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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暴力,自己的确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叶一草这样想。他这个归一者也是做得极之失败,镜月湖和五流派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近年来几乎要脱离出去,回风岭流雪谷也渐显生疏。无欲外门的赤松馆势力规模与日俱增,大有独成一派的趋势。青竹馆毫不掩饰其和朝廷的关系。“龙牙”一众旁门左道妖言惑众。内忧外患,一切浑如一团乱麻。他想象着各种颜色的颜料在水中化开,各自扩散融合,最后混成一种脏褐色。这也许也是一种“织神”的平衡吧?
没有正义可以左右其趋势,其中没有对错,但论起功过,旧的“正道”正在分崩离析中,他这归一者在此过程中完全无所作为。八年前的剿魔之战他从没理会过,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有此不义的说法。他一直以来只一心钻研剑法,只想着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击败敌人。“匡扶正道,衡守公义”归一者的誓言他连一个字都做不到。五流派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但只是慑于他的剑而非仁德,背地里却多是流言诽语来中伤。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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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们伸手拦小草,大石瞪了他们一眼,这些手便缩回去。小草逃到围观的人墙边,被看客的眼神挡回来,像看猴子或疯子,他们或嘻笑怒骂或窃窃私语。
但,小草心中知道,就算今天死了,不只明天,后天也许还会有人记得他也说不定,或者大后天。
知道了将要死,他的心情便平静了很多。他的眼睛睁得更大,思维也变得更顺畅,可以记起阿木的样子了。“阿木……”他自言自语。
大石以为他骂了什么,更加恼怒地过来。小草认真观察大石。他壮大,自己瘦小,但是他跑起来未必够自己灵活和长气的。之前见过无数人被大石抱倒摁在地上暴打,所以一定不能被他捉到。
他决定边跑边用脚踢,而且是不能被大石手捉到的踢,所以连撩阴脚都嫌太高了。
小草:“大石,你是个傻大个,人头猪脑……”
大石吼一声,撞过来。小草扑跳到一边地上,没料到他动作有这样快,吓得忙爬起跑开。大石扑了个空,肥大的身躯拍在泥上,狼狈至极,看客们哄堂大笑。
大石向小草追来,脸涨红得火一样,是真怒了。小草边逃边看准,一脚低低踢中大石膝盖,大石嗷一声扑倒,小草脚一缩,慢了半步,被大石捏了脚踝。
小草手足并用死命爬前,大石抱上来。
两人冲入人墙,看客哗一声散开几步,又不舍得走远,只几下,大石就把小草肚皮向下摁倒,大石把自己所有体重都压坐在小草身上,压得他喘不上一口气。小草的嘴脸则被压到了一团杂草上,乌龟般被骑着,四肢徒劳地挥舞。
大石怒上心头,把小草的头死死按在地上,小草一开始还在奋力挣扎。但过一会,口鼻内全塞满了泥土草渣,一口气都没能吸进去,四肢就再无力动弹了。
有手下来劝:“大石,他好像要死了……”
“我就是要杀了他……”大石咬牙,手上更用力地按下。
小草的左手徒劳地抠着大石压在他脑袋上的手,右手似要伸向半空去抓什么,也许是他正在消散的灵魂吧。
黑暗中有些闪光,没有苦也没有成倍的乐,什么都没有。没有情感没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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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草咳咳几声咳出些血来,因为他追求的极限剑法,而已超出了身体机能所能负荷的边沿。剑法对他身体的伤害越来越大,他近年和人交手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战斗越来越容易。他的剑已然到了极限,但每次交手后伤痛会发越加深。剑法天下第一的称号他已顶了好多年了,但这是以错的方法达到的,也许他选择执剑这条道路也是错误的。
他不该刺出那一剑,在鹿园寺里,他根本不应该拾起那把剑。他那时就应该放弃,他应该死去,在那时就失败,在一切开始之前,在大石的胖手之下,嘴中塞满杂草泥土窒息而死。
一草拖着剑,一拐一拐地走向吞月,他观察着吞月的一举一动,留意到他从失神的绝望到现在的颠狂的细微变化,留意到自己可能唤醒了一头无比可怕的兽,一只魔,一场无法幸存的死斗。
也许这次是最后一次决斗了。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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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的状况远远勾动着数雪的心脏。从表情上看,她似乎承受着和一草共同的痛楚。
在新清清楚楚看在眼中,“我老实告诉你吧,我遇到你们时第一眼见到叶一草就知道他今天会死在这里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是来剿魔的,从一开始他就是来寻死的,他眼中已经失去了……”
数雪推开在新,他把数雪的脸扳过来看着自己,“你以为你喜欢他所以就很了解他是吧?不是的。他也许是剑法天下第一,也许他的技艺让他保命到现在,但他心中依然是懦夫,他已经放弃了,接下来这一击,他破不了。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要死了!就要死在这里!”
啪!数雪一巴掌给在新的脸上留下个赤辣辣的红印,“我……我师父才不是……像你这……这样的懦夫……”但向前走了几步就掩着肋骨跪下去。
在新赶上几步,扶起依然要推开他的数雪,骤一下膝击击在她下腹。她只能不甘心地软下去。
在新艰难地把她拖向山洞,“他会死去,但你会活下来的……”他向数雪保证,也向自己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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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伸在半空的手最终跌下来,刚好落在一把木柄上。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无论他手上抓到的是什么,他都不能放手,要紧紧地把握住!
他挤出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柄,奋力向后挺刺。
“嗷!大石掩着面门,后退开去。
小草勉强支起身子,看手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把粗糙的木剑玩具。他趴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听着咚咚心跳。
“原来……还有一把剑。”他小声得自己都听不到。
于是他站起来了。
大石从腰间掏出把小刀,“妈的,一起宰了这臭小子!”几个小孩慢慢围上来。
……
快到洞口,突然一股异常大的吸力把在新、数雪的身体扯动了一下,仿佛瞬间把人的心魄都摄动了,他俩身上,甚至周围的树木山石都似散出一些蒸气来,全部被一波吸向魔头,与魔头身边的浓黑真气一起在刹那间尽卷入剑身中。在新睁要大双眼要看清这开天裂地的一击,但白虹剑发出的光芒根本无法直视。
数雪挣脱在新,“师父!”
本来发呆般的一草,听到数雪的呼唤全身震动一下。原来还有你……
同时魔头也动了。
一闪!
天地皆白。
……
小草紧紧握住手中这把木剑,怔怔站住,傻傻地笑了,又热泪盈眶。有种奇怪的麻痹感从他的头顶窜入全身,如受了高僧的灌顶,如梦了神的启示,如被磅礴山川所震摄,如为美妙音乐而入迷,如初恋、如梦魇、如陶醉、如痴狂。他错觉地认为,他的生命本来要行尽,现在又延长了一把剑的距离。这剑成了他的生命。小草想到,自己的灵魂已不是人的灵魂,而是剑的灵魂。他的眼睛专为剑的疾刺提供目标,他的手专为剑的挥舞提供把握和平衡,他的躯干呼吸专为剑的砍劈提供动力,不是他要挥动剑,而是剑在驱动他的身体。
剑使他重生,剑是他信仰的新神!
大石脸上的肉都在颤动,“去死吧!”他手中小刀闪一闪,向小草扑来。
小草五指扣紧木柄,用尽他新的生命。跃动,奋力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