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大亮,尚是寒冬季节,院子里栽种的几株梅树含苞开绽,细雪这时开始下起,漫天散落的雪花,有些随风飘至门前,落至黛红的梅花瓣上。
院子里的男子,白衣轻裘,青丝衣间落了不少白雪,分不清是他的白衣出尘,还是红梅妖娆,饶是如此,依旧掩盖不了他眉目间的绝代风华。
黑衣少年行至男子前,取下蒙脸的布:“苏折卿,人给你带回来了。”
少年生的俊美,脸颊白皙剔透,眉眼清澈寒冽,眉梢料峭,宛如山巅一抹终年不化的雪。
“有劳阿漾了。”白衣男子目光一转,看向林月笙,眸光清润,嘴角含笑。
林月笙满脸懵懂的踩着满地积雪过来,瞅了瞅面色冷峻的黑衣少年,又瞅了瞅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刚刚你叫他阿漾,他是你手下吗?是你叫他来救我的?”
“是我让阿漾救你的,但他不是我手下。”
“为什么?”林月笙目露困惑:“我不认识你啊。”
“在下苏折卿,至于其他,我们之后再谈。”苏折卿道:“先看看你娘吧,她此时受了寒,病情加重,情况不妙,你不妨先去看望你娘亲再说。”
林月笙面色闪过一丝紧张,立刻狂奔而去。
待林月笙推开门进去后,苏折卿看向阿漾:“此行如何?”
“还算顺利,揍了高衍一顿。”阿漾冷漠道:“走时顺便放了一把火,不知有没有把他烧死。”
“高衍可是当朝权倾朝野的高太尉之子啊,”苏折卿无奈叹道:“阿漾,你总有把事情闹大的本事。”阿漾冷哼:“那种畜生,活着也是祸害,我只可惜没把那个狗屎县太爷一起弄死!”
“你以为你这是替天行道?你这样会害了更多人。”
阿漾眉毛一挑,没好气:“那苏先生为何千里迢迢来到这,又好端端的叫我救那个傻子?”
话音刚落,便看见林月笙走出房门,朝他们走来。
苏折卿与阿漾停下讲话,林月笙的声音闷闷的:“我去镇上请大夫来,你们能借点银子给我吗?”
阿漾道:“请什么大夫,他们医术都没有苏先生厉害!”
屋子里充斥着药味,屏风后,床榻上的林母脸色如纸般苍白,呼吸极弱。看着林母枯槁的头发,无血色的唇,处处都透着死气沉沉,像是转眼就要逝去般,林月笙脸色怔怔,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来到床榻前。
苏折卿从桌上药箱取出针灸的银针,为林母稍施了几针,林母咳了咳,气息似不是很顺畅。
林月笙盯着林母的脸:“我娘怎么了?”
“本就病入膏肓,冷寒之气入侵,又伤及心肺。”苏折卿叹:“已无力回天。”
林月笙呆了呆:“你骗人的吧,庸医。”
说完,林月笙起来往外走,被阿漾拦住:“他没骗你。”
林月笙捂住耳朵:“我不信。”
“苏先生治不了的病人,就没有人能治了。”少年冷淡道:“你走了,你连你娘最后一面也见不了了。”
林月笙看了眼少年,她的眼眸乌黑幽静,古井无波,可却是这一眼,少年莫名感受到一种厌憎的情绪,再一看,少女眼眸里有泪珠划过脸颊,她却似不自知,任由眼泪流下,呆呆的睁着一双秀目看他。
阿漾被看的头皮发麻,正要说什么:“你.......”
却听床榻上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笙儿回来了吗……我好似听见笙儿的声音了......”
“娘亲......”林月笙回到床边,握住林母的手,林母手指冰凉,宛如被外面的雪浸透过:“娘亲,我回来了。”
林母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苏先生……果真没有骗我,你……你真的回来了……可有受伤?”
林月笙摇头道:“娘亲,我去给你熬药,给你治病……”
“傻孩子,”林母气息孱弱:“为娘已经时日不多了.......”
“不会的。”林月笙摇头道:“庸医胡说的,娘亲喝了药,就会好了。”
“笙儿,你听娘说.......为娘的病,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林母捂着咳了咳,谁料越咳越严重,竟咳出了血!
“娘亲。”林月笙无力的跪在床前,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无声的滴落在被褥上。
“傻孩子,哭什么。”林夫人睁开眼睛,语气极为虚弱:“人总有一死,这一日总是会来临的。只是本以为可以等你及笄嫁人,却不想这一日提前来了……”
“苏某有一疑,还望夫人能解惑。”
“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林母咳了咳:“先生但说无妨。”
“昨日夫人赶至春风楼,如何得知将有钦差大人将至,又是如何得知高衍轻信江湖术士之事?”
“是我听一位老乞丐说的.......”林母一阵低咳,一边的蔡婆子道:“昨日笙小姐被绑走后,姑奶奶从后门出去,听到一个老乞丐跟别人讲这事,还知道那个贵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姑奶奶才顾不得身子匆忙赶去的。”
苏折卿的目光有一瞬的凝重,与阿漾的目光交汇,知晓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林母不走这一遭,未必会是眼下这般情景。
林母看了眼白衣男子,露出笑意来:“承蒙苏先生看得起,小女能得苏先生教诲,是我林家祖上积德。”
苏折卿:“夫人言重了,谢谢夫人,信得过苏某。”
林母忙道:“信得过的......我将小女托付给先生,我、我是极为放心的。”
少年目露惊诧,林月笙哭道:“娘亲你在说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傻孩子,”林母伤心道:“娘是怕娘走了之后,没人护得住你,你舅舅为人老实,而你舅母却是一贯看不起咱们娘俩,这次更是为了巴结狗官将你绑去......是娘护不住你……这日后邑阳县也没人能护得住你.....娘唯有送你,去你爹那里......”
“爹?”
林母撑起身子,看向立在一边垂泪的蔡婆子,蔡婆子立即双手奉上一把钥匙,林母轻声道:“笙儿,去将我床边的柜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来。”
林月笙依言将柜子打开,却见诺大的柜子,只存放着一卷画和一个精致的盒子。
林母露出一丁点儿笑来,气色似比方才好要好很多:“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淘气,来我的屋子玩闹,娘亲总是不让你碰柜子里面的东西,也不肯说里面是什么,为此你还跟为娘闹了好一阵子。”
林月笙垂眸摸了摸画卷,没有说话。
林母叹了口气,目光却仿佛飘至很远的地方:“这是你爹留下的信物,他远在京城,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九武至尊。”
站在边上的少年眉眼忽的一抬,本是冷淡的眼眸刹那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又恨又气的瞪了眼苏折卿,苏折卿眉眼不动,似无所觉,他便气呼呼大步出了门。
“那年他微服私访,来至邑阳县清平寺,恰好那日我同族里几位姐妹上香祈求姻缘,就遇见了他。”
说到这里,林母目光飘渺里分不清是怀念还是平淡:“他走时,留下这些东西,令我上京去寻他,没想他走后不久,我就有了你。他们不信我的话,将我囚于屋子多年,落了一身的病.......可如今,我去了,便留你一人对着这些柴狼虎豹……你,咳咳,苏先生会带你去找他,你可要乖乖听先生话,不可任性。”
林月笙楞楞道:“娘亲,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找爹好不好?”
林母垂下目光,转向一边的苏折卿:“那小女,就拜托先生了.......咳咳咳……”林母似要说什么,却被呛住剧烈的咳起来,林月笙不知所措,忙道:“先生,快看看我娘亲!”
苏折卿却沉默的立在那里,看着林月笙徒劳的握住林母的手,直到林母闭了眼,握住的手也无力垂落,林月笙眼角的泪似乎也凝固了,但她执拗的握住,好像只要再等等,林母就会醒过来似的。
苏折卿伸手拍她的肩,才发觉她浑身发抖,苏折卿道:“笙儿,别怕,你娘将你托付给我,我会带你去找你爹的。”
林月笙看向那些信物,起身将它们抱在怀里时踉跄了一下。苏折卿伸手扶住她,林月笙神色怔愣,喃喃道:“原来,我也是有爹的。”
苏折卿风轻云淡的眼眸里,露出一抹疼惜。
她从小便没见过爹爹,据说因为娘亲未婚便怀了身孕,林家更是将此视作丑事,将她们娘俩关在黑屋里,常年见不到阳光和旁人。直到舅舅掌家,娘亲一病不起,大夫说在这屋子里住只会加重病情,林家才将她们挪到这个常年无人居住的小院子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爹,没有爹的人好像是件十恶不赦的事,他们戳着娘亲脊梁骨骂,看着娘亲病情加重也不愿施舍点银钱看病,娘亲病的浑身发抖却总是忍着跟她说没事,会好的,可那个说没事的人,告诉她她还有个爹将她丢给别人后,如今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世间,自她出生与她相依为命的人,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世间纷扰。
“把这里都给我围起来!谁也别放出去!”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少年声音传进来:“林家带人冲进来了。”
屋外,林月笙听见舅母尖锐的声音:“去看那个病痨鬼房里,小蹄子回来肯定在那!”
“夫人,您消消气,犯不着为了个傻子气坏了身子。”
“反了天了她,在县太爷那里撒野,不把她绑给县太爷赔罪,我们整个林家都要被她连累!搜!给我狠狠的搜!”
门外,搭好的花架子被推倒了,小院本没置多少东西,却硬是被他们强盗般的砸个稀巴烂。一个中年锦衣男人急冲冲跑过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由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是你硬要将笙儿送去县太爷那,出了事怪的了她吗?”
“杀千刀的林铁山,我这都是为了谁,难不成你真要把自己女儿送给那个狗官糟蹋?她们母子在我们林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牺牲一点怎么了?你走开,你最好别管这档子事!”
林月笙走出房门,身上衣服还是春风楼姑娘拿的,轻薄不实,不蔽风寒,一张俏丽的脸此刻有些灰头土脸,却无碍旁人看清她的好容颜。
在外面争执的风韵犹存的妇人,是她舅母,瞅见林月笙,眼睛瞪大,脸色扭曲:“你这傻子还有脸回家,我们家都要被你给害死了!快!快把她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