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形貌全无异常、言行无一正常的陆忱,夜弥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醉了。
虽然他既没有面红耳赤,也没有情绪激荡。口齿清晰,不摇不晃,仅仅是……神情生动了一点、音量拔高了一点……而已。
但这两个“一点”对于陆忱来说,已经是大大的不寻常。
她瞪着眼,视线在陆忱的脸和他伸出的手臂间来回往复三次,终于醍醐灌顶:
……我说怎么这一幕好眼熟,今儿早上他家那个狗腿小子好像就是这个套路啊!
毛十三执拗的脸忽忽悠悠浮起在脑海,那少年板着一张脸、紧蹙着小眉头,严肃地告诉她:“……你要说不生气!”
如今情景大变,但眼前人这固执而委屈的神态,真的和那小孩子如出一辙。
“……”
大概是被夜弥瞪久了,陆忱耐心告罄。他极其有威严地抖了抖手指,强调了酒坛的方位,像是在敦促她去看。
看我做什么,让你看那坛子酒呀。
夜弥仿佛都能听见他响亮的腹诽,少不得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又转回眼睛继续看他,这时候已经开始忍笑了。
“谁赢了?”陆忱又问了一遍,瞪大了眼,神色复杂而生动。硬要形容的话,那是一个糅合了倨傲、不屑、和期待的表情。
像是个……把对手揍了个落花流水之后,扬起下巴半炫耀半质问地征询众人“刚才谁赢了?”的那种武林高高手。
夜弥从来没想过,以陆忱那张棺材脸单调无趣的构造,也能搭配出如此多层次的表情,当场破功,“噗嗤”笑出了声。
陆忱没管她,只顾一动不动看着她的嘴。
那眼神,仿佛下一刻夜弥嘴里就会开出一朵黄金做的花。
——就像夜弥斗不过那时候的毛十三一样,她也注定要败给这时候的陆忱。
默了一刻,她向陆忱举起拇指,诚恳道:你。
你赢了啊,陆楼主。
陆忱辨认了半晌,确定她说的答案是他想要的,终于放下手臂,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真的,只要他不动不说话,这个人架子在那儿绝对还是能唬人的。
尽管陆忱现在的脑子跟毛十三的估计也差不了多少,但要是遇上下午那帮子乌合之众,跑的还得是他们。
夜弥看着他,又好笑又觉得头疼。
“你看见了么?”
陆忱陡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很大。
夜弥迟疑了一瞬,竖起手指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
陆忱看懂了,点了两下头。
他凑近了些,执着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只不过这次是用的气音:“……你,看见了么?”
陆忱的脸靠得很近,暖湿的气流拂过夜弥耳侧,让她觉得有些痒,却并没有闪避。
和陆忱对视,不过一个交睫,她便知道他这句话在问的决非是酒了。
他问的只怕是……
要说实话么?
他现下这种状态,就算她咬定说“没看见”,他也没脑子去深究吧?
那么……
就在夜弥沉吟的时候,她不经意抬眼,再一次对上了陆忱的双眸——那眼神让她想到某种执着而单纯的犬类。
“……”
啧。
算了,爱谁谁吧。
装不来。
……
陆忱在夜弥点头以后,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垂下眼睛,神色阴晴不定。
夜弥仔细观察,确认他并没有恼怒、生气一类的表情,只是沉默而规矩地站在那里,眉头打了一个纠缠的结。
她迟疑半晌,谨慎地抬起手戳了戳陆忱。
他动也没动,视线定格在不知道是山鬼还是脚尖上。
夜弥陪着很不正常的陆忱站了一会儿,开始思索该如何结束僵持,把这尊醉神给请到楼上去。就在这个时候,陆忱又开口了。
他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他是……别人。”
夜弥蓦地抬眼,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陆忱这是……
在向她解释他对那人拔刀的事吗?
怎么?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质疑她多此一举、撞破了那一幕,而是……
“……”
夜弥轻呼出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喝醉了的陆忱,连心性都变了啊。
“他叫我落水狗。”陆忱蹙眉垂着眼,背书似的说,“以前也有别人这么叫我,我不高兴。”
夜弥眨眨眼,仰着头看他,十分惊讶,也很哭笑不得。
“——但我没有失控,我没杀他,我没听山鬼的。“
陆忱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陡然急促起来。
他抬起眼睛盯着夜弥,声气大了上去,听着像在与谁辩驳:“我没疯也没杀人!我控制了!我也……道歉了的。”
夜弥一惊,陆忱突如其来的激动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这人在说些什么?
怎么突然就炸毛了?
……真像小孩子了这回。
她一边寻思,一边下意识就伸手过去,想要拍拍他,算是安抚。
好了好了,摸摸毛,怕不着。
“啪。”
陆忱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了她的手,火热的手指圈住了她的腕骨。
夜弥:“……”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很浓的酒味扑面而来。
陆忱轻声开口,黑沉沉的目光不容拒绝似的逼进她的眼睛:“你信我吗?”
“……”
这个角度,这个情景,仿佛有一把小锤子“哐”地砸在夜弥心里。
鬼使神差的,她一下子记起来,上次他们贴得这么近的时候,陆忱异常凶狠地钳着她的手腕,冷而疏远。他在质问夜弥“你到底是谁”。
……那个时候是,后来歃血盟誓也是。
夜弥纵然心里坦荡,但也终究是先低头向他讨要“信任”的那一方,好像莫名就落了下乘。
说毫不介怀是不可能的。
当好心碰上对方近乎无礼的敌意,很少有人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至少夜弥不行。
她不止一次在背地里恨恨地磨牙,琢磨着什么时候要把这个场子连本带利从棺材脸那儿找回来,方才能平了心气儿。
夜弥没想到,这契机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
“你信不信我?”陆忱又一次开口,温软的酒气拂过夜弥的鬓发,他看着她,目光直白、热切而急迫。
他抓紧她的手腕,简直像在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莫名的烧灼感,轰然燎上了夜弥的脸庞和心底。
那目光,竟会让她想到快渴死的人。
他挣扎着,孤注一掷向眼前的一捧水伸出手,再管不得那水是不是海市蜃楼。
在那样炙烈的眼神里,她几乎觉得自己要冒烟了。
夜弥别过眼睛,无声地吸气,点了头。
嗯,信你。
……
仿佛心里堵着的石块骤然落地,陆忱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缓,眼睛“腾”一下亮起来。
他没松手,把夜弥的手腕握得更紧。
陆忱晃了晃夜弥的手,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嗯。”
然后弯了弯嘴角,竟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