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弥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睡神附身了。
加上去回春楼睡过头那次,一连四天,都是一夜无梦的沉眠,连房子垮了换到一张陌生床榻都没能影响她的好睡。
每天醒来,夜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天天一沾枕头就睡、一睁眼就是大中午的睡法,简直……太不像她了……
要知道,她从前时常在外风餐露宿,偏偏又择席,眠浅易惊,十天半个月里能有一天睡个好觉就算不错了。来了此间谷后,虽说日日无事,心思安稳,可到底经历了那次变故,她的身子和精神大不如前。每隔半旬一旬,“借笔”还要抽筋剥皮发作一场,气血虚浮、少眠多梦已然成了常态。
可最近……这睡得也忒好了些吧?
夜弥觉得有些不寻常,疑心自己别是有什么毛病,还特意去问了云沁之。
结果云姑一个脑瓜嘣儿敲在她头上,笑她多心,说她是颠沛惯了,连神仙日子也过不下去。
“睡眠最是养人,你自己看看你那脸色,好容易有点血气,还不赶紧点上安神香,拜一拜周公,求他能让你天天一觉睡到午时去!”
夜弥被她说得有点讪讪,摸摸鼻子,也觉得自己这番一惊一乍作得很。
后来,云沁之果断给她屋里又添了个香笼,进进出出一通忙碌,细细叮嘱她睡前要记得点香,才能睡得更安稳。
夜弥点头应了,怀疑自己根本不会记得去做这么精细的事,但心里又觉得有些暖。
等云姑走了,她揽过镜子左右打量,觉得这几日闲着无事,又休息得好,脸颊上……似乎真添了几分血色,看着活泛了许多。
…
就这么又过了一天。
夜弥迷瞪瞪地睁眼,探头往窗外一瞥——果不其然,又是巳时左右,天光早已大亮。
她翻身坐起,还有些睡眼惺忪,目光半睁不睁地在屋内兜了一圈。
床榻桌椅,乍一看同她原来屋里那套一模一样,然而整体摆放格局却略有不同,呼吸间弥漫的味道也不同……深吸一口气,鼻端尽是草药清苦的味儿,颇为醒神。
自前几日屋子塌了,夜弥便搬来这里落脚——这是云沁之楼里的隔间。
梓月小时候怕黑,不肯一个人睡,便会宿在云姑这儿。后来她渐渐大了,云姑也常年不在谷中,这楼平日里基本就是空着的,但这小房间里的床铺摆设却一直留着,梓月时不时会来打扫收拾,是以这里虽许久不住人了,倒也干净整洁。
那一日,她和那小疯子打了一场,动静有些大,后来除了还在闭关中的白莫执,所有人都被那声响惊动,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萧唯和云沁之起初是很吃惊的,之后听陆忱三言两语解释几句,说是切磋武功没掌握好火候,又看章禾在一旁颓丧着脸,恳声恳气赔罪道歉,说着就撸起袖子开始清理一地狼藉,动手如飞,恨不能一柱香就搭出一座崭新的楼来,也就不予置评了。
“章兄,你新起一幢楼如若能像拆一幢那么迅速,应该还赶得上师父出关。”
萧唯笑了笑,云淡风轻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包藏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祸心。
章禾搬运断壁残垣的动作一僵,转过脸去“呵呵”干笑几声。
云沁之于是就提了让夜弥先住在她楼里,床榻被褥都是现成的,离各人住处也近,大家走动更方便些,夜弥应了。
各自无事,这转眼便已是她搬来的第五日。
…
“嘎吱。”
夜弥梳洗好,拉开隔间的门往外间一瞧。
这个点儿,云姑果然不在楼内,想必是像平常一样,去回春楼晨修了。
夜弥眼睛往桌上一溜,不出意外地看见云沁之给她留的早饭。
一碗简单的白粥,并一屉青芽蒸饺,用透明的纱笼罩着,隔着老远便能嗅到一股温软的香气,湿润甜糯,令人闻之生津。
夜弥清亮的眼睛里有一点雀跃的神色,在心里默默把云沁之夸成了天上地下只此一位的妙手仙姑。
正在她坐下,打开纱笼,颇急切地捏起一只蒸饺要往嘴里放的时候,窗口突地传来“噗”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坚硬而细小的东西打在了窗棂上。
——饺子温暖鲜美的汁液包裹在软皮里,停留在距离夜弥牙齿半寸的距离……她半张着口,将咬未咬,缓缓闭了闭眼睛。
又是“噗”的一声。
外头仿佛有一只愚蠢的鸟,正把她的窗框当作长了虫的树木,时不时用喙试探地啄一下、再啄一下。
夜弥深吸了一口气,把饺子放回笼屉,偏头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
下一刻——
她像是没沾地似的闪身滑到了数步之外的窗口,“哐!”一声猛推开了窗。
“咦!”
头顶一个稚嫩的声音脱口,带着十足十的惊诧。
夜弥几乎是在那声音出口的同时,一按窗框,鬼魅一样翻出去,抬手一扣,便抓住了一只细瘦的手腕!
暗劲一抖,那人便不得不扭转着身子踩下地来,不然他整条手臂都有脱臼的风险。
从第二声“噗”到这人“咦”一声惊叫被擒,统共也不过一个交睫。
“……”
夜弥眯了眯眼,三指扣了这小贼的脉门,退了半步,左右打量他一身丁丁挂挂的装扮,眼角眉梢俱是玩味。
这人不用说,自然是疯小子毛十三。
这小子……数日前才被捡回去缝缝补补包成了个憨态可掬的粽子,这会儿刚刚能蹦跶,绷带还未拆完便回头来寻她的仇了吗……
夜弥深觉这梁子结得冤屈,蹙眉看着毛十三,有些头大。
…
毛十三今儿很早就来了,倒挂金钟在屋角上,屏声静气地等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屋里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云姑便出门了。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毛十三好耐性,继续不声不响地吊着,这一吊就又是一个多时辰。屋内呼吸轻而稳,那人竟还睡不醒。
……他挠挠头,蹙眉。
又过了一柱香,屋里才终于传来窸窣响动——他不做声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起了。
毛十三从袖口摸出两颗枣核,不轻不重掷向那人的窗户。
结果第二枚枣核刚刚出手,就差点被猛然弹开的窗户砸着鼻子。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咦”便被拿住了手腕,不得不落下地来。
毛十三身上还裹着绷带,雪白的颜色包着少年精瘦而柔韧的四肢,愈发显得他身量未满。
现下夜弥扣着他,居高临下打量这小子,与他那双带着点困惑和茫然的大眼睛对视片刻,让夜弥心里升腾起一种荒谬感:……明明是他捣乱被擒,怎么……感觉像我在欺凌个无辜稚子似的?
夜弥仔细地看了他两眼,确认他脸色和眼神都十分正常,并没有半分要发狂的迹象,于是缓缓撤了手指,偏了偏头与他对视。
这小孩子,古古怪怪的,到底要做什么?
毛十三得了自由,也没转身就跑,站在原地低头转了转手腕,又抬头,拧着眉对夜弥道:
“忱哥说,梅片糖,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都有。”
夜弥眨眨眼,凝视着这清秀的孩子,没有动作,表情一瞬间有些吃惊。
毛十三一身的药味,绷带下依稀还有血色。
他站在那儿,直而坦荡地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山水。看着他,没人能把前几日那个戾狂如兽的影子和这孩子联系在一起。
“忱哥说,要道歉。”毛十三严肃着一张脸,认真道。
旋即他板板正正一弯腰:“弥姐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