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逐渐西斜。
今日阳光甚好,似是被昨天一场大雨浇出了一谷春天。
一个高壮黑红的汉子,踩着优哉游哉的步子,走在此间谷中的羊肠小径上,像一座晃动的铁塔。
双手叠起枕在脑后,鼓囊囊的乾坤袋随着他的步子,一跳一跳缀在腰侧。
不用说,这是章禾。
除了他,此间谷中再没有第二个这般体型的人了。
章禾走了一路,年轻的脸庞带着微微汗意。
“嘿呀……”
他抻长了身体,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紧了紧腰带,左右转着头,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打量周遭景致。
他这么闲逛,已经快一整天了。
秦昭早些时候已经回了房——江北有鸽信入谷,来报楼里诸事。
陆忱要是不在,一般都是秦昭代劳,没章禾什么事。
谁让人识字呢!能耐!
小月儿吧,还在云姑那儿,一时半会儿怕也结束不了。
他本来是想要在旁边蹲着的——主子吩咐过的嘛,要留心啊!可后来陆梓月自己不乐意了,三言两语打发他出来,说是许久不见云姑,要讲体己话儿。
……嗨……女人呐……麻烦。
章禾很费解,他想不明白女人之间怎么就会有那么多话要讲,又有什么是他听不得的。
但也没办法,谁叫小月儿最大呢。他主子都得听她的,他哪敢不从?
啧,就更别提他家主子了,从回春楼离开后,连人影也不见,去哪儿都没带他。
……指不定,又去找那女妖精打架了?
真是……这一个个。
什么人呐!
不仗义。
一边腹诽不停一边独行谷中,无所事事的章禾只能干起了巡山大王的活儿。
这一干就是大半天。
此间谷被他绕着边缘走了个遍,只剩下谷口这边一小块。
他踢踢踏踏地走着,左右探头,时不时在一块凸起的石头或者一条弯曲的藤蔓前停下,虎目炯炯盯着看,手不自觉摸着下巴,像是在仔细研究什么。
“嗯……这里的也淡了,得补两笔。”
章禾皱眉自言自语,一手探进腰间乾坤袋翻翻找找,摸索半天抽出一支……纤细的紫毫笔来。
只见他单膝跪下,用两指捏起笔,像是大象捏着绣花针,半点不风雅,只让人想发笑。
然而……
章禾闭目,半吸了一口气,凝神。
再睁眼时目光就变了。
这个向来以“憨直”著名的大力文盲,拿起笔,欲挥毫,脸上似有异样光彩,眸里仿佛突然凝伫了星辰。
无墨无砚,他就着湿润的空气当空勾画,凑近了能看见紫毫黑褐色的秀气笔尖划出暗金残影,一笔成符,极细处颤而不断,像是最幼弱的蚕在吐丝。
咒成之时,笔画轮廓繁复美丽,如同的某种神秘的上古纹饰,金色华光粲然一闪而没,隐入章禾脚边的一块碎石,再无声息,又是平平无奇的模样。
“吁……搞定。”
章禾从各个角度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颇满意地呼出一口长气,把笔塞回腰间乾坤囊。
抬头看看西沉的太阳,他撇撇嘴,打算去秦昭房里坐着,顺便等陆忱——这都一天了,干什么不都得干完了呀?我这桃花阵都补完了呢。
…
正当他站起身,准备往谷内走的时候,不远处树影一晃,像是有鸟兽擦身而过。
章禾霍然抬起眼,虎目眨了眨。
说时迟那时快,他三步两步跑起来,铁塔似的撞进了方才有异动的树丛,一抬脚猛地踹向右前方灌木!
“唰!”
空气如果有形状,一定已经被他踹出了一个大坑。
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脚极其迅速地滚过去,于寸许之间险之又险躲过他一记窝心脚!
“好小子!还躲!”
章禾一声低喝,虎啸狮吼,张眉怒目,闪电般出手,一双手掌仿佛蒲扇,铺天盖地就向那物什扑罩过去。
不知是不是被他这一声吼吓破了胆,那东西倒也没有再躲,在树下缩成一团乖乖让章禾拿住了。
章禾一举擒住敌寇,得意地叉起腰来,仰天大笑三声,一手掀掉了那东西遮头盖尾的……一件斗篷。
“哈哈哈哈毛十三!终于让我抓到你了!”
……
被唤作毛十三的“物什”原来竟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面容清隽,身量未满的小少年。
一阵乱斗,鸡飞狗跳,碎叶断草,纷纷扬扬,都落在这孩子头上发上,又被他自己鼓着嘴吹飞了。
他扬起脸,直眉楞眼瞪着气贯长虹的章禾,语气很冲地嚷:“你干嘛!”
“哦嚯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
章禾一手把他从草丛里拎起来,另一手高高抬起作势欲打。
谁知毛十三半点也不怕他,斗鸡似的梗着脖子,不仅不躲,还挑衅地往前凑,嘴里浑不吝地喊着:“跟你!章木头!木头!”
章禾“喔唷”一声,把这炸毛鸡拎远了些,怕被他口水喷到。
他上下打量毛十三,笑道:“哟,底气很足嘛?这是刚从哪儿回来?帮主子办成什么大事儿了?说来听听!”
“我不说!”
“哟喂你小子还挺贞烈。”
“我不说!”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我自己长了眼睛的嘛。这是啥……软不拉几的……”
毛十三本来是不屑地把头扭在一边,不稀罕看他的。
听得他这一句,脸色大变霍然回头,发现自己好好藏在怀里的包袱不知何时竟被这蛮子拿了在手中揉捏。
毛十三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还我!!!”
“唔……啥东西这是……我瞧瞧……”
章禾故意逗他,一手提着他,一手就要去抖开包裹的褡裢,眯缝着大眼凑过去,想看里头有什么乾坤。
只是……
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毛十三一只精瘦的小拳头猛地砸在脸上!
章禾“嗷”一嗓子,眼前小鸟乱飞金星直冒。
“……小混球!你你你真打呀!”
章禾像甩烫手山芋似的要把毛十三丢出去,谁知这小子骨头软,劲儿也大,四脚并用牢牢攀在他膀子上,顺着他手臂就往他身上爬。
“嘿毛十三你要翻天啊你——”
可怜章禾眯虚着一只眼,泪流满面,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感觉右手手背一阵剧痛!
毛十三竟小狗似的一口狠狠啃上来!
“喔唷!!!”
章禾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在被咬出血之前,他明智地一松手,把包袱丢还给了那小少年。
毛十三得了东西,再不恋战,脚下生风,一溜烟儿窜没影儿了,留下一句愤愤的“我告状!!!”,便风一样刮走了。
肿了一只眼睛还废了一只手的章禾龇牙咧嘴站在原地,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哭笑不得。
这疯小子,大半年不见,脑子没怎么长,这身法倒是又长进了。
放眼整个风雨楼,他如今也绝对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影子”。
难怪当年那么多人反对,主子还坚持要带他入楼,后来又放心让他待在裕西,做小月儿身边的“影子”。
只是……
那包袱里的东西是啥?
摸起来很软……像衣服似的。
主子这是……没衣服穿所以急着去山下买了来么?
虽说这次走得是匆忙了些,衣服没带两身,但主子以前……也没这么讲究啊???
章禾搔搔头,十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