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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宁海路

宁海路是南京幽长的一条林荫道,民国时代的一幢幢小楼藏在树荫拐弯抹角的深处,即使白天最热闹的钟点,也不会有多少走动的身影;绕过一条街便到了车水马龙的城中心,独独此处就安静,很多年了那树荫遮蔽的小楼之间动动静静川流不息的,似乎夏天只有声嘶力竭的蝉,冬天只有大作的狂风。

车停了下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司机叔叔点着了烟,跳出驾驶室。车身随即一震,后头的门开了,外公推推我,指着车窗外,手指呼啦啦转了一圈:“……看,外公以前就住在这里……咱们回家了啊。”

我一路都在睡,这会儿半梦半醒地跟着外公下了车,仰望眼面前的水泥筒子,肥肥胖胖的,身段像以前学校街口卖烧饼的大叔。他总是叉腰横在炉子前,那些个赘肉分成一截又一截,而水泥筒楼那块位于半腰处的白色牌子,也像大叔勒在裤带上的白毛巾。白底黑漆的几个字,宁海路71号。

宁海路71号,这幢楼盖成不久,灰不溜秋的,难看极了。它是从那一街色彩、款式都十分优美的缤纷小洋楼之间硬生生地长出来的。要是人舒舒服服地看着那些漂亮的小楼一路走来,猛然看到这楼,都会惊一下,感觉这街道如同被莫明其妙地砸断了似的。

司机叔叔抽完了烟就利落地开始把捆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往车下卸,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都是妈妈和姨妈们临时拼凑的工具装箱打包——外公说,唉,咱这楼三单元九户人家,都和我们家差不多,大多是落实政策回城的退休老头啦。他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拉开了楼道门,光线暗了下来,从里面飞出了一股浮灰,冷清清的。

我的外公是英雄。所有人都这么说。不过,我见到外公的时候,他早就皮肤松弛,胳膊上斑斑点点,两条腿细得跟竹竿似的,见到外人会一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线,客客气气的。他脚步极快,大家因而总夸他老当益壮、精力充沛——然而眯眯眼的外公,实在不像大家嘴里传颂的外公——那是个英雄,他深明大义,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一路率领部队,从山东打到了上海。

谁知道算避难,还是下放,总之,外公在盐城住了十多年。我和表妹都出生在盐城。干休所的男孩子们都嫉妒我们有个英雄的外公,其实,我们并不喜欢他,在家的时候,他并不太讲话,笑容也很节省。我们唯一感到幸运的是,每逢过年,大人会推孩子给外公拜年,说新年好,只要说了,“英雄”就递给我们一人一个红纸包,有时塞满了糖,有时会有点钱。

大人们三言两语的议论以及外公的不苟言笑,成就了我的奇异想象。在我的想象中,外公是个有超级魔力的黑脸老妖,他到了夜里一关上卧室的门,就飞回了遥远的山洞,他有许多许多的奥秘,那些傻瓜大人一无所知,而我,终将成为破解他深夜秘密的人。

在南京的第一个夜晚,我几乎没能睡着,爬起来隔着虚掩的屋门,我注视着躺在行军床上的外公。外公睡着了,没有床单,也没有毯子,光光的板床上,他脸朝自己的怀里弯着,所剩无几的灰发微微起伏;外套肮脏,身体佝偻,跟那冬天的路差不多一样的枯干、狼狈。

他居然在屋里,而且睡着了,我模模糊糊地心怀着失望睡着了,我做着疲惫的梦——梦到宁海路71号的楼不见了,只留下个深深的大坑,我在坑底奋力地刨土,土块纷纷从头顶掉落,越滚越大,轰隆隆地就要盖住我,外公从坑顶俯下脸来,冲着我喊:“不干了,咱回家……”

新生活就是从这个梦开始的。而这个梦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我不断地做着坑底挖土的梦,醒来总是累得怅然若失。家具包装花了好几天,摊开来放才发现其实没多少东西,有自行车,有几件柜子和小床。纵然如此,我们还是东摸西摸地忙了两三天。我来回绕着屋子跑,不停地告诉外公厨房是和楼上合用的,阳台是个五角形,小卧室很黑,整座楼和自家的屋子都是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热闹。

很快就变热闹了。到处塞满了东西,连楼道也没怎么放过。两家人合用的厨房里,楼上那家的阿姨总是在忙碌,因为她家有个瘫痪病人。阿姨五十多岁,略微发胖,脸圆圆的,双颊总是红扑扑的,喜欢穿一件红黑格子的外套,看起来倒是很喜庆。因为脚跛,她在狭窄的厨房间每一个转身,都像巨浪的颠簸,外公每每挤进去煮面,阿姨那红通通的笑容就辗转起伏起来:“……你们家这么喜欢吃面条。”“一老一小,两个男的,生活到底不方便,你女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哎,水开了,不行我帮你……”

楼下不知道哪里退休的局长有个孙子,比我小两岁,大家都叫他扑扑,这个扑扑长了张尖尖脸,皮肤白白的,眼睛小小的,胳膊长,腿长,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经常在午后、傍晚,他爷爷就喜欢带着他在楼下搁把藤椅坐着,随时和路过的人闲聊几句,外公很快就和退休局长成了朋友:“小小李,来,让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那小子缩在他爷爷的身后,愣愣地盯着外公看,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楼下闲聊、晒太阳的人越来越多,从我们这个楼道蔓延到了隔壁楼道,乃至其他楼的老头老太们渐渐也在我们这个楼道口的花坛边汇流了。他们大抵都差不多,有藏青或深灰的中山装,一脸的老成持重,捧着茶杯乐呵呵地微笑,眼神转来转去,闪着成年人的精明之光。我偶尔也混进去听听,然而他们讲的都是很大很大的事儿,我后来就不听了。

不过那个扑扑好像天然很呆,他不说话,始终坐在他爷爷脚旁边,一脸怔怔的样子,不知道在寻思什么,外公仍旧会逗他:“小小李,来,让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他渐渐也不躲了,只是尴尬地任外公扳过他的脑袋左看右看。“……这头顶的涡涡,还是很像的嘛……”

日子过下去,异地的陌生渐渐消退,新生活开始有点起色了,妈妈和姨妈决定添份钱,我们后来就不和阿姨抢厨房了,阿姨买菜、做饭添我们家一份,等于替两家人做。有了阿姨之后,外公就不再急急忙忙地早早起床做饭,只顾坐在客厅里翻报纸:“你问阿姨去……”

外公坐在客厅里的身影由厚变薄,背心配短裤的天气来了,收垃圾的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一天没来,两天没看到,第三天同样不见影子;而阳光越发地燥热,即便到了夜里,风还是缓不过气来抬起身体四处走走,蒸了一天的热气积攒着赖在地面,怎么也散不干净。

我们这楼里倒垃圾都是从厨房倒的,锅台的水池边有个方形的盖子,生铁做的,又粗又厚,掀开盖子,哗一声,垃圾就顺着粗大的管道轰隆隆地滚下楼去,直接滚到了楼外的垃圾箱里。因为没人收,垃圾的来路堵住了管道,去路漫出了垃圾箱,积得没了边际,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绿头苍蝇嗡嗡嗡嗡地楼里楼外、上上下下飞舞。没到第三天,腐烂的味道就已经顺着管道回了楼里,往各家的卧室、客厅散去。

楼下的人流开始议论、猜测、抱怨,然而他们待不久,没一会儿就受不了那气味,早早就散了。到了下午,阿姨从菜场带回了消息:“收垃圾的大爷心脏病没了,最近没人来收了。”听到这个噩耗,外公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顶旧草帽,穿着开了口的大背心出了门,没一会儿,他推着叮叮当当的垃圾车进了大门,楼前楼后开始收拾了。

“哎呀,您可真是老有所为……”邻居纷纷探出头惊奇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干脆尖叫着呼啦啦地围了过去。我趴在阳台上看黑乎乎的垃圾车后头,外公皱巴巴的脸在草帽下头若隐若现,白色的大背心摇摇荡荡,盖住了纤细的腿。我趿上凉鞋就想下楼,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阿姨蹲在水池边,腿和肚子折成了几道滚圆的线,她气喘吁吁地正在奋力洗刷那个铁盖子:“洗完了封上,以后得下楼倒垃圾了啊……”那红扑扑的笑容还挺天真。

楼下热闹成团,四五个小孩子围着外公打转儿,外公一弯腰,他们就赶紧往地下看;外公抬起身体,他们就开始奔跑;外公去铲垃圾,他们就用脚把垃圾往铲子上拨拉;外公推车,他们就前前后后地跟着;从铲垃圾到倒垃圾,来回好几趟还没腻,玩得欢欢实实的。

扑扑愣头愣脑地跟在他爷爷后头踱着小步子过来了,外公背朝着他们铲垃圾,扑扑爷爷停下脚步招呼说:“……刘局,怎么是您打扫?”外公站直了,还没来得及回头,扑扑已经冲了过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一抬,立刻扒掉了外公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嘴里还嚷嚷着:“刘爷爷,你和小小刘像不像?”

外公裤子脱落,怔在原地的场景,阿姨说她在楼上看见了。所以,外公面如死灰地一上楼,阿姨的茶已经端出来了:“哎,累了吧,喝口凉茶。”外公两眼发直,心不在焉地接过茶水,进房间,很久都没出来。

打这以后,阿姨每隔个一两天就下楼来我们家看看:“哎,真的,家里没女人真的不行……我来给你们打扫打扫吧……”头一回,外公还想拦她:“宁宁你来……”说着就想抢拖把,阿姨尽管身段有些蹒跚,然而动作敏捷,几闪就一头扎进了厕所,门一掩,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外公站在厕所门外,看看我,摇摇头,拿起了抹布。没几天,家里的窗台都搁了个低矮的红色花盆,绿叶油腻腻的,阿姨欢快地说:“茉莉花一开啊,屋里喷香,人心情好……”

外公的心情果然好多了。虽然他有好些天都不肯下楼,生怕楼上、楼下的邻居看他难堪,但他不出门,倒霉的是我,走到巷口,冷不丁身后就钻出个男孩子要拽我的裤子:“……小小刘,让我看看,你和刘爷爷像不像?”裤子是没能扯下来,我每天几乎都是提着腰带往家狂奔,一群孩子的脸从这个路弯、那个拐口探出来,嘻嘻哈哈,不怀好意地跌足大笑。

我想跟外公诉苦,却找不到合适的时候,不管是吃饭、做作业,还是睡觉前,怎么看都觉着他脸色严峻,难以开口。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色花骨朵从零星一两朵,渐渐地越长越多,外公不言不语,从未像阿姨那样感叹过它漂亮或者香,不过他是个负责任的人,每天清晨起来都记得要浇水,还会喃喃自语:“……真麻烦。”我的小小耻辱,始终没机会告诉他。

到了1983年的春节,爸爸、妈妈、姨妈、姨夫和表妹都来了,外公给孩子每人准备了一个红包,这回并没给我们,是给了爸爸妈妈:“这里头是外公给你们存的钱,暂时由你们的爸爸、妈妈保管……”表妹哇地就立刻哭了:“外公,他们不会给我了,我不要他们保管!”就是这乱七八糟的热闹当口,外公谈起了阿姨:“……阿姨帮了大忙呢……她也是一个人……”

表妹还在哭,死死握着红包不肯松手。大人们不再哄她,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下来。我瞅着一桌大人们的脸,不知道怎么了,而外公先是脸色凝固接着就黑了一大片:“你们都有家了能照顾我到死啊!?”是爸爸先发出了呵呵的干笑,那声音像是舌头磕着了石头,疙疙瘩瘩、断断续续、闪闪烁烁:“……这……您作主。”随着他的话,其他人落落寡欢的神气,就和昏黄的客厅灯光一样,绰绰约约的,僵在了半空中。

1990年的春天,我从技校毕业一年半了,从服装厂到镀锌厂,打了一连串的小工。踩缝纫机、踩三轮车,赚了些零花钱就没再找工作,在家准备自学考试。一天晚饭,爸爸说:“今天老……阿姨打电话说外公摔断了肋骨,外公有一百九十斤呢,她背不动……”说着,爸爸妈妈都望着我,“宁宁,要么你去照顾外公吧。”

为了出门去医院方便,少走一扇门,外公搬到了客厅睡,原来的藤椅不在了,屋子的正中间青纱帐从吊灯的残枝上垂下来,铺开,把外公整个人包裹在里头。明暗不定的光线摇摇摆摆,外公白花花的脑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褐斑,残存的几根眉毛几乎和眼睛粘在了一起,沉沉欲坠的皮肤拖曳到下巴,本来硬朗的脸形被这垂挂的皮肉扯得不成了形状。

我的房间早就没了,小床小桌都还在,不过如今放的都是阿姨收集的旧鞋子,底下的是用箱子、盒子装好了的,上头的是还没收拾过的。脱了底的皮鞋,裂了口的布鞋,蒙着的灰还没来得及擦拭,房间里一股干燥的灰尘味道。阿姨把鞋子搁到地上,给我铺了床:“宁宁你凑合睡,实在没时间收拾……”

是没什么时间。外公的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晚饭后洗碗,还要替外公洗澡,而后我们三个人坐一会儿看看电视,外公蜷缩在床上,将青纱帐拉出一条缝来往外看。阿姨坐在床上,一眼看着外公,一眼瞅着电视,手里还捏着张卫生纸,准备替他擦口水。我坐在床前的长条板凳上,无精打采地听着电视剧里头的人物嚷嚷,想着太累了,是不是该回房间睡觉。

这时候外公开始咳咳咳地用力喘息,他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仿佛受了惊:“电视柜上头是什么人?”

阿姨和我看着电视柜,那里有衣柜斜垂下来的阴影,被几处灯光挤进了两个柜子之间的角落,甚至连人影都不像,只是一片斜斜的几何形状。“没有人啊。”我回答。

“就是人啊,两个人,站在那儿,要走过来,你们看……他们在走啊。”

阿姨一把拽下了青纱帐来遮蔽外公的视线:“哎呀,谁都没有,你眼睛花啦,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外公不理会她这套,他瘦瘦的手晃来晃去地,硬钻出两根手指来:“……就是那儿,你们看,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在走过来呢……”

经常如此,来来回回,一直折腾到九点半,外公平静些了,我回房间刚躺下,就听到外公呼哧呼哧地叫我的名字。

每次我撑着他薄如纸的皮肉,扶着他残余的骨架往厕所去时,他那沉重的呼吸就凑在我的耳根;热乎乎的,一股腐败的味道,那声响仿佛是不堪重负,拉得辽远而又漫长——还有他那夜光下那垂暮的,稀稀拉拉的眉眼,经常让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

回到房间又睡不着了,我拉开窗户。那是个意外的发现,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正对着的居然是家看守所。尖锐的黄色灯光从门顶射下来,铺得门前空荡荡的地面一片惨黄,两个士兵面对面地站着,纹丝不动,半个身体都沉没在岗亭的黑暗之中。我躺回床上,一心听着外公会不会在外头摇铃,半晌才有了睡意,而梦做得参差不齐的,梦到坑,还觉得自己总是听见有号叫声从看守所翻墙而过,或者激厉,或者惊觉。

白天也并不好过一些。屋里永远那么寂静、阴凉,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一阵一阵的潮湿从下往上渗,无论外头是如何敞亮,光线进了屋子,都是蹑手蹑脚的,没了光彩。茉莉花已经长得巨硕了,它们纹丝不动地拉开沉默的叶子,挡掉了半扇窗户。窗外晾晒的大背心,后背总是洇出一片一片的霉点,被外公的汗水焐出来的,再也不能洗干净的斑渍。薄薄的木门后头,渐渐失却了神志的外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少,越发低哑了。

偶尔,外公也能坐起来,他支在窗台上撑着身体往外看,目光茫茫然然地从树枝枝枝蔓蔓的缝洞里穿过去,往大门口望去,仿佛在等谁。

不过,除了家里的大人、小孩,从来没见有人来过。楼里楼外那些热心的大妈们,穿过楼道时如同疾速飞翔的鸟儿,啪啦啪啦几声就消失不见了。这套曾经噼里啪啦奔跑的房子,如今只有一片空空的死寂,有时,我会特意弄出动静来——用力地洗脸、大声地咳嗽、招猫逗狗敲敲玻璃窗,上完厕所多冲两把水。

外公没病,他只是摔断了肋骨,人又老了,皮肉骨头就这么渐渐分解开来的样子,一点点颓败了。大部分时候,他还挺精神的,头脑也算清楚,虽然这清楚的理智,并不妨碍在某个瞬间,他整个人像从我们身边走开了,我们讲什么他都听不到,思维兀自往远方不知哪里滚动:“你们看,那两人还在呢,高的在和矮的说话,哎呀,他们要过来了……”这垂死不能、蹊跷的幻灭气息,让我每每一进家门,心脏就不自觉地收缩。面前这个现实的生物世界,像一把锋利的针,往我赤热的青春梦上扎了又扎,刚一暖和,瞬间就嗖嗖地漏光了。

去照顾外公之前,我认识了几个夫子庙做服装的哥们儿,有个叫秦刚的,专门卖外舶来的打包二手服装。他挂出来的衣服,款式颜色都有型。我告诉外公我想去出去走走。外公同意,我就骑上自行车直往夫子庙奔。秦刚的衣服不在摊点卖,就搁在他自家的房子里,屋里堆得到处是包裹,人缩在角落里拆包整理,烫过了就挂在院子、客厅等熟客。我一边挑一边告诉他,我外公恐怕不行了。他嗯嗯嗯嗯着,心不在焉地说咱一起去深圳吧,哥儿俩一起做生意。我说我想唉,但不一定呢。他嗯嗯嗯嗯地,又叹了口气。

我挑了一件淡黄的衬衫,一件墨绿的西装外套,还有一条牛仔裤,塞进黑色塑料袋回了家,为了活跃气氛,我特意站到外公的床前,一件件地抖给他看。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洋大人的旧衣服,我告诉他是新的,外国货,料子好,做工好,式样也好。外公眨巴着眼睛,听着,一言不发地打量我手里的衣服,鼻子里喷出来一股长长的、鄙夷的气流。

索然无味,我收起了衣服,回到外公的床前,问他要不要坐坐。连接的暴雨终于停了,这会儿,风清冷清冷的,很舒服。外公说好,我扶着他坐起来,和他一起看窗外。百无聊赖地问他,你能不能讲讲那英雄的生涯,比如,怎么指挥部队的?那些个老战友,都是自己组织的吗?是从自家人开始的,还是外头招的兵?跟我讲讲,我也去组个部队玩玩。外公板着脸,用力地摇摇头,他一笑,空荡荡的皮肉就摇摇摆摆,大概是不值一提的意思,反倒像极了讳莫如深。他不再理我了,目光调开去,瞅着那座森严的看守所。

吱呀一声,看守所那摊子坚硬的壁垒先是开了小门,紧接着,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士兵踏着重重的脚步跑了出来,齐齐地把守了路口。随后,中央的大铁门也轰隆隆地移开了。一辆接一辆的卡车鱼贯而出。卡车的后厢有一道道的铁丝网盘绕,隔着这封锁的网,是一张张男人的脸,有的苍白,有的血红,有的蜡黄,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横眉冷对。他们穿同样的白条纹衫,那古怪的神态,个个都像扒在缝隙上的嘴,冲出来的愿望呼之欲出。而那些警惕的士兵,支着枪,端正的瞄准姿态,耐心等待车队缓慢地流过去。

这直着身体端着枪,这扒在铁丝网上往外望,这互相对峙的僵硬姿态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感觉像是隔了很久,最后一辆卡车才缓缓地出来,大门在它身后嘎吱嘎吱掩上了。接着很快,好似没几秒,那些个持枪的兵迅速不见了。就是这个时候,我家的门响了,我不确定地又听了听,是真的,而且越来越响,还夹杂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家吗?”

是一个模样斯文的青年男人,大约三十多岁,门一开,他微微欠了欠身体,似乎要鞠躬的样子:“哎,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来看爷爷的。”我侧身让他进来,打量着他身上那件蓝白条纹衬衫,质地、式样,以及这一连串动作的微妙尺度,电视上听过的口音——确信,这个人确实是台湾来的。

阿姨倒了热茶之后,退回到厨房,我也惊愕地回了房间,留了条门缝,偷听他们时高时低的谈话。偶尔清晰,大半模糊,感觉气氛渐渐先是惊诧而后变成感叹,再后来外公就叫我了:“宁宁,你要叫表哥的……”我去了外公床前,尴尬地叫了声表哥,表哥笑眯眯地瞅瞅我,点了点头。外公显得格外高兴,他脸颊潮红,眼睛熠熠发亮:“……我大伯家的,和你一辈,从台湾回来了,回来了……”

我呆呆地站着,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我家有什么海外关系。这不是倒霉催的吗?而这位从天而降的海外表哥,乐呵呵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握,沉寂半晌的阿姨也仿佛突然鲜活了,她手脚麻利地从厨房钻了出来,拎着脏兮兮的菜篮子声调昂扬:“我去买菜,买菜去,你们好好地聊聊呀。”

不过,根本没聊多会儿。我回了房间,只听了一两首台湾歌曲,就听到外公又叫我了:“宁宁,表哥要回上海,你送他下楼……”我愣愣地奔出房间:“留下来吃饭啊。”表哥微笑着摇头,用软绵绵的台湾腔回答:“不啦,要赶回上海,然后香港……”我低头看看外公,外公半靠着枕头,眼神混沌地望着我,语气坚定:“……宁宁,你送哥哥出去。”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陪“海外关系”下了楼,替他拉开大门,告诉他应该怎么走,他满面微笑地连连点头,走出大门前,还踮起脚往楼上看,隔着遥遥的空气和模糊的纱窗,抬高了嗓门,亲热地叫道:“爷爷,保重身体呀。”耳朵不好的外公居然真的听见了,他含混地嚷嚷了起来:“好,告诉你家的也保重!”

我趿拉着鞋又回到外公的青纱帐前,把那条日本产的健牌香烟从床头柜上拿了起来,嗅了嗅:“好烟啊,外公,你看人家这包装、这味道……”外公闭着眼睛,喉结缓缓地转动,没搭理我,我觉得无聊,放下烟想走了,他才开口:“想要,就拿去吧。”

我拿了烟,还是没出屋子,磨磨蹭蹭,东摸摸,西找找,外公听到我的动静,问:“……怎么啦?你在干吗?”

“家里难得来客人……”尽管外公没睁开眼睛,我还是忍不住扬了扬手里的那条烟,“他……表哥还会再来吗?”

外公眼睛睁开,那昏昏沉沉的瞳仁,还是像被眼白里的水泡烂了,水汪汪、白花花一片,笔直地从我脸上越了过去。望着不知哪里的远方,也许是柜子后头根本不存在的阴影处,以一种淡漠的语气回答我:“不会来啦,他爷爷奶奶,都是我当年枪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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