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罪人，没有资格享受生活的快乐，终生都将背负良心的谴责。
初中二年级，我发现自己出落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变得如此美丽，生气勃勃，此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鸭。
我是怎样发现自己漂亮的呢？对，是通过男孩子。有很多男孩子讨好我，主动送我零食吃，买票请我看电影，天热时请我喝饮料，想方设法跟我聊天，放学主动跟我搭讪。没有女孩敢欺负我，因为她们知道有男生罩着我。尤其是周末，我几乎没有呆在家的时候，因为总有男生请我去逛街，去购物，去吃饭，去游玩。我很享受跟男生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感觉，我有理由骄傲，因为我有魅力。
班里很多女生嫉妒我，因为没有男生答理她们，她们只能拼命埋头苦读，怀抱着有可能或者根本没可能实现的目标，假装一本正经地对付书本那点玩意儿，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她们常常用窃窃私语的方式，或者偷偷用敌视的目光望着我的脊背，表达对我的不屑，其实不过是安慰自己失落的心绪而已。
当然，老天爷给每个人的时间就那么点儿，我在男孩身上消耗了太多精力，便没有什么时间应付那些枯燥的功课，考试成绩惨不忍睹。我不担心将来的工作、生活问题，凭着我的相貌优势，找个有钱的男人应该不会很难，做个阔太不也是很现实的人生理想吗？退一步讲，就算不能嫁个多金男，做个模特或有其它一技之长的人，比如美发师之类的，不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吗？现在市场上很多的技术工人比大学毕业生赚得还多，读个职高也未尝不可。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有人会问，你父母不干涉你吗？哈哈哈，告诉你，我父母已经离婚，她们都有各自的家庭，没有精力理我。我跟奶奶一起生活，对付奶奶很容易，我只需说周末去学校补课，奶奶便不再多问。从某个角度说，我是个自由人，提前达到了人生最高境界——自由无羁。
告诉你个秘密，跟男人打交道是有学问的，这个学问并不比读书钻研简单。你太高傲，会把很多男孩吓跑；太随意，很多男孩并不把你当回事。若即若离的分寸把握就是一个大学问，我敢说，有些女人终其一生也没弄明白这件事，而我，一个初中生就驾轻就熟，这可是人生的秘密，我轻易不说给别人听。
初一、初二，我玩得非常痛快。如果说有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面对那些婆婆妈妈的老师，经常有老师找我谈心，企图让我迷途知返，她们一致认为我走上了歧途，想把我拉回来。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每次考试都要排名，成绩好的班级老师收奖金，成绩差的班级老师被扣钱。每个教我的老师都够倒霉的，因为我无一例外都要拖班级的后腿。那些老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失败告终后，多半对我不理不睬，任由我自生自灭。偏偏教地理的班主任王老师，屡败屡战，就是不肯对我放手。
王老师的地理课很受同学欢迎，我有时也能听个一知半解。我想他的课受欢迎，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形象好。身材修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止非常儒雅。二是没架子。学生经常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甚至很多同学直呼其“王哥”，称兄道弟那是哥们之间才有的称谓。三是懂学生。开运动会，他自掏腰包买来成箱的“红牛”，我班同学劲头十足，拼命飞奔，男女生接力全得第一。
我承认他是一位好老师，可总是对我“纠缠不休”，让我觉得很烦。什么人要有远大目标，不能只看眼前啊，什么风雨之后才能见彩虹啊，什么奋斗的人生最精彩啊，什么人生的关键时刻只有几步啊，什么将来后悔就来不及啊，等等等等。他就像老和尚念经一样在我耳朵边不停地嘀咕，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让我心生烦恼。王老师，你干点啥不好，干嘛偏要跟我过不去啊？即使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你真的太让人心烦了！
怎样才能摆脱王老师的纠缠呢？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首先我绕着他走，知道他有可能出现在这条走廊，我就绕到走廊的另一头，兜个大圈过去。然后，我让同学帮我写作业，避免老师以没完成作业为借口叫我去办公室。我尽量不干扰班里同学用心读书，不给他找我谈话的机会。但是这些办法都没用，他干脆什么借口都不找，直接到教室喊我的名字，让我跟着他去办公室。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简直让我恨之入骨。我又不是你女儿，用得着你浪费那么多精力吗？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想摆脱他，恐怕就得用这狠招了。这天，我从王老师办公室出来，默默拿定了主意。
下课，我跟同学晓兰说：“你觉得王老师这人咋样？”
“挺好啊，大家都很喜欢他。”
我沉思一下，说：“你知道他总让我去办公室干嘛吗？”
“呵呵呵，肯定希望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嘛。”晓兰笑嘻嘻地。
“你想得太简单了。”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有其他老师在办公室，他就冠冕堂皇地讲各种大道理；就他一个老师时，他就……”
“他就什么？”晓兰赶紧追问，眼睛里是奇怪的神情。
“算啦，算啦，不说了。”我适时闭嘴。
晓兰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什么。
下一次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眼圈红红地走到晓兰面前。其实她已经在等待我了，看着我的眼睛：“不会吧？你——”
“晓兰，我不想上学了。”我做出很委屈的样子。
“王老师挺好的呀，真能……”晓兰还是有些不愿相信。
“有很多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大人都擅长这个。”
“那怎么办啊？”晓兰的信念动摇，她不知所措了。
回到教室，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流眼泪。为了让眼泪及时流出来，我使劲回想父母离婚，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收留我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自然就下来了。
几个女生围过来，平时瞧我不顺眼的女生也凑过来，做出很关心我的样子。
晓兰是“大嘴巴”，我对她的性格非常了解，此时很多女生已经从晓兰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大家同情地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比预想的效果要好，平时那么喜欢王老师的女生们，只在短短的时间内，便集体倒戈，成了我的同盟军。不知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愿意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是受害者。但我相信，肯定有个别王老师的死党会去报信，王老师有所顾忌，以后就再也不会找我麻烦，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有些女生回家跟家长说了这件事，家长们立刻紧张起来，几个家长悄悄聚在一起，越想越恐惧，她们担心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已经被……人心隔肚皮，谁人两不知。这个世界上，人面兽心的也不少，万一被咱的女儿碰上了，后果可就太严重了。思来想去，几个人联合起来，去找当地教育部门的领导。
领导一听，吓坏了，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整个教育系统都难辞其咎。领导们表示必须认真调查，绝不能让师德有问题的人呆在学校，必要时这样的人就得清除教师队伍。
家长们说，我们相信领导会重视这件事，我们拭目以待。
这些情况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天李校长对我说，一会儿有教育局的领导来找我谈话，他告诉我不要紧张，实事求是，千万不能撒谎。李校长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我并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
我走进小会议室，里面坐着两位领导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女干部说：“同学，你别紧张，我们问你的问题会保密的，你尽可以放心地讲。”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你觉得教你地理课的王老师是怎样的一个人？”
“挺好啊。”我有些慌乱，一头雾水。
“他曾经……”她把我那天对晓兰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
我的大脑开始发晕。我若否认，学校会不会因为说谎而把我开除？同学会不会因为我说谎而全部远离我？那些喜欢我的男生会不会再也不理我？如果我说实话，前面有那么多凶险在等待着我，我能承受得了后果吗？我的大脑飞速旋转，脸憋得通红。
“你别紧张，如果觉得难以启齿，摇头或点头也可以。”女干部很体谅地说。
我的头胀的生疼，情绪就要崩溃，眼圈红了。
“确实有这样的事，对吗？”女干部在追问，并且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在打鼓，敲得咚咚地响。我没有地方可躲，真想立刻逃离这里。我轻轻点一下头。
“好了，你不要有什么压力，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放下心理的包袱，忘掉这些不愉快。同学，你可以走了。”
终于解脱了，我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王老师从校园里消失了，大家议论纷纷。
听说王老师被暂时停职了，同学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刻意地远离我，仿佛我是不祥之物。
渐渐地，这件事的影响越来越大，学生、老师之间都在传递着小道消息。表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却津津乐道。
我到教室办公室交作业，在门口听到两位教师在悄声议论。
“唉，听说没？王老师的老婆跟他闹翻了，两人现在分居了。”
“不是分居，是离婚了。这事搁谁身上都难以忍受，谁能想到，表面上那么好的一个人，竟能干这种事。”
“是啊，平时看上去多好，哪里想到是这样的人啊？”
“这就叫画虎画皮难虎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没有可能是冤假错案？那个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说，现在这事，只要那个女生一口咬定，王老师有口难辩，很难翻身。”
“看来老师也是高危行业，稍不留神，就掉坑里。”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没想到事情的后果会变得这样严重。我现在站出来还原事情真相还来得及吗？我该跟谁去说呢？怎么说呢？承认我撒谎骗人？那我以后还怎么做人？我还能在这个圈子待下去吗？
那段日子，我整天萎靡不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逛街没心情，吃饭没胃口，看电影不知所云。我游移不定，进退两难。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已经够难堪了，然而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王老师从山崖上跳下去，摔死了！
这个消息如一枚炸弹，在校园里爆炸了。
王老师做出那个以死明志的决定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纠结？
一个热爱教育工作、一心为学生着想的人，被学生诬陷，跳进黄河洗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停止反省，某种程度就是给事情定了性。被领导误解，被同事误会，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作为一个视尊严为生命的人，那是怎样的打击？
连最亲近的妻儿都不相信自己，那是怎样的悲哀？
他成了孤家寡人，有口难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能用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世态人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王老师死了，还是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做了不齿之事，无颜活在人世，才选择结束生命。王老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舆论依然没有放过他。
我瞬间产生的恶念，害得王老师家破人亡，我才是万恶之源，我没法面对昔日的老师、同学，我才是那个死有余辜的人。
父亲良心发现，托关系把我转到他所在的那座城市，我远离了那个灵魂留下罪恶的地方。
多少年过去，那件事像梦魇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时刻提醒我，我是个有罪的人，没有资格享受生活的快乐，就让更多的苦难降临到我的头上吧，让我在承受各种折磨的过程中减轻一点罪恶感。
我给王老师的爱人写了一封信，我还是没有勇气直接面对她。我告诉她王老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当年的事是我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说出事实真相，我的心理稍微轻松了一点儿。但至少王老师的爱人知道自己的男人不是一个邪恶的人，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吧。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人生。”想起《创业史》的作者柳青的话。是的，我年轻时欠下的债将背负一生，这块石头将永远压在心头。
王老师，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没有邪恶，没有诬陷，没有冤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