾他,见我回来,他们唠叨一番小题大做;可能是妈妈陪着爸爸正在治疗,见到我,他们喜极而泣。很多类似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中不断闪现。

我从未想过我即将经历的这一种。

爸爸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妈妈扶在爸爸身上大声恸哭。肖涵和秦枫拉着妈妈的手臂跟着留眼泪,肖叔叔则正在跟医生低头耳语。

什么情况?我耳边一片轰鸣。这是真实的场景吗?该不会又是我的哪个梦境吧?我那么贪睡,做过那么多的梦。

病床上的那个人是我的爸爸吗?我的爸爸听闻我回家难道不应该立即睁开眼睛看着我笑吗?他怎么一动不动,像具死尸一样躺在那里?

不,这不是我爸。

这些人在哭什么?莫不是哪个妖怪化成我爸妈的样子来迷惑众生?

我的腿瞬间瘫软,还好身后的人扶住我的胳膊。我拂开他的手,我不会倒下,我还要拆穿这个骗局。骗局拆穿之后,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斗嘴、吃饭了。

我走近病床,我要捏碎这场梦境。

妈妈看到我,想起身抱我,她的腿可能也软了,起身几次都站不起来。我木然地走到她面前,抱紧她,像从前她抱住坐在病床上痛哭流涕的我一样。

“与洛啊,你爸走了。”哭得太久,她的脸看起来非常浮肿,声音嘶哑,听起来含含糊糊,不太真切。

我松开紧抱着妈妈的手,我不承认,别想逼着我承认,我爸好着呢。

我看看肖涵,看看秦枫,他们几乎同时对我点点头。我不需要他们对我点头啊,我并没有承认我爸已经不在了,这些人怎么就急戳戳地逼着我承认呢。

我回身看着病床上的爸爸,让我再确认一下,他右边眉毛里面有颗痣,鼻子高挺挺的,嘴唇有点薄,耳垂小巧精致的不像一个中年老爷们。手呢,爸爸的手掌很厚、很宽,他说是遗传爷爷,我幸好没遗传他这一点。他的总是指甲修得很整齐,从来不允许自己的指甲长过甲肉。

没错,这是他。

这明明就是爸爸。

“爸,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的喉咙憋得生疼,“你再不看我,往后我再也不给你带香港的进口烟!”

“爸,你起来看看我啊,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吗?”我轻轻摇了摇爸爸,“你这什么情况啊,老杨同志。丢不丢人,让人都围着你哭。”

“爸,我已经存了不少钱,再凑点我就可以在深圳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够我们三个人住。我把你和妈都接过去,好不好?”

爸爸始终紧闭双眼,再也听不进去一句话。

我的喉咙发痒,声音开始有些干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活生生像是被人抽掉了灵魂。

“你起来啊!”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晃动他的身体,“你别不理我啊!”

肖涵将我双臂箍住:“杨与洛,杨伯伯已经去了,请你理智一点!”

我眼神空洞地盯着肖涵:“肖涵,我没爸了。”

肖涵眼眶湿润,紧紧地抱住我,不断喃喃:“有我呢,有我呢。”

有谁都不行啊,谁都不是我爸啊。谁能手把手地教我骑自行车?谁能给我买轮滑鞋?谁能在我生日的时候买回家一个超大的蛋糕上面还写着“寿”字?谁能耐着性子陪我买过年的衣服,然后吐槽衣服的料子像麻袋一样?谁能在我深夜放学的时候递上一份香喷喷的肯德基?

那时候,爸爸憨憨地笑:“我和你妈没进过肯德基,不会点,这是指着人家头顶的图片给你点的。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我爱吃啊,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肯德基。

谁都没有办法代替他,没有他,有谁都没用。

我伏在爸爸心脏的位置,听一听,没有心跳了。再摸摸他颈间的脉搏,也不动了。

昏死过去之前,我仿佛看见了爸爸的灵魂飘在空中对我憨憨地笑着,他说:“孩子,不要伤心,爸爸走了。”

我惊恐地瞪大双眼,发出刺耳的尖叫,想要抓住他,我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抓住他。

华郁按住了我的头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按住我的头顶,他一按,我瞬间就昏死过去了。

再醒来时,爸爸的后事已经有条不紊地在料理当中了。

灵堂设在家里,爸爸的黑白照片被摆在台面上,照片里的他笑容满面。那是我中学的时候,他带我去参观军事博物馆的时候照的。过去这么久,他也只有这一张还能拿得出手的照片,这些年过去,我竟然没有给他拍一张像样的照片。

案台上摆放着各种他爱吃的碟菜,两根高高的蜡烛燃在照片两侧,烛光映在他的脸上,鲜活而有生命力。我掏出兜里的糖果摆在案台上,那是我乘飞机回来时,在飞机上吃到的最好吃的一种点心,多拿了两颗,本想给他尝尝,应该是他爱吃的口味。

挽联挂在案台的两侧,黑底白字,黑白分明。

家里挤满了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一群妈妈的朋友挤在卧室安慰流泪的妈妈。

我坐在案台旁的椅子上守灵。家里的老人们说,守灵的得是自己亲生儿子,而且片刻不得离开。死去的灵魂初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心里惧怕,需要他人护送一程。

爸妈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得不顶替儿子的角色,在案几前安静地做个守灵人。老家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虽然我一直否认,父母也并不在意,但在老一辈的人看来,家里没个儿子就没人挑得动家里的大梁,这一脉就算是断了。

爸爸从来不以为然,他对我的宠爱从来不因为这古老的论调而减少半分。而我,如今却痛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儿。

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它发生在我身边,我却像个旁观者一样。

我听着、看着眼前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讨论着爸爸的离开,讨论着他童年的趣事和他一生的坎坷以及各自家里的幸与不幸。他们琐琐碎碎地讲着,我断断续续地听着。

不禁又开始想起那些陈年旧事。

爸爸写得一手好字,自成一派,浑圆、连贯、潇洒、克制,我却丝毫没有继承这优秀的基因,我笔下的字从小到大都是鬼画符一般。我练过庞中华的钢笔字,也练过柳公权的毛笔字,都是中途而废。中学一个暑假,姥姥生病,妈妈去照料,家里就剩了我们爷俩。爸爸拿来本子和笔,一字一划地教我写起我们的姓——杨。我写得认真,一个字,写了整整三页纸。虽然依旧没有坚持到最后,可那杨字的写法却至今未曾忘记。

高中时,爸爸得了脑血栓,住院两周。我正在备战高考,家里人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周末回家,我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妈妈总说他去外省出差,我心有怀疑,也没深究。直到回来爸爸出院之后我才知道,那次的脑血栓来势汹汹,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哭着紧握他努力藏在身后的那只有些行动不便的手,警告他,以后这种情况千万不能再对我隐瞒。我的人生当中,没有什么比爸妈更加重要,高考也是,前途也是。如果世间存在生命交换,我愿意用我现在的所有去交换爸爸的生命,在所不惜。

从上海回家,航程2小时;从深圳回家,航程4小时30分钟。现在回想起来,中间仅差2个半小时的航程。在上海上学的时候,我一年总能回家2-3次,总能在家呆些日子。到了深圳,我忙于工作、忙于出差、忙于旅游、忙于朋友的婚礼、忙于朋友孩子的满月酒、忙于各种公司活动,忙得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一次,我甚至忙得忘记我的父母已经日渐老去。爸爸走了,我所忙的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总以为时间很长,岁月很长,长到什么事情都有下一次,可以从长计议,却不知那时光易逝,只一瞬就已是天上人间。

香炉里的香快要烧完了,我赶紧重新续上三支。在明灭的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张蜡黄不已、眼圈发黑的脸。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抬头一看,是华郁,手里拎着外面打包回来的菜粥。

他俯身看我:“吃些东西,后面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你需要有健康的身体。”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不饿。”

他说:“有人让我好好照顾你。”

“谁?”

“你的爸爸。”

“你并没有见过我爸爸。”

“可他说给你买菜粥你一定会喝。”

我苦笑:“你要哄我,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

他没再说话,只将手里的粥递给我。我接过,闻了闻,熟悉无比的味道,打开盖子轻抿一口,顿时间热泪盈眶。那是我们从前经常去的那家餐馆的特色,每次去那里,我总要连喝两碗。爸爸见了,总要捏捏我日益圆润的脸蛋感叹,可真的是嫁不出去咯。

我忍着喉间的哽塞,胡乱将粥倒进了胃里。

华郁搂住我颤动不已的肩膀,轻声安慰:“他会一切都好的。”

我终于放下所有的伪装和倔强,泣不成声。

出殡那天我木然地看着他们将爸爸冰冷的身体送进火化室,一股青烟飘过,送出来一堆骨灰和几根骸骨。我为他选择了他最喜欢的褐色盒子,将他生前使用的手机、手表也一同放进了墓室。

爸爸,一路走好。

爸爸,来世再见。

葬礼期间,妈妈昏厥数次,在医院静养多日后才回到家中。她已不似往日那般活泼、伶俐,只要单独呆一会儿就会暗自落泪,面容憔悴不堪。

我们默契十足地不再谈论有关爸爸的话题,不提到他,就不会想起他不在了的事实。家里有关于他的照片全部都被收到柜子里。对一个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面对亲人的死亡。

期间华郁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在医院、在家里、在殡葬场他都站在我的身后,默默无闻的,以模糊不清的身份。

办完葬礼那天,空中下着细碎的雪,我与华郁肩并肩走在路上,我说:“其实你不必这样。”

他说:“你出这么大的事,我必须陪在你身边。”

我说:“我可能短时间内都无法接受你。”

他说:“我可以等,不管多久。”

那时他头上、肩上都落满了细碎的雪花,我想伸手帮他拍掉,可手指蜷在大衣兜里动了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处理完爸爸的后事我将妈妈接到了深圳,她迫切地需要一个陌生的环境来慢慢地忘记、慢慢地疗伤。

妈妈到了深圳之后,华郁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探望她,有的时候会跟我们一起吃饭,有的时候匆匆来去。他给妈妈安排了烘焙和插花的课程,说是可以陶冶情操,转移注意力。

妈妈每次见他总是笑弯双眼,俨然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神情。她的情绪日渐稳定和好转,也因为插花和烘焙结交了新的朋友,我这才安心回到公司。

我的办公位还是在信息部的办公区域,依旧对着华郁的办公室,久而久之,他只要一走近,我无需抬头就可以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是不是他。有的时候太过专注,未留意来人的脚步声,待抬头突然看到他时,竟然会心跳加速。

我也许只是习惯性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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