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双氧水的味道。
有些刺鼻。
我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脖子上套着脖护颈。
我试着缓缓抬起两条胳膊，还好，除了右手臂上的擦伤不太美观之外，筋骨还可以活动自如。
我伸手掐了掐右腿腿根，嗞，真疼。有知觉，说明并没有坏死，看来是不用遭受截肢之苦。
目前来看，我身体的各项机能应该还算一切正常，手脚能动，眼球能转，脸上也没有大面积的擦伤，除了脑仁有点疼之外。
我开始努力回想躺在这里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吃饭、倾诉、独自一个人行走、闯红灯、被车撞。
对，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辆黑色的汽车上。
我环顾四周，见一陌生男子背对着病床立在窗前，那背影修长挺拔，一身西装更是剪裁得体，双臂环抱，似是在出神地思考什么事情。
我轻咳一声。
他回过神来，走到病床前，微躬身躯，表情有些紧张：“你醒了。”
我这才看清他的眉眼——剑眉星目、下颌棱角分明，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
“你是？”我颇有些疑惑，为何他会出现在我的病房，内心嘀咕他不是肇事者就是施救者，我必须确认他的身份。
“你闯红灯被车撞了，是我把你送到医院。”他躬下身体确认我意识是否清醒。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挺直身子，补充到：“无意批判，但闯红灯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
是的，我闯了红灯，马路的对面没有汤姆叔叔家的蛋糕店，只有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我一定是活腻了才在车水马龙的都市中央戴着耳机不管不顾地闯红灯。世界那么大，我还没有看完；家里的二老还没有尽孝呢，我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如果真的驾鹤西归了，最伤心的难道不是最疼爱我的人吗？
我没被撞飞，还能四肢齐全地躺在这里疗伤，我反而对肇事者有些心存感激。
“十分感谢。”我赶紧道谢。
“不客气。”他语气淡漠。
“那么请问医生诊断结果怎么样？”我需要确认自己下半生是否还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轻微脑震荡，右腿骨折，需要打石膏养上一段时间。”男子回答，“你该庆幸当时撞你的车车速并不快。”
“撞我的司机呢？”
“逃逸。”
“逃逸？”
“不幸的是你出事的地点是监控的盲区。”
“盲区？”我满腹怀疑，吃饭的地方处于市中心，我过的马路也是主路而非辅路，这么重要的车道为什么会有监控盲区？
“对。是盲区。”他面容平静，不容置疑。
“再次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不然我可能倒在路边失血过多而死。”
“你想多了，你身上外伤的伤口并不会引起失血过多。”
“不会失血过多吗？”我抬手摸摸头，完好无损，我记得躺在地上时鲜血浸湿我头发的感觉，难道那些都是错觉？
“对，不会。”
“那就好。”我点点头。
男子站在病床旁盯着我的脸看，好似在确认什么事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能直接拒绝救命恩人的观察，只得咧着嘴赔笑：“如果您有其他的事情忙，您可以去忙，我改日登门道谢。”
“不必了。”
“一定要的，这可是救命之恩。”
男子微微一笑：“如果你真的想报恩，那么就在我们再见时还能记得我就好。”
“那一定不会忘记。”
“但愿。”
“你起码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回头把这垫付的医药费还你。”
“不用了。”
“要的，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这已经欠了‘救命之恩’的人情，就不要再欠钱了吧。”
男子笑笑，从一个精美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印有他的名字、联系方式和所属公司。
华郁，华科控股。
听着有些耳熟。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挥挥手大步离开了病房。
我看着他留下的那张名片发呆，华郁，像是在哪里听过，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过往的任何经历和这个名字产生关联。
算了，想多了脑壳疼，我将名片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那名片长了双翅膀，兀自从抽屉里飞出来，在我眼前不断环绕，停下来的时候名片上“华郁”两个字被无限放大，不断逼近我的脸，压迫地我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惊醒才发现，原来张牙舞爪的睡姿导致鼻子和嘴被被子捂住，险些窒息过去。
得知我出了车祸，部门同事都要来病房探病，在我百般劝阻下他们才算作罢，我实在不愿吊着一条腿来接见平日里一起工作的同事。如果让级别比我低的小朋友们见到我这副样子，我再怎么回到办公室里指点江山？
王海礼单独来探望过我两次，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病房，一次是我以骨折住院为由像他告假，他半小时内便出现在病房，嘘寒问暖，硬塞给我一个护工；一次是我出院时，忙前忙后帮我办理出院手续，又亲自将我送回家中。
以他平日对下属的压榨程度，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这两次的到访是目的性十足，一次是确认我的病情，顺带确认了我是孤家寡人，暂时没有婚育的风险；一次是顺带家访，看看员工的生活条件，是否有贪赃枉法的可能性。
鉴于已经亲眼见证过我的病情，王海礼特批了我额外一周的假期，前提是在家办公，工作时间在线。虽然这个假期给的并不单纯，但足以让我感动万分。
在家办公并不等于不用办公，我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和办公协同通讯软件，一堆未读邮件和未读消息疯了似的弹跳出来。
我快速浏览并迅速将通讯软件上收到的信息归总为两大类，一类是纯聊工作的，上来就是“你在不在”，“找你咨询点事”，“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的进展是这样的”以及“你好。”；一类是纯聊八卦的，比如“你听说了没”，“跟你聊个八卦”以及“实在太震惊了！”前者是阳光，是雨露，是苍茫大地的正能量；后者则是春风，是细雨，是九州城里黎明前的骚动。
我抿了口手边的咖啡，在医院无所事事地呆了一周之后，对工作实在没有太大的热情，所以还是选择暂时性地屏蔽第一类信息，重点关注第二类信息。
早就知道公司最近的整体财务表现差强人意，利润数据已经连续几个月阴跌不止，资产排布不均，年底又冲不上业绩，公司上下都很上火。前几年在满大街都刮着互联网的春风的时候，公司创始人执意将公司战略转型为轻资产，将旗下多数优质资产尽数变卖，同时大面积布局轻资产公司和项目，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互联网的东风非但没借到，反而引发了公司持续性的债务危机。
公司创始人丁总不得不结束半退休的生活，重新回到业务一线，动用各种资源引进大量优秀人才，抓融资、搞运营。无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丁总重出江湖也不断有内部小道消息传出，公司资金链频频吃紧，甚至董事会已经决定要关闭部分亏损业务单位了。
公司这种紧张的状态一经演绎，被放大到10倍不止，似乎已经到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境况下。
员工们惶惶不可终日，暗地里纷纷更新了简历投递到招聘网站，或者联系上相熟的猎头，希冀给自己找一条好的退路。猎头公司更是闻风而动，开启人才抢夺战。
想想也是悲哀，在公司鼎盛时期，多少高精尖人才趋之若鹜，到如今日暮西山却纷纷四散逃离，只讲自保。以人管人，尚有一份情谊在；以制度管人，却只留下了冰冷的利益。尤其在此时此刻，这种趋利的心理表现的尤为明显。公司大了要革除人治，革除人治也必然没有人情，这是一套顺通的逻辑。
所幸的是，在春节之前，公司得到了一次救命的注资，而这笔注资足以使公司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维持正常的运转。由于公司上下对此事严格保密，我无从得知对方公司详细的注资额，只知道当时公司的资产规模总计300亿，而对方因为此次注资，从公司一举获取了20%的股权，成为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并委派了一位高级副总裁公司担任相关职务。
这在业内引起不小的轰动。
对对方公司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划算的冒险，商业博弈本就贵在时机，时间点踩对了，就一帆风顺、盆满钵满了。
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人们开始恢复社交八卦的本能，关注焦点逐渐转移到了这位即将上任的高级副总裁身上。
人事行政部已经按照丁总的吩咐，将之前空着的两间副总办公室打通，重新装修成一间宽大明亮的办公室，摆上气派的办公桌和办公椅，墙角放一株枝叶茂盛的金桔树，办公桌上摆放一小盆发财树。装修风格特别粤式，也特别的“丁式”。
公司同事们纷纷猜测，估计这位即将到任的副总裁又是一个中年油腻男。
人事行政经理海微作为全公司的正式、非正式消息集散中心在我休假期间将我落下的所有信息都填充完整。除了微信上偶尔零散的信息传输之外，她更习惯用内部通讯软件。
所以我说的第二类信息大多都来自于她。
海微与我同一年进公司，同一批参加了公司有史以来最为严酷的新员工入职培训，军训一周、封闭式培训一周。深以为大学毕业之后妥妥地摆脱了军事化训练的我苦不堪言、万分沮丧，甚至一度在收到培训安排的时候想过即刻提出辞职申请。
是海微的出现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一个体能如此之差、四肢如此之不协调的人都能苦苦支撑，我一个正常体能，四肢还算协调的人，有什么不能坚持的。
就在那两周里，我们建立了深刻的革命友谊。实在没成想，第一眼看过去并不顺眼的“妖艳贱货”竟成了未来职场上互相扶持的战友，不得不感慨，缘分真的妙不可言。
读着电脑屏幕上的留言，我完全可以脑补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你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今天发来的最新一条留言。
“下周一。王海礼准了我一周的假期。”我回答。
“我早就看出来他对你不单纯。同样是骨折，半年前人家隔壁财务王智慧就只休了一周的假期，你就金贵？他还特批了一周的带薪假期给你。”
简直是秒回，我很怀疑她的电脑里安装了对话回复的插件。
“别瞎说，我和他是正经的上下级关系。”
“我可没瞎说，你和他是正经的上下级关系，他和你可不是正经的上下级关系。”
“打住。”
“我预感你的春天要来了，如果他对你只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他就不可能撇开公司的核心骨干会议，一下飞机就跑去医院看你。”
“你怎么知道他来看我？”
“不好意思，他下飞机用了公司的公务车，公务车的行车记录需要我们人事行政部审批。”
“你简直是公司里的‘天眼’。”
“没这点敏感度，还怎么开展人事行政的工作。”
“你太适合吃这碗饭了。”
“那是当然，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不过言归正传，之前跟你说过的公司高层人事大变动你记得吧？等你下周一来公司上班就正好可以看见你们部门的新任分管副总了。”
“我们的新任分管副总？”我颇有些不解，“之前不是说只分管运营和财务吗？”
“后来调整的，我们皇太后连夜让我改的任命文件，正在紧急报批呢，这事儿还没有尘埃落定，你先不要对外说。”
我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我这瘸着一条腿跟谁说去。”
关了聊天对话框，我的内心暗自惆怅，新的分管副总意味着全新的领导风格，我才花了一点时间适应王海礼的节奏，这就要新来一个上头的领导，真是让人头大。我深叹一口气，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