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怪人本来一直眼睛垂下来,现在慢慢抬起,其中的神色,连赤志青也为之一冷,那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的眼,他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弹射出去,为了求生可以毁灭眼前的一切。而这眼神遇上明澈澄澈的眼神,被尽数吸收,明澈双手合十,像一尊觉悟的佛,他进入一种无的状态,可以随时为了除魔卫道牺牲自己的一切。
求生和求死,这是世间上最纯粹最原始的道理。两人石像一般静止,雪轻轻地降下,又积在他们身上。极致的道和禅,两者就这么遥遥地对峙,像要在之间形成一道旋涡。
赤志青觉这场境和不久前在田垄上时的有异调同工之妙,只是那时明澈和怪人是动的搏斗,现在则是静的对峙。所站的位置也没有变太多,周遭的环境却已面目全非。赤志青背上的冷汗被风吹干,汗毛条条竖起,他再也忍不住,决定先打破此僵局,他身子向右划开去,手刚要去摸腰间的匕首,怪人的目光便移到了他身上。
他匕首遥遥向怪人连点,手法使的却是长剑的剑法,一瞬间刺出七七四十九剑,一连串剑气飞向怪人,本来有先有后,但在快要击中怪人的时候,后发者先至,寸寸剑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拥簇成一团似锦繁花击中敌人。
怪人身一侧,躲在巨剑后,那一簇剑气或击在剑上,或击在怪人身边,激荡起滚滚烟尘。
在这团烟尘中,两双眼睛对上,相距不过一尺。明澈的眼睛湖水般澄净,怪人的眼睛则像刀子一般锐利。
明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迫在怪人跟前。
怪人觉手中的剑柄一紧,本来倒插在地上的巨剑快要被一股巨力拔起,他奋力反抗,这股巨力却一下子完全倒转过来,顺着他的力一起把巨剑打桩般压进泥土中,怪人发力反拔,巨剑也已陷入土中,至剑柄及腰高。两人沉腰坐马,进行着一场八方六合全方位的拔河。四只铁钳般的手紧紧抢着巨剑的剑柄,两双明灯似的眼睛牢牢盯着对方的动向,他俩放弃了一切从小熟习的技巧,用最本能的敏锐反应和最原始的力量进行野蛮角力。
赤在外围斜走着靠近他俩,眼见即要绕过明澈,可以直射中怪人。怪人身上伤口本已长合,用力之下又裂开,血喷出来,又祸不单行,又瞄到赤志青巡在一旁虎视耽耽,只听他把牙紧咬得嘎啦作响。
怪人突然呼一口气吹向明澈眼睛,籍此发力把剑柄扭过,明澈手没有半丝放松,像粘在剑柄上一样,手擘则像铁架子支着,整个身体随着剑柄环移一尺有多,刚好又挡在赤志青和怪人之间。
怪人喉咙咕噜地低沉道:“这把剑是你们武功的克星,你们才那么拼命想抢回去,是吧?”
明澈眼神愈加坚定,“你用了这把剑这么久,可知道,它吸入的真气越多,就会越重?”怪人的确感到此剑时轻时重,难以判断。
明澈突然松了剑柄,怪人立即拔剑上劈,谁知明澈双手合十,紧紧夹着剑身全身突然朝拜般下跪,怪人觉剑上如有千钧之力全向下坠,巨剑下半埋入土中,剑身如同熔炼入明澈双手般,再也拔不动分毫。此情此境,和他自己从这剑原主人手中夺剑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明澈一跪把剑带下,赤的剑气嘁嘁射来,由上而下,分击怪人的双目、胸口以及他握剑的手指,怪人也跟着单膝跪下,手指从剑柄上离开只一会,明澈再把剑向下压了几寸。怪人忙握回剑把力拔,却出乎他意料,不能把剑拔动丝毫。明澈已处真气向外狂泄的状态,却依然有力气和他斗力。而且赤志青的剑气毫不容他握多剑柄一分一秒,射得又狠又准,,怪人缩在明澈半跪下的身影后,额角、肩上、腿上都被剑气划出伤痕。赤边斜行边靠近怪人,怪人只好围着剑绕过,又刚好可躲藏在宽大剑身和明澈身后,避其锋芒。
怪人和明澈此刻双距不过一尺,明澈又已是毫无还击之力,是击杀他的难得机会,但少了此和尚牵制后方的赤志青,自己必定瞬间被剑气捅成马蜂窝。怪人看一眼,见明澈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遥遥落在远方,口中细声念念有词,竟似是在诵念经文。
怪人忍不住对明澈说:“老和尚,你是条好汉,但是……”
“赤师侄,你的剑气可以穿过我……别过来……”明澈说话的音量也已是大不如刚才。
赤志青这时已明白明澈为何早前要那样约定了。
他脸上毫无表情,手上的匕首指着前方,剑刃上却迟迟发不出剑气来。他剑垂下,又往原来来的方向绕回去,怪人也跟着他的位置绕回来,直至他和明澈、巨剑、怪人再次形成一条直线。
怪人运着气,要把旧伤复原,而新伤还在往外冒着血。突然噗的一声,眼前溅出血花。他的身体震了一下,他低下头来看,自己的左胸上多了一道新伤口,只离他的心脏相差不过两寸。
他抬头才反应过来,赤终于下得了决心。因为明澈右胸上,对应着也有一个穿胸而过的伤口,也是如注地冒血出来。怪人喃喃道:“你也是好汉……”
这时明澈大吼:“再低两寸……!”
又是噗一声,怪人提早反应,却没想到赤如此决断,他的身体和明澈几乎同时一震,血相互溅了对方一脸,“左寸半!”明澈一开口,便把肺里的血咳出来。怪人身体向左一转,又是啪的一声,胸膛上又再中一剑。
赤停下了攻击,飞奔而来,“继续……他还没死,别过来,此剑不夺回,天下大乱,不可失手……快……”赤听声便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和明澈相距已不够两丈了。明澈说到最后,成了嘶嘶的气音,胸膛却风箱般剧烈鼓动,把血从几个伤口咕噜咕噜地吹出气泡来。
赤的眼睛通过匕首的剑尖遥遥指着明澈的后脑,又移下来指向他的背。所谓一鼓作气,缓得一缓,如今他又开始举棋不定了,明澈的伤势如果尽快救治,还有可能成活,但如若再伤重多一分,却又难说了。
躲在明澈身影后的怪人从喉咙底喃喃道:“你们都是好汉,那我……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