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巍国威远将军田瑾玉,人人提起无不感叹。感叹少年郎绝世无双,也感叹少年郎瞎了眼看上戏子之子,还是个没几个学子的穷酸教书先生。
这也罢,好歹是个懂得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读书人。可谁让那应宛在竟是比戏子还要无情,长了张祸害众生的脸,勾的田大将军魂不守舍,却偏偏吊着人家,对人家不假辞色。
世人都骂这应宛在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不识抬举;却不知,若是她回应了田将军,又有多少人会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麻雀飞上枝头当凤凰。教书先生听着好听,实际还不是个费尽心思要攀高枝的狐媚子?
人呐,左右不过一张嘴脸。
——却说,突地有一日,市井中饭后谈资的风向变了。
巍国的年轻帝王田炯麟日前刚刚举行了登基大典。而因异母兄弟田瑾玉将军在文武百官及布衣草民中声望太高,引起了这位帝王的忌惮。在田大将军率军凯旋、举国欢庆之际,这帝王却以应宛在的性命为要挟,判了田将军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要他交出兵权,并当场自刎。
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向来不罕见,回首历史,兄弟相杀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然而让所有人震惊的却是,那位被所有人看不起、认为她配不上田大将军的戏子之子,应宛在,为了不让将军因她受限,毅然决然寻了死。
此消息一出,举国大惊。有人将信将疑,觉得此事应当另有蹊跷;有人觉得自己先前错怪了应宛在,她并不是无情无义之辈,本身也非戏子之流。人家,是位极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虽是女子,却也是如其他教书先生一样应当得到尊重的。
可到底当事人是死了,死无对证。人人都有一颗心一张嘴,后人,自有他们的一套说法。
只是,哪怕是当事人还在,只怕也不会在意这些愚民的看法。
总之,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是,应宛在死了。那位新登基没几日的短命帝王田炯麟也死了,且听说死状相当惨烈,之后更是连个像样的陵寝都没有,田炯麟就此成为了这个国家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帝王。
此后,威远将军田瑾玉新帝登基。他称帝之后,发展教育学问,减轻徭役赋税……打造了一段为人所称道的盛世。
只是,这位帝王唯一令人诟病的,便是后宫没有佳丽三千。别说三千了,他称帝多年后,宫中也仅有那么一位女子——那女子身世并不显赫,只听说是好几年前那位应姓教书先生的陪读,一路陪应先生走过去苦过去的。就这么一位,还是这位帝王拗不过大臣们日复一日的上书,才勉为其难纳入宫的。
虽说是纳入了后宫,他也不过只许她荣华富贵,此外的并不曾给予她分毫。这位帝王啊,从不曾在后宫留宿过,甚至连皇宫也不喜久待。只要前一晚的奏章不至太多,他总是要回昔日威远将军府旁的一处书塾过夜的。
如此过了十年,天下太平,巍国国土疆域绵延千万里,国家空前强盛,民间风气良好。只是有一日,那位九五之尊忽地传位于了一位忠臣之后,一身重担卸得干干净净。此后,这位太上皇力排众议,前往了江南。
过起了粗茶淡饭渔樵耕读的日子。
如此一帝,当真可说是千古一帝。
没人能懂这位陛下的意思——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来和他们这些老百姓们争口饭吃么?
只是奇怪归奇怪,说道也是只敢在背地里说道的。
却不知是哪一年的暮春,美丽的江南啊,又是一片烟雨纷纷。交织的雨幕,开合的纸伞,起承转合,又承载了多少的有缘无分、恩怨情爱呢?
没人知道。
也没有人在意,一位眼角爬上细细皱纹、唇边一片青色胡渣的白衣男子,执着一把上了年头已有些泛黄的的纸伞,步履略微蹒跚地慢慢踱步到了青石板桥旁边的廊下。
雨滴顺着砖瓦坠落,打湿了他的衣摆。
这人啊,面容上了年纪了,没人认得出这便是当年鲜衣怒马,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以至之后名垂千古的贤明帝王,更不用说当年一身白衣执伞而过的温润少年郎了。
只那一双眼仍旧清澈明亮着,依稀存着些清冷少女的音容面貌。这么多年了,也不曾忘记。
三千青丝染了白,一点点从岁月间探出头来,像极了那年平京城外的雪色。
[“如此,将军也当,匡扶社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宛宛啊,你说的,我都记得呢。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瘦骨嶙峋的手指颤颤悠悠地抬起,似在空气里摸索着什么。纯净的双眸里此刻又起了一阵大雾——在大雾里,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身影。就在他面前,在他咫尺之处,不是那日城墙上与城墙下的距离,不是过往十几年间生与死的距离。
他忽地笑了。眼角终于滚出一颗泪珠,一颗隐忍了十几年不发的泪珠。
“只是宛宛啊,我很委屈。你没跟我说过,没跟我说过,你也喜欢我;你甚至没与我商量,便一人赴了死,还给我留下那么艰巨的任务。是怕我紧随你其后而去吗?可是宛宛,你早我十几年离去,黄泉碧落,我该如何寻你?你要是喝了孟婆汤,投了胎,我又如何……”
他喃喃了许久,过往的人只见一个已至中年的男子一副少年打扮,对着空气讲话,纷纷摇头。
世上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同是非一样最难说清。谁人能懂旁人的情深不寿?
他那句话说到那里便住了声,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身边行人熙熙攘攘,都是些人生过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若是早些年,还指不准有人能认出风云青史的威远将军或是千古帝王来——只是,物是,人非。
雨愈发大了,打在人身上却不疼,也没有多少冷意,只让人透过缠缠绵绵的雨丝感到了些许伤感。人的一生或许便如这连绵的春雨一般,浮萍无依,却又彼此纠缠着无法放手,最后被喧嚣的风生生割离。
良久,一声极轻的喟叹飘散在春雨里:
“你又可知道……我从不愿做什么帝王,我只愿做你一个人的少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