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禄不放心凤池对安华婚事的操持,每日都要去掺和一番,这夜里祉禄回来的晚,就直接睡在外间书房的卧榻上,没有进房中。
琉惜一向睡眠浅,听到院子里随着踏步腰间佩环碰撞的清脆的声音,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虽说她极少过问祉禄朝堂上的事情,但见他每日上朝回来的时间都及早,一进门就把朝服褪下,换上水蓝直襟长袍外罩腾云祥纹同色纱衣就往外跑。
穿的如此闲情自是不可能去建畿营。近日他回家也没见卓远跟着他,他们不在一起,只能是卓远去建畿营办差,他跑出去了。
琉惜是那种醒来就不容易入睡的人,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再难寻回睡意,干脆就起身去看看他。
祉禄今晚去了酒馆跟几个世家子弟去喝了些酒,直到现在都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她见到他鬓角处的点点汗珠,卷起不远处铜盆上的帕子替他拭了,又见他眉心轻蹙着,便俯身轻轻问他怎么了。
这人好像会变脸一样,白日里总是顽劣任性,夜间又温情脉脉,他笑得像一池子温水,清清浅浅道:“没什么,喝得有些多了,头有些疼罢了。”
一只大手忽然绕到她身后,猛地一发力,就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夜已经深了,琉惜见他半醉半醒的迷糊模样,也就顺势的与他一同躺在那算不上宽敞的长榻上,埋首在他精瘦却温暖的怀里,听他絮絮叨叨的讲着一些日间所听所闻的趣事,再次进入了睡梦。
然而很快她又被另一种奇怪的不适感给弄醒,身体被一双大手抚揉着又觉得忽冷忽热,有些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她瞬间清醒过来。
虽说本是温情时刻,但琉惜今晚已经被吵醒两次了,着实是有些羞恼。
祉禄也明显感觉到琉惜有些不配合,他只觉得兴致更浓,抱着她在长榻上一个转身,双臂撑在她两边伏着身子看着她月色下清淡却精致的面容。
她的容貌从来不是那种出色娇媚的让人一眼就沉醉其中,而是如山涧柔溪,清透宁静,又如落秋之菊,清秀脱俗。
琉惜也被祉禄看着娇羞起来,她收回抵在他胸膛使劲推搪的手,环在他的颈项微微低了眸光不敢去看他。
这人,是她素色年华里绚丽的一抹浓色,她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去爱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就跟着他的步伐任他对自己做什么。
她无法为他抚平眉间的忧愁,那么或许,这事她唯一能够给予他的慰藉。
与祉禄一样,这段时间里,安华的情绪也在低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知道皇帝决意收回她和公冶子的婚旨后会有当庭抗礼的决心。
今日入了夜以后下了场小雨,安华原本的睡意被浇灭,她烦躁的从榻上起来想叫侍夜的婢女奉茶。
叫唤两声见没人来,她趿上轻履走到纱门边上轻轻拉开,见那不过十来岁的婢女靠坐在门上已经睡着了。
她也不是特别渴,只是睡不着而已。
被一场雨洗刷了一遍的夜空格外的干净,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柔和的月光犹如一块透明的白纱笼罩着大地。
安华就这样望着那月,步子慢慢移动,竟然走到了庭院。
微风拂动着不远处的竹子沙沙作响,花园池塘上的荷花已经盛开,平静如境的池塘面上泛起阵阵波涛鳞光。偶尔,会有还没睡着的鱼儿会跃出水面,打碎这平静泛起涟漪。
她入主昶园已二十五年有余了,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在深夜里漫游过自己的后院。
巡夜的护卫瞧见主子一身轻衣,又只身一人游荡在荷塘栈桥,不免有些心惊会否是突如其来的失宠让她有些昏了心智,匆匆忙忙上前问安后隔了三五步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你们去忙吧,不必跟着我,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安华忽然止住了脚步,回身跟身后的那一小队护卫说道。
那小队的队长估计没有跟安华走过这么近,他耳根迅速泛红,低着头小声道:“巡护宅邸就是为了护卫主人安全,小人跟着殿下也是职责范围所在。”
安华看着他噗呲一笑,脑海中想起,好像有个人也是这样,每次外出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他都喜欢默默跟在自己身后。
她也不强求那小队离去,只是让其他的护卫去巡防,只留下那小队长跟着她一起散散步。
“你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
“小人叫隆易,六年前入府。”
“哦。你也是建畿营里出来的吗?你在那里待了多少年?”在禁中,基本上王侯以上爵位的皇子公主府邸护卫,都有一定的名额由建畿营分拨。这些护卫一般会有公冶麾下的将士教导。
“是,小人十二岁就报名入营,十七岁被选拔为公主殿下的府邸护卫,二十一岁入的府。”隆易说话也很谨慎,基本上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那次我们去乐陵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有跟着你?驿馆遇刺那一晚,我好像看到你了。”
“是,那次公主奉旨离开禁中办差,府上也选拔了一支护卫贴身保护,小人也在其中。”
安华又停住了脚步,回头扫视了他一眼,在他握着腰间配着一把小刀,刀柄上有着一个很是熟悉的图案,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公冶麾下的?”月光朦胧,她不知道有没有看错,有点像公冶子给她的那块令牌后面的图腾。
隆易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公冶子已经将代表家主身份的令牌给了安华,这才点了点头,道:“是,小人十六岁那年,就已经入了公冶氏麾下。”
十六岁,公冶子选拔他做昶园护卫还要前一年。
公冶子素来以稳重善筹谋而成名,原来他这么早就已经为她选拔好了护卫入府。是了,他曾经说过,他喜欢她,远在褚融为他儿子向陛下讨亲之前。
她无数次回忆他所说的,她抢在他面前射中了他的猎物,可终究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如上林苑发生的事情。
之前她因为想不起那个场面,总觉得公冶子讲的话很是虚幻,可如今,安华忽然觉得有些心安的感觉。
“回去吧,不逛了,我要回去就寝。”安华的语调都多了些欢快,大步流星的就往回走。
同样没睡的,还有在公冶府上的公冶子。
只是他不是睡不着,而是还在挑着灯火,埋首在劳形案牍中。
因为前段时间他身子不好,抄送到书房的那些密报他都没怎么来得急看,虞仲卿也不敢处理,只是将那些小竹筒蜡封的密报放在他桌案上的紫檀盒子里。
这几日他稍微精神了些,须得赶紧看完这些密报,然后归类藏到书房后面的密室里面。
他在书房足足待了三个多时辰,那些密报才整理了不过半数,他已经开始两眼星花胸口发闷。
放下手中的便条,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从衣襟里面摸出手帕悟在嘴边轻咳起来,那洁白的帕子很快就沾上了点点腥红。
好不容易,安华才保住了他们的婚旨,他如何甘心,要步褚卫后尘,就这么撒手而去。
可是潜入边戎王庭的那些潜龙卫今日纷纷发回密报,都是寻不到那秘毒的药方或者解毒的思绪。
唯一有用的,也就是一名潜龙卫冒着生命危险递回来的减缓药性的一颗药丸。
龚玄策和世容还在研究那颗药丸的成分,他们近日一直给他尝试用那丸子分析出来的药方,虽说还是又咯血和乏力的症状,但是比起前些日子脑壳胀痛要好得多了。
虞仲卿一直站在书房门口守着,公冶子的书房偏远,四周很是寂静,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门内传来的呼吸声愈加沉重,偶有的咳嗽声也愈发的绵长。
他长叹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系着玄色和黄色交织穗带的铁木筒子,陷入了沉思。
那里面的内容他下午拿到的时候不小心滑落地面摔开了,里面的金钩笔法苍劲的写着:加强桓亲王府邸监控,十日后启程西塞,杀边戎主战首领,加强南陵边防情报收集。
潜龙卫素来以密报为主,留在禁中听候差令的武士并不多,刺杀外邦,也只是近数十年来才启用,这种事在潜龙卫里面也只有那么三两个人做得来。为了保证任务完成,边戎这杀力较大的邦族,素来都是由总旗将军,公冶家主的家主前往。
可是,如今的公冶子还怎么去,虞仲卿不由得深深长叹一声,捏紧了手中的铁木筒子。
大婚典礼前一天旁晚,祉禄在昶园门口见到了柯拔索玛。
那个他曾经心中很是厌恶的女人。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下?”柯拔索玛很是直接,双臂横伸拦在他的马前,直直的望着他的双眼。
本来祉禄下意识就是要拒绝的,但是看着身前这个娇媚的异族女子如此大胆率性,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柯拔索玛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很快就上了自己的坐骑,拉起缰绳策马扬蹄,很是潇洒的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道:“此前在猎场上曾有幸见到王爷策马扬鞭的风采,恰好现下入夜官道悄静,柯拔索玛大胆想穰平王求赛,看谁的骑术厉害。”
铁蹄高扬,马飞如箭,她在马上挺直了腰杆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那架势风流倜傥,那气势从容洒脱。
两人你追我赶的往城门关闭之前争抢着飞驰跨过城门关口,祉禄不时侧首观望着那笑得张扬放肆的异族公主,只觉得那股洒脱和英姿是在东方景朝从未见过的。
快到临天峰脚下时,柯拔索玛忽然拉住了缰绳,让飞驰的烈马慢下步伐,看着祉禄的背影依旧疾驰。
祉禄疑惑的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到她身旁,却见方才潇洒如过耳清风的女子缓缓流下了泪。
“生在战祸横生的乱世,既为有幸降为一国皇子凤女,也就注定了这一生嫁给谁人由不得自己。或许就如桓亲王所说,贪求过多容易不幸,珍惜眼前人才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只要这样才能不辜负我们活一次”柯拔索玛笑着将这番话语说完,却抑制不住的流着清泪。
祉禄明白了,她是来对自己的爱情告别的。
只是作为这其中的人,他自己尚且不能算是深深的懂得情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
好一会儿,柯拔索玛下了马,朝祉禄的方向走来,他也下了马站在原处看着面前这个已经被山风吹干泪水的女人。
“再见了,阿郎。”
再见时,她不在会将他放在心上,她会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