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胜七年冬月二十六,我出生那天,天降初雪,外公接过洗沐干净裹在厚厚襁褓中的我,笑叹出声:“女孩儿像雪好!纯白高洁,沐在这样的时节,沾点上苍瑞气,这辈子便可无灾无难地度过”!
娘亲告诉我,我的名字——沐雪,就来源于此。
外公有个当将军的结义兄弟,年轻时有极好的交往。后来一个去参军打仗,一个留在这偏远的穆朗峰脚小镇当了教书先生,外公便是留下的那个。外公开的小镇学堂出过两个进士,一个成了当地的县官,另一个,就是我父亲。因着县长的名气,外公的学堂成为了山脚方圆五里最有名的学堂,周边七个村镇里同娘亲一辈的叔伯中,一大半都是外公的学生。
外公在我五岁那年因病去世,那之后,父亲便承继了他的衣钵。
七岁这年,父亲的同窗赵伯伯来家里做客,我一时贪玩,央着他将我带出小镇,只为了去看看县城里每年一次的中秋灯会。要知道,小镇虽然位于山脚,但周边仍匍匐着众多高矮不一的山包,而爹娘得忙活镇上同一时期的祭祀祈福礼,因此,长这么大,我从未看过县城里的中秋灯会。原本不知道也没什么打紧,但此番听赵伯伯一描述,我哪里还能安坐在家中,遂撒娇耍赖求着娘亲,得来这两日假期。出门时恨不得双脚变成四只马蹄,一刻也抑制不住雀跃之情!
灯会结束后,我意犹未尽地收拾包裹,准备将夜市上搜罗到的好玩意儿带回去给卡伊那帮小伙伴开开眼。然而,等赵伯伯家的永陵哥哥带我翻过镇口侧面的小山头,本应出现在眼前的宁静祥和村落,被破碎的嘶喊和红色的日头取代……我的家乡小镇,就这样袒露和血的伤痕,曝晒在比海还要深沉的穆郎峰脚。
铁蹄规整地在地上留下足印,慌乱的人们将它踩散,然后血污覆盖其上,天地从此不辨晨昏昼夜。
天光昏昧,眼前是苍白,耳边是寂静,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里是什么地方,又要做什么,身体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株冬天枯掉的树,根部已被白蚁蛀空,只等一场寒风来卷走最后的伪装,只是我连寒风也感受不到了。
永陵哥哥见我无神站在那里,慌忙将我藏进山腰处的灌木丛中。灌木刺划破手臂,仿佛拉开了石化的表皮,露出里面鲜活疼痛的血肉,伴随而来的,是直面这超出理解之外的骇人的现实!我从瞬间惊惧中醒过神来,只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怎么会呢?临行前娘亲还笑着哄我,说中秋的豆沙月饼一个也不留给我,但我知道,谁也不会吃它们。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我听见有呜咽声在胸腔里挣扎翻滚,它们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像连生的蛊虫,一只撕咬喉咙,一只钻进心肺,不死,却也不能算活着!下意识在理智之前,我突然从灌木丛后站起来,试图冲进前方的修罗场,永陵哥哥立刻死死抱住我,将我拉回灌木后,一动也不敢动,挣扎和战栗很快使我脱力,他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耳边偶尔传来暴戾疯狂的喊笑,是没听过的外族语言,不懂,却能轻易让人不寒而栗……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听到有骑兵整队离开的马蹄声,等这声音彻底听不到了,永陵哥哥才敢松开我一些,偷偷探出头察看。
只见远远的村落里,有劫后残烟飘起。
我不顾一切冲过去,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跑。推开残破的院门,左侧学堂已经被焚成灰烬,外公留下的藏书阁消失不见,而父亲,靠在里屋侧门边,血液从贯胸的伤口淌下,在身侧凝成一滩化不开的红砚,我试图唤“爹爹”,可出口只有无声气音,不敢碰他,只能无措地抓住他的长衫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我听见永陵哥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他说:“小雪,快来!你娘还活着!”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进的里间,攥住娘亲的手时,那只曾将我搂抱起的温暖有力的手,像秋末凋零的叶片般失去温度和力量,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声声地低唤她:“娘亲……娘!”
娘亲紧闭的眼睛终于松动,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花费了毕生所有的气力才将想说的话推出喉咙,断断续续卡成碎片,我附耳贴近,只听娘亲似是终于放下心来的语气:“雪儿……真好,娘还能再见你一面……乖孩子,别哭,听娘的话,跟哥哥离开这儿……爹爹和娘亲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娘亲说完,眼光转向一旁同样哭泣不止的永陵哥哥身上,将紧攥成拳的右手蹭了蹭他的,永陵哥哥连忙握住那只手,只见娘亲摊开手掌,现出掌心上半块玉佩,微带恳求道:“大郎……婶娘求你件事,这玉佩……是信物,你帮我带给你父亲,求他……送雪儿去帝京穆府……”
娘亲的手终于脱力滑下,永陵哥哥才刚放平她的身体,就隐约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动静,立时探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拉着我往后门跑。未出口的嚎哭像咽喉的血块一样被堵住,等跑出院门时,我才模糊听到前边马路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三三两两听不分明,很快我就被永陵哥哥拉进了穆郎峰脚的丛林中。
等终于能停下脚步,我急忙往山下看,远远的村镇在俯瞰的视角里变成一口巨型的锅,锅里升腾起浓烈的黑烟,黑烟后是灼烈的火焰,很快,我就闻到了火油燃烧发出的刺鼻焦味,这气味激得人作呕,喉咙里那口不上不下的瘀血终于妥协,顺着苦水冲出口腔,眼泪也瞬间涌出眼眶,可除了这些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无法挪动自己的腿,无法再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魔鬼试图用火掩盖罪行,将这残忍地狱化为灰烬,可火烧灭了地上的物体,却怎么也抹不掉未亡人从骨头缝中渗出的疼痛和绝望,天地的宽容在此时显得无情起来,时间从这无尽绝望的黑夜与白天中缓慢流淌,而新绿的草芽还会在来年春天冲出黢黑的土壤。
我从前从未发现永陵哥哥的肩膀如此充满力量,中秋灯会那两日,我时常借口“累”想换得永陵哥哥可怜背我一程,但总被他无情拒绝,说实话,我的骨架偏像父亲,身条较同龄的女孩子欣长不少,之前一度担心永陵哥哥根本背不动我,不过是存了心思要逗他罢了。而此时,他主动背起我,手臂有力,脚步坚定,几乎一刻没有停歇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我浑身没有力气,只能本能地将垂在他身前的两只手扣紧,在颠簸的路途中,我终于认清自己的渺小和懦弱,认清我毫无力量从此孤身一人的现状。不可置信的惊惧像一场梦一样冷却,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是真的,对未来的恐惧同时袭上心头,我终于切实感受到心脏被刀割的痛感,五脏六腑开始不受控制痉挛,眼泪卸了闸,所有肌体关于疼痛和绝望的本能反应全都后知后觉涌来……
浑浑噩噩回到赵伯伯家后,我开始陷入不辨朝夕的昏沉中,高低烧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月,才渐渐平复下来,等彻底清醒,已是二十日后。醒来时,永陵哥哥正趴在床边瞌睡,我哑着喉咙叫他:“哥哥,玉佩呢?”
我那么害怕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带着乞求和期盼问他,希望他能回一句“什么玉佩?”,但他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眼神中捕捉到熟悉的恐惧,然后他犹豫着掏出随身捂着的半块玉佩,递到我手边。
玉佩光华无染,没有梦境里娘亲的鲜血,但触手的冰凉仍然昭示着冷酷的事实!直到此时,我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些只发生在戏剧话本子里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现实生活里呢?“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只是描写战场的残酷,可明明小镇不是战场,里面也没有将军,为什么也会这样呢?
第二天,我终于有力气下床走动,将迈出房门时,听到隔壁厨房里传来赵伯伯和永陵哥哥压低的交谈声音。
永陵哥哥:“爹,小雪会留在我们家吗?”
赵伯伯:“不知道啊,她一个小姑娘,我也实在不放心送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你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程家婶婶走之前说的话她也听见了……”
永陵哥哥:“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或许她已经忘了,我……我这些天晚上一直做恶梦,何况她……她肯定很害怕……”我没有再听下去,仍然缩回那方小小的空间。
这些天因为担心漏风,卧房始终封闭,满室都是苦涩的中药气味,和口腔中的味道形成奇妙的联接,仿佛眼前又有这样一碗药,喝下去是苦,不喝也是苦。为了克服这种要命的苦,我只能紧紧攥住放在床头的玉佩,不受控制地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个儿时听过的姓氏——“穆”,想起赵伯伯的怜爱照拂,想起很多很多人和事,却唯独不能想起和那场灾难有关的任何一个画面。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我的确是个胆小懦弱的姑娘,本能地想要逃避,而永陵哥哥是唯二目睹了那场修罗地狱的人,我不能面对他,从那半枚玉佩交还到我手上,我就不敢面对他了。
我开始积极喝药,每天吃很多饭,直到身体恢复健康,然后和赵伯伯表明了去意。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又是一个月的月中,圆月清凉,是入深秋的预兆,我裹着厚披风攀上院子西北角的墙头,还没离开,就开始提前练习思乡的姿势。那里是回不去了,这里虽说不是家,但好在同靠着穆朗峰,有一样翠碧的山峦树木,有静谧沉稳的山体石峰,符合“故乡”应有的记忆点,这样,以后想起来,至少家还是安稳幸福的所在。
永陵哥哥不知何时坐在我身边,这些天,我一直有意无意避开他,也察觉出他小心翼翼试探靠近。似乎是在酝酿什么了不得的决定,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出声:“小雪,你能留下来吗?”
“哥哥,娘亲说,让我去帝京穆府。”
“我知道……”永陵哥哥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我知道,但那里没有你认识的人,没有人陪着你、护着你……”
“不要紧,娘亲说,她会保护我的。”
“小雪,留下来吧,我会保护你,真的,我跟爹爹说,以后娶你做我娘子,我会永远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我那时完全没有体会出一个少年最初投入的几乎全部情感,七岁的小姑娘知道什么呢?看过一整个书阁的书又怎么样,碰到选择题也只会茫然。和未知的孤独相比,面对永陵哥哥似乎是我本能想要逃避的事实,我不能欺骗他,也无法描述清楚我的恐惧,只能含糊地回答他:“不要紧的,娘亲要我去帝京。”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忘记了当年墙上月下的少年剖白,忘记那个夜晚在何时结束,忘记穆朗峰深秋的寒风有没有钻进披风里,有没有将孤女不能言说的眷恋和恐惧吹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上路那天,赵伯母早早就帮我备好了一大包袱的衣物,屯了不少干粮,担心我身体受不住,又在马车里铺上厚厚的褥子,这才红着眼眶关上车门。
赵伯伯亲自赶着马车,走过很长一段山路后,终于上了稍微平坦的大路,然后沿官道向东,顺着穆朗峰连绵的山脉向帝京走去。途中赵伯伯总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经过了哪些地方,从哪条路哪个方向走才不会迷路,约摸是担心我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
帝京在哪里、是个什么模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里是大夏帝都,在位于穆朗峰很远以外的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看见巍峨城门那天,赵伯伯告诉我,帝京到了。
进城,他带我径直来到一座看不见围墙尽头的府邸大门外,终于在长久沉默后,取下我一直护于胸前的小包裹,从中取出玉佩,神情凝重地放进我掌中裹紧,然后敲响了穆府在我眼中高过太阳的大门。
关于穆老将军的故事,是记忆中更小的时候,外公为了哄我睡觉时讲的,我那时是个被娇宠坏了的混不吝,成日里翻箱倒柜找新奇故事看,又因字认得不全,时常将外公的藏书弄乱,外公便接下了给我讲故事的任务。外公讲的故事天上地下无有不涉,我的思绪便跟着飞往碧落黄泉……只是有一天,外公坐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枣树下,突然同我说起他有个多年未见的兄长,两个月前战亡在了虞松战场上。那日,外公再没有讲故事的兴致,我也被这种情绪感染,陪他在树下坐到了很久,直到被娘亲晚饭的香气饿醒……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战死的将军姓穆,就是外公的结义兄长,他的阵亡,得到了南境沿线十余军事重镇军民乃至全国百姓的哀悼,帝京庙堂上的天子三日不食,群臣劝谏皆无果,感其恸!
穆老将军,是大夏建国的开国功臣,一路披荆斩棘护送天子登上皇位,成为硕果仅存的三大元老之一,而穆府,那是夏国巍峨的城墙。此刻,我站在这里,抬头见金色漆料均匀涂抹在头顶丈量不出高度的巨大匾额上,见匾额上苍劲有力的“穆府”字样,油然而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那一年,我七岁,手中紧握着半块玉佩。玉佩被保存得极好,当年摔开的裂口如新,在我掌心印下深入血肉的痕迹。而我,站在天胜十四年十月初三的帝京穆府门口,以一个瞬间变成孤儿的远方结义兄长的孙女的名义,等待面前大门的开启,等待一个庇护的来临。
时隔多年,我已记不清那场和童年的自己挥别的路途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然而乌拉海微咸的海风却长久地盘踞在记忆里不散。
我的家乡小镇,在帝京西北方向的穆朗峰脚,那里有我关于童年所有美好的记忆,有娘亲,有爹爹,有儿时的玩伴,有我无法够及的外公满书架藏书……然而从此,关于这一切,只剩下一个程沐雪,记得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