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后主略传
南唐后主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嗣主[1]第六子，生当公元937年[2]，死当公元978年[3]。宋建隆二年，嗣立于金陵，彼时南唐已奉宋正朔，穷处江南一隅之地，非复昔日拥有江淮闽楚之势了。宋太祖屡次遣人诏其北上，均辞不去。开宝七年，宋师直取金陵。次年十一月，城陷，后主肉袒降于军门。明年正月，徙至京师，封违命侯，开始度过俘虏的生活。太宗即位，进封陇西郡公。遇害[4]后，追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
二 后主的性格
后主天资纯孝，爱民恤物；但温懦孱昏，易为奸邪所蒙蔽。兵兴之际，委寄非人。又酷好浮屠，废置政事，自不能保有其国。沈去矜谓“后主疏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5]诚然，后主在政治上不过是一个亡国之主，在文艺上却遗下了万世不朽的盛业。
他善属文，工书画，妙于音律，与其父并称南唐二主，词华照耀，如旭日之丽天，当时无与匹敌。他的兄弟如从善、从谦都善歌诗，其后昭惠周氏亦善歌舞，能创新声[6]。他的亲属多富于艺术天才，而他的成功为尤大。尝著《杂说》百篇，又有集十卷，今皆不传，传于今者，仅诗词六十余首[7]。
三 五代时文坛概况
词盛于唐之末世，到了五代，差不多代占五七言古律诗的席地。其时中原大乱，艺事凋零，文士之避乱者，不依南唐，即走西蜀。蜀主王衍及后蜀主孟昶都善为词，他如韦庄、牛峤、牛希济、毛文锡诸人，俱曾留下许多绝妙好词，但总不及南唐后主的词伟大。
南唐李氏文物冠于当时诸国，诸主都能倾心下士，“士之避乱失职者以唐为归”[8]。这位伟大的词家——后主——在未嗣位时，即在东宫开崇文馆以招贤；即位后，更置澄心堂，引文士居其间，讲学论文，至国亡而不辍。他的臣属，如张泌、韩熙载、徐铉、徐锴、高越、冯延巳、徐游辈，风流淹博，在当时文坛上都是杰出的人才。
南唐君臣相谑，几成一时风气。中主与冯延巳之“吹皱春水”[9]，后世固已传为佳话，即后主亦常与徐游流连酣咏，虽后妃在席，亦不为避。在艺术的园土里，只有同情，只有平等，不复更有阶级的区分了。
四 后主的词
后主幼年，国势即就削弱，其后臣服中原，更无自主之力[10]；然而偏安江左，在当时仍不失为南中乐土，所以他的早年作品，还是由繁华欢娱的生活中产生的。我们从《一斛珠》、《浣溪沙》（红日一首）、《子夜歌》（寻春一首）诸词的绮丽情绪里，还看不出作者是一个臣事他人的国主[11]。实在，任何艺人都逃不出“穷而后工”的例子，当时苟安的局面，尚不能使他的天才发挥尽致，尚不能使他的性灵从血泪中迸出，直至坐困围城，幽禁异域，他才产出用血泪写成的《破阵子》《虞美人》《望江南》《浪淘沙》等等的伟大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其情致之深挚，意境之高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关于后主作品的许多批评中，要算近人王国维氏最能认识他的真价了。王氏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12]又谓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后主，“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3]试看他的“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和“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诸句，真不仅觉其词意是寻常的凄凉悲壮，尤可以见到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决不是“风云月露”一类的靡靡之词。我们要欣赏后主的作品，这一点是不可忽略的。
以上所论，是他的作品的内相；即就外像言之，其词句之清丽，音韵之和谐，都已达于最高点，而全部作品尽用素描，绝少涂饰，所引乡言俚语，信手拈来，无不妙造自然。元人的戏曲，近人的新诗，虽亦多采白话，究觉其不及后主词之蕴蓄有味，由此可见他的艺术手段的高妙了。
两宋固为词的黄金时代，但不能谓学词必宗两宋。近世词家以为“唐五代词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14]未免偏激。我们爱读后主的词，尽管学他的词，可不必为前人陈说所囿。
五 编例
后主所为词，略可分做三个时期：第一期，继立小周后之前后[15]——欢娱生活中的作品；第二期，从善入朝[16]至金陵失陷——外力压迫下的作品；第三期，北徙京师以后[17]——俘虔生活中的作品。本书编次即依此三标准以为先后，俾读者可由此看出作者艺术精进的轨迹。但有许多作品无从考订其为成于某一个时期以内的，只有编入比较适当的地位。
后主词见于诸本者，文字间有差异，本书择善而从，并注他本异文于后。
诸词本事之可考证者，广为辑注，其中得力于刘继增校笺本处不少。
诸词中有异名同调者[18]，有同名异调者[19]，有为后主创名而后人别立新名者[20]，都在篇后注明。其他调名不更加考证，有志学词者可以另读专书。
中主词五首附录于后，本书即作南唐二主词读亦可。
稿成以后，承友人任二北先生校阅一过，多所补正，书此志谢。
六 刊本考略
后主词向无单行本，与中主所作合称南唐《二主词》。《二主词》版本之可考者，有明万历四十八年常熟吕远刻本，汲古阁毛氏钞本，清康熙二十八年无锡侯文灿所刻《名家词十种》本，江阴金氏《粟香室丛书》本及近刻之《晨风阁丛书》本，无锡图画馆所排印之刘继增校笺本。诸本编次，大略相同[21]。刘氏校笺本可称最善。此外钦定《词谱》[22]所引《二主词》原本的调名，间与前述诸本不合[23]，所谓原本者，当另为一古本。
刘氏校笺本根据吕刻，所录有后主词三十六首，比较毛氏侯氏《晨风阁》诸本，多出《捣练子》（云鬓乱）一首，自序谓为“吕氏所补，非原有也”。刘本《补遗》更搜辑后主词七首，《晨风阁本补遗》较刘本又多二首，综计后主词凡四十五首。除了《更漏子》两首一作温庭筠词，《蝶恋花》一作李冠词，《浣溪沙》（转烛飘蓬一首）一作冯延巳词，《长相思》（一重山一首）一作邓肃词，又《后庭花破子》不辨为后主词抑冯延巳词外，其余诸词概可信为后主的作品。
1927年元旦 戴景素作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