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正殿,汉文帝正在焦急等待着消息。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正在大声咆哮、大发雷霆。一张原本苍白的脸硬生生地被他憋成了红紫色。
大殿的地板上是一片狼藉,一案的水果、糕点、杯盏被他砸了个稀烂,散得到处都是。几个宫女低着头在一旁候着,止不住浑身发着抖,谁也不敢过来收拾地面。她们此时是被狂躁的皇上给吓坏了。
等到邓通前来通报太子无恙的消息后,文帝心情才稍微有所缓和,胸口快速起伏的频率也有所减弱了。听完详细的汇报,文帝双手插着腰,颤悠悠地站在殿前指着邓通道:“宋昌、张武他们现在人在哪里?你去,赶紧派人把他们找来!”
邓通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回答道:“回禀陛下,两位将军现在都在全力搜寻刺客。要不奴才现在就去叫他们过来?”
文帝身体不好,现在还是有点气喘吁吁,插着腰的手还是没有放下来,接着说道:“要他们两个搜查回来,立刻到未央宫来见朕。张释之呐?让他那边处理完也马上过来给朕汇报。真是天大的笑话,朕堂堂大汉朝皇宫里居然埋伏着刺客,反了天了,朕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朕要杀了他们,朕要诛了他们九族!”说完,文帝的脸上露出了很少出现的杀机。
这时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窦皇后,在听到太子安好的消息后,也一点不落地全盘接收到了文帝少有的暴躁。不觉着一身冷颤,不寒而栗。
纵使文帝的脾气性情是如此的温和,但太子遇刺着实让他不能接受,没法心平气和。这是刺杀储君,而且还是在皇宫内,这和刺杀皇上已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了。不加警觉和预防,若真有大的闪失,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天下当真又会大乱了。
由于太子受伤需要长时间的静养,这阵时间也就无法亲自上朝了。丞相申屠嘉尽职尽责,每天散朝后都会之身前往北宫,同时带上当天朝堂上需要太子批复的奏章,向太子当面汇报朝堂上的各种大事,然后再带走前一天太子已经批复完的奏章。
这样的效率比较低下,但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文帝交给太子处理的事务并不核心,早点晚点问题不大。
除了申屠嘉和太子太傅晁错,以及三天来一趟替太子换药的太医外,刘启基本不见其他任何官员,同时也以静养为由谢绝了其他所有官员前来探望。反正现在一天到晚都身在北宫中,除了批奏章外也没其他工作要做,反倒落了个难得的清净,空闲时间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刘启索性任性了一回,亲点了王娡在身边负责服侍自己的生活起居。王娡毫无怨言,欣然接受,开始尽心尽力地照顾起刘启来。
有了几天的熟悉,她有时甚至会让陈公公和所有的宫女都回避,只留下自己忙前忙后,小心地呵护着受伤的太子爷。
虽说是在养伤,但刘启心情却显得额外的好,每天还饶有兴趣地教教王娡读书写字,两人世界乐哉乐哉。
这天,刘启在听完申屠嘉的汇报后,手里拿着那份奏章,坐在书房的书案前闷闷不乐。王娡清楚地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太子爷碰到难办的事情了,正想悄悄地离开,好让他能静心思考。刘启却看在眼里,有意留下王娡,说道:“珠儿你先别忙了,孤今天很烦闷,来陪孤说说话。”说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王娡坐到自己身边。
王娡听罢,只能是暂时放下离开的打算,提拉着自己的裙子,垫着脚,小心翼翼地上前,轻轻地坐在了刘启的旁边。
刘启面无表情,一把把王娡搂在了自己的怀中,伸出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习惯地摆弄着王娡的头发。两人沉默了一会,刘启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珠儿呀,你说世人都只看到这皇帝的椅子是又宽又大,其实坐着真的不舒服啊!孤现在还只是个储君,就深深地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容易。现在孤都不知道父皇有时候是怎么做出一些决定的,当真是难为他了。”
刘启这两年参与国事以来,对父皇的理解日益加深,他开始明白父皇的隐忍是多么难以办到的事情,特别对他坚持执行的“无为而治”更是由衷的敬佩。
王娡半躺在刘启的怀中,耐心地听着。
刘启的牢骚当然不只有这几句,继续说道:“有时候明明知道戍边的百姓随时都面临被杀被抢的危险,而朝廷还不得不把更多的大汉子民不断地送往边关。这才两年时间,被杀的被杀,逃跑的逃跑,朝廷之前派去戍边的百姓就只剩下十之三四了。现在父皇又要孤计划从各郡县中抽调数万子民继续前往补充。父皇这决定想必下得很艰难,但孤执行起来何尝不是更难啊!”
王娡并不了解太多的政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派百姓前往边关,她只能选择继续静静地听着。
即使你不开口,一旁无助的刘启却全然没料想王娡是什么都不懂,反倒问了起来:“珠儿,要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会怎么想、会怎么办?”
王娡根本就没跟着刘启的思维,也没有准备要说上些什么,这时刘启突然提问,自己是不知所措。她甚至都不太清楚刘启的问题是什么?是要自己站在他的角度呢,还是站在皇上的角度来思考。她只能敷衍着搪塞道:“珠儿哪里知道这么复杂的军国大事啊,太子爷太高看珠儿了。”
刘启原本只是想从王娡这获取点灵感,不厌其烦地接着问道:“就是朝廷要不停的派百姓去边关安顿下来,组织生产,供应边关将士的吃穿,配合守卫边疆这事。珠儿只需要对整个事情说说你的看法就好了,孤想听听你的想法。”
王娡现在感觉比刘启更加郁闷了,但君命不可违,自己也只能就着太子刚说的认真考虑了起来。既然不知道怎么说,那就干脆先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吧,也许还能找到些什么关联。想到这里,王娡理了理头绪,壮着胆子问道:“珠儿听太子爷刚说朝廷要不停的派百姓去边关,是去种地的吧?”
戎边的目的不全是为了种地,但也不错,刘启点点头示意王娡继续。王娡继续提问道:“那为什么总是朝廷派百姓过去,而不能是请匈奴的子民进来呢?只要是他们服朝廷的管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汉人应该没有多大的关系吧?”这小女人的想法果然是不循常理,刘启听着稀奇,虽说有点违背常规,但他却有兴趣想听下去。
王娡继续说道:“小时候珠儿听说书的说过,这朝廷北边有些地方以前就是匈奴一些部众的牧场,只是被当年强大的秦军抢了过来,后来高祖皇帝打败了秦国之后,现在这些地方应该还是被朝廷继续管理着吧?珠儿想,匈奴不比咱大汉朝,应该还有不少被压迫的百姓和奴隶,也有当年被秦军赶走的,至今还是没有土地和牧场的当年匈奴民众的后裔。那他们是否会希望获得土地和牧场,或者思念他们祖上曾经放牧过的地方呢?如果朝廷能够给他们提供这些土地,只要他们成为大汉朝的臣民就可以了,那他们是否会同意呢?”王娡从民间长大,她太清楚百姓对土地的诉求了。
刘启认真地听着,他知道王娡所指的地方应该就是黄河河套地区。
王娡正说着,感觉到刘启听得也仔细,不由得精神振奋,继续说道:“我们如果请一些在匈奴受压迫,或者说没有土地、牧场的匈奴百姓进来,前提是他们必须当大汉朝的子民。珠儿想如果能够管控得好,让他们重新获得土地而对朝廷感恩戴德,是不是就可以解决一些边境人口不足的问题呢?”
刘启那搂着王娡的手拍了拍王娡,同时点点头,算是鼓励了一下王娡。王娡原本也是赶鸭子上架,所以说得比较凌乱,要不是这阵两人交谈甚多,默契度很高,刘启估计也不会听得很明白。
刘启闭上眼睛,开始思考王娡这貌似不明事理、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否真有道理,是否有执行的可能。这想法不羁绊于任何的经验约束,实施起来也许真的可能起到奇效,就像当年前秦、汉初的时候进行的各国人口大迁移一样。土地的诱惑同样让不同国家的人民能够安顿下来,进而平衡各地的土地资源和人口。虽说游牧为主的匈奴人不像中原人一样习惯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生活,但这也不一定是他们本身不愿意这样,而是自身的条件不允许罢了。匈奴的牧场大多掌握在匈奴贵族手上,没有牧场的匈奴人应该还是不少的,朝廷给予他们土地,没准真能让他们就此归顺汉朝也说不好。
刘启中和了一下王娡的想法,缜密思考之后,单独悄悄地去了趟未央宫面见文帝,并成功地说服了父皇,暂缓了执行立刻往边境迁民的旨意。
之后的时间,他立刻秘密派人在河套地区,长城防御力不足的区域,往南设立了几个纵深几十里的缓冲地带,用于接收匈奴人进到长城以内来这个设想。同时还派出一些边境上早就投降于汉朝的匈奴人作为信使,游历于匈奴边境的一些小部落及散民,发布朝廷的邀请。
果不其然,小股小股的匈奴部众陆续地出现在了这些缓冲地带上,戎边的官吏控制好各个区域匈奴人的数量,分配给他们土地,并派人教会他们农耕。而且这些土地无需纳税,所有的产出均归迁徙过来的匈奴人所有。
这些安置下来的匈奴人以五十户设一保,登记注册,统一归戎边官吏管理,实行半农耕半游牧的生产方式。与此同时,地方官吏还定期组织他们以保为单位设立自己的小股自卫武装,支持建立起坚固的小型据点,用于存放粮食及物资,以对抗匈奴游骑兵地抢掠,保护他们来之不易的收成及重要农资。并且每个据点内都设有烽火台及起烟设施,一个据点被攻击,只要燃起烽火台,其他的地方都能看见并快速知道,戎边的将军们组织有效的防御和反击就更加容易了起来。
在缓冲地带之后才是戎边的汉人和正规的汉朝军队。匈奴的小股袭扰部队越界首先碰到的都是刚被安定下来的匈奴人,而且还有防御工事,能够执行的抢劫杀戮是非常有限的,何况还会招到这些匈奴人激烈的反抗。即使他们跳过这些据点,冲过这几十里的缓冲地带,又容易被提早得到消息的汉朝军民以逸待劳,设伏、合围将他们吃掉。匈奴的小队袭扰数次后几乎毫无收获,而且还损兵折将,久而久之,就不怎么敢从这几个地方冲进汉朝疆界里来了。
至此以后,以小股对小股,强悍对强悍。更熟悉地形的戎边匈奴人,逐渐成为了朝廷防止匈奴小股部队通过长城缺口袭扰掠夺汉人的屏障。
王娡无意中的设想在刘启手中成为了强大的戎边手段,貌似“牺牲”了汉朝的部分土地,但换来了不少匈奴人的同化,此消彼长,军民一起戎边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不知不觉中,匈奴的人口、兵员都在减少。而匈奴各个部众管理松散,以至于几年后,匈奴的王庭才知道有此事的存在。但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
时间转回来,刘启安排好戎边之事后又清闲地度过了几天。这天早朝后,申屠嘉准时来到太子府觐见太子。刘启此时正在和先到北宫一步的晁错聊着进一步调整鼓励农桑的政策。
申屠嘉由陈公公领进了内室书房,三人相互行礼之后,申屠嘉对着刘启说道:“启禀太子殿下,皇上勒令都尉府缉拿刺客的时限马上就要到了,直到今日朝堂上还没有破案的任何消息。这刺客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鸟无音讯,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您觉得这事老臣该如何处置才为妥当啊?”
申屠嘉知道这事真的要问责起来是相当的棘手,牵扯进来的都是朝廷的重臣,皇上最信任的几位将军。这情急之下,还是先探探太子的口风再说。
晁错自恃是太子的老师,虽然有大才,但脾气也很大,这一听申屠嘉提起太子遇刺这事就来了火,直接插话道:“查不出就把相关责任人等一并问罪,通通地抓起来,严加审问。该免职的免职,该充军的充军,该砍头的砍头。我就不信除了他们几个,朝廷就找不出几个有本事的将领来护卫皇城!”
刘启听着,并没有去理会自己的老师,而是反问申屠嘉道:“丞相觉着这事该如何处理才为妥当呢?这里就我们三个也没有外人,不妨说说看?”
申屠嘉本想试探太子的话又被太子问了回来,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太子殿下,晁太傅的意见不乏是一种处理办法,只是这真要追查起来,牵扯面就太广了,弄不好会让朝野动荡,出大乱子的。比如说这卫将军宋昌,他的确是负责皇宫守卫工作,但他毕竟是皇上从代国带到朝廷来的将军。这么多年了,对皇上也是尽职尽责,这该如何问罪啊?还有程不识将军,他平日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坝上的细柳营,负责协同守卫京城,这问责起来只怕也有些牵强吧?”
刘启本来就和程不识将军关系不错,朝廷上人尽皆知,现在申屠嘉挑了位皇上的老臣,又挑了位他的近臣说事,明显是内心并不赞同晁错的处理意见,转着弯子表达了出来。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刘启大致知道了申屠嘉的意见,也算了解了朝堂上一干老臣们的大致想法,于是说道:“丞相说得在理,卫将军兢兢业业几十年,不能一件事情出了纰漏就全盘否定他的功劳。那程将军也是军事繁忙,分身乏术,因此也不能全怪他失职。我觉得这事如果真的在短时间内查不出结果,那就干脆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那个北宫卫士令查办了就算了。今后皇宫中把守卫力量再加强一些,以防这类事件再次发生。还有,廷尉府还可以把这件事的调查由明转暗,那效果可能还会好些,迟早能把这刺客和他后面的主谋揪出来。宋将军和程将军都是朝廷倚重的将领,罚些俸禄让他们感恩戴德,更好地为朝廷效力就行了。烦劳丞相把孤的意见转告给父皇,有劳了。”说完,刘启朝申屠嘉深深的行了个大礼。
申屠嘉受宠若惊,赶紧伸手扶住了太子下坠的身体。他也不多言,还礼后领命而去。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上,刘启也考虑过很多,他知道父皇仁慈,遇到事情总是尽量以仁义的方式去处理,能轻则轻,能免就免。至于幕后真凶的追查,只怕自己那亲弟弟刘武就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朝廷揪着不放只会把这种怀疑进一步放大,让父皇母后更加难堪。
刘启相信他的处理意见是最迎合父皇心意的,要不申屠嘉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投石问路。但自己毕竟是此事的受害方,他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现在由他自己提出这种最温和的处理方式,父皇定会感受到一些什么。
还有的就是,刘启对于自己遇刺这件事上也有个很大的疑问,就是那位出手相救的蒙面高手到底是谁?他到底听命于谁的指令?居然会在关键的时候出手救他。刘启很想知道有谁在暗中保护他,但他既然蒙面行事,就说明他并不方便公之于众。
按说这宫中和太子交好或者拥护太子的人都有动机来保护太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久,也不见人来主动认领救下太子这天大的功劳,着实让人费解。
刘启对这位神秘人物充满了好奇,心想既然这人存心想隐藏起来,那就也暂时放下,先严守这个秘密,以后再说吧。
在一顿雷声大雨点小的骚乱之后,那位可怜的北宫卫士令成为太子遇刺事件唯一受重罚之人,他被革职流放到代地去了。不过也还算好,这么大的罪过还能保住了小命,也没有株连家人,真是要感激皇上和太子的仁慈。其他责任相关人等均以罚俸、戴罪立功处理。廷尉府继续暗查此事,北宫从此增加一倍守卫力量,其他就此作罢。
汉文帝对太子遇刺这事上多少有些愧疚,考虑到将来刘启接班后需要一批尽心守护的重臣,也就通过这件事替太子广施仁爱之心,不再追责下去。受罚之人无一不对皇上和太子感恩戴德。
睿智的汉文帝借力打力,化腐朽为神奇。政治智慧超群的父子俩心照不宣,巧妙地化解了一场风波,并且收到了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