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一进二婶房间,就见她和穆芷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捻针刺绣,两人凑在一处互看对方绣的纹路,还在研究新绣品的走针纹理,听见声响都看过来,二婶忙挪了下位置,在榻边拍了拍,三人便围坐在一起集思广益。
三人中,二婶和穆芷都是织绣高手!大户人家的女儿不用干粗活,但是小姐之类的针织细活却是必须拿手的,且越精越好。二婶原是南郡郡主,虽被几个哥哥宠得性子有些舒野不羁,但世家小姐会做的活计,南郡王妃也都一个不落地要求她学会并做好,以防以后嫁到婆家受人白眼和欺凌;穆芷是穆府最小的孙字辈,且从小便养在嫡母房中,嫡母张氏出身名门望族,是礼部侍郎嫡女,秉性温雅,不喜争,奉夫如天。最重要的是,张氏拥有那个时代对于世家良女子所要求的一切美德,是当时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颇有研究,棋艺、女红更是不在话下,穆芷跟着她耳濡目染,渐渐也都融会贯通,样样不落人下。
沐雪虽也不错,但近段时日,将心思都放在了操持农活上,织绣的细致女儿家活计便做得少了,是以,上山月余,她竟是一方帕子也未绣完。取过置于针线奁中的卷绷,准备将剩下的两半株竹子绣完,她随口问对面的穆芷:“你以前见过这位沈大哥吗?”
穆芷刚刚跟二婶交流了一个想法,正低头摆弄手上的针线,应声答:“我那时还小,不记得了,但是后来有听哥哥提起过,说是有个很远的好朋友……”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沐雪就见她撅了一下嘴,有点不高兴的接着说:“我以前还猜想过哥哥的好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只没想到是这样的!”
沐雪忍俊不禁,在二婶无奈的笑颜下问:“这样的是哪样的?你不喜欢?”
“不喜欢,他跟哥哥说话也太过分了,哥哥心善不跟他计较,我却是记着的,还有,他下棋真的作弊?”穆芷问这话其实也不太确定,虽然哥哥在席上那么说,但自己确实没有太注意那边局势,没有亲眼看见的事妄加揣测是不对的。
“傻姑娘,哪里是真作弊,你哥哥逗你玩儿呢!古人云‘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些存在寄生或道德责任牵绊关系的物事尚且如此,没有任何利益维系的友情更容易破碎,你仔细想想,穆府落败后,往日里巴着上穆府攀亲带故的人都是能退多远就退多远了,但世子和你哥哥之间的友情却一直维系,如今平北王作为最后一支外姓王队伍,身份很是敏感,此时若被朝中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告上一状,称其与‘罪臣’往来联系,怕是会生出许多政治上的诡谲波澜来。世子那么聪明,这中间的利害他必然比我们还清楚,但他还是来了,单就这份豁达不拘的胸襟,便能让人有所感怀。且你没有感觉到吗?世子来后,你哥哥的精神都较平时要好上许多!”
“哦哦,那还行,不然这个人真是太差劲了!我姑且看在哥哥的份上原谅他吧!”
这下沐雪和二婶都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小姑娘,十四岁的年纪,着紧的人和事是容不得旁人侵扰半分的。十四岁~真是好年岁。
“对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十四岁生辰了,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或者想要什么礼物?嫂子去给你买?”
“嗯……能提前许吗?我怕等不及那时候。”
“提前许?这还是没听过的,怎么,你有什么急事等不及?”
“我想把今年的愿望许给哥哥,明日墨神医上山,我希望哥哥的眼睛能好起来。”
沐雪没想到她说的是这茬,一时心里也有些担忧,又不能显露悲观的情绪来,只摸了摸穆芷的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然后很快就揭过这话题,同二婶道:“二婶,穆芷也有十四岁了,咱们之前也没准备过,现在要开始帮她置办嫁妆了吧?”
没等二婶附和,穆芷就赧道:“嫂嫂说什么呢?我还没到嫁人年纪呢!”
“傻孩子,嫁妆哪有到了年纪才开始准备的?这种事,原本母亲都帮你置办好了,只如今那些东西都没了,只能二婶和我来帮你准备了。”
“嫂子~我不嫁人。”
“说什么傻话,别的东西你不用操心,但嫁衣还是需要你自己准备的,女孩子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穿嫁衣的时候,你的绣工本比我们都好,穿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这辈子就能幸福白头了!”
“二婶~你看,嫂子这么着急要嫁我出去呢!”
“你嫂子说的没错,哪家的女儿不是早早就开始准备嫁妆的,便是你嫂子自己,当年也是提前备好的。”
“那怎么一样,嫂嫂是嫁给哥哥,都在穆府里,我要是嫁了,以后就不能时常见到你们了”说着说着,穆芷竟有些身临其境的感伤,一家人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要分开,她便一时鼻酸,下嘴唇一瘪,眼框瞬时蕴出了水光。
沐雪实在没有哄妹妹的经验,只好用眼神求助二婶。
二婶见状无法,谁让自己是长辈,只好劝她说:“不是现在就嫁,等你再大两年,碰到喜欢的人就会嫁了,你嫂嫂当年还不是跟你一样,现在也过得很幸福是不是?”
“嗯……”穆芷硬把眼泪憋了回去,看向沐雪:“嫂子,你现在是真的很幸福吧?你很喜欢哥哥对吗?”
“是啊,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很幸福。”
“那哥哥呢?你是长大了才喜欢哥哥的吗?因为碰到了哥哥,所以你才做我嫂子的?”
“嗯……也不是,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哥哥,只是没想过有一天能嫁给他,那时以为自己到了年纪会嫁给素不相识的人,嫁衣也没有用心做,等到真和你哥哥成亲的时候要后悔死了,再想重新做根本来不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准备自己的嫁衣,否则就会我一样遗憾了!”
“真的吗?”
“是啊,二婶作证。”徐凝在一旁附和道。当年沐雪的反应着实令她惊讶,小丫头从没在她面前表露出半分与穆风熟识的样子,到了年纪也都是听从安排,看不出丝毫不愿的情绪,绣嫁衣也规规整整完成,如今听来,却是有这样一番渊源在里面,好在结局是好的。她自己就是和丈夫互通心意后在一起的,因此知晓和自己喜欢的人缔结婚姻,对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况且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实不长久,所以,不论是对当时的沐雪,还是现在的穆芷,她都从来没有想要强迫她们必须在一定的年纪嫁给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有自由选择嫁给谁的权利。
“那好吧,那要做成什么样的?”一旦说动,小姑娘就兴致勃勃想动手做了。
“好妹妹,你先用普通布面描描样子,这嫁衣的红布等过两天我下山去物色。到时候还得准备做其他被面的厚布,要置办的东西可多呢,得慢慢来。”
“好,都听嫂嫂的。”
女孩们在一厢话家常,聊得话题逃不开这些。而书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沈逸舟先前已经将这大半年来的帝京局势同穆风分析透彻,讲了各个阵营势力的交替变换,复又问了些他的想法和打算,等这些都说完了,才不无感慨道:“我就知道这次山没白上来。胆大如虎、心细如发,有委屈就要辩白,有不公道就要求个公道,当然有仇也必报,一品开国将军府,哪是能任人污蔑蒙灰走向灭亡的?我很高兴,你和当初认识的时候一样,清醒、理智、果决。”
“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也了解平北王府的处境这些年愈发艰难,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想法,但还是要感谢你能在这种时候站在我身边。”
“当然,都是兄弟,有幸一起学习,如今又有幸站在非敌对的立场,于你我何其有幸!煽情的话咱也不多说,等明日墨老前辈帮你看过眼睛后,我就要启程回去了。”
二叔是下午申时末回来的,他这一趟下山原是去找当地一个故友,以前是他手下的一个百夫长,后来战场上废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只能退回老家修养,结果故友没找着,倒是碰到一户农家修缮房屋,缺少男丁,他便留下帮忙,最后索性帮人家把四周都检查了遍,农家感激,便将自家卤好的一只整鸡硬塞给他带了回来。
卤味是南郡民间特色菜,逢年过节农户们便会提前做好卤料,将自家养的鸡、鸭等卤好,待客专用。徐凝从小最喜欢的就是各类卤味,南郡王为了这个女儿,专门从民间找来专业厨师,研制各种卤制品,后来她嫁去帝京,饮食习惯不同,京城里的贵族认为卤味不洁,民间虽也有从南边上来的餐饮小作坊,但因原料不同,卤制味道相去甚远,这次会南郡之前,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正宗的卤味了。
对她这个喜好,穆林当然是清楚的,那些年偶尔能逢着冬日回家述职探亲,他便总会带一大堆回去,担心路上放坏,总要分成小包装装好,回到家里,能剩一两包好的就不错了,因此,他没有拒绝农家的好意。
到家时,晚饭已经在开始准备,他听妻子说晚饭大家一起吃,家里来了客人,是小风的朋友,便大概猜到是谁,忙将东西送去厨房后去了书房。
听到外间的脚步声时,沈逸舟已经判断出了是谁,立刻起身迎到门口。
只见已经四十的男人脚步稳健、丰神俊朗走来,军中之人的气场融入他的骨血中,有种不怒自威的霸气,待走近,才看清他是笑着的。沈逸舟虽从未见过这位穆叔叔,但穆将军的名号在南境却是无人不知的,父亲虽是文官,但也时常说起这位将军是南境的城墙!父亲还没有承袭平北王封号时,和穆叔叔有过一段很好的交往,后来坐在了王位上,京中态度愈发不明朗,加上穆叔叔很快就被加封为从三品的“云麾将军”,两人的关系不便继续维持,以致后来,父亲时常感叹痛失良友。那几年他在帝京隐名求学,虽同穆风交好,但穆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他也未曾见过。
此番见面,计划之中,上山前父亲知道他的目的地,只交代他一定要给穆将军请安,迎上去第一件事,他脱口而出:“穆叔叔好!家父时常提起你,小侄这次来也是给您请安的,父亲前几日念叨说让我接你们去府上小住些时日!”
“哎呀,沈邦都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不错不粗,只是他一贯避世隐居,我这边刚安顿下来,还是先不去府上打扰了。你快坐!”
二叔引着沈逸舟坐回穆风身边,三人又在书房里聊了很久,多数是沈逸舟在说,穆风负责听,二叔则细致分析。其实在帝京的那整场清洗活动中,二叔才是整个事件的经受人,不论是兵权的剥夺,还是罪名的公告,包括最后穆府所剩不多的几口人只能凭借先帝的免死金牌才能逃过此劫,这些他都亲历过。因为亲历,所以对事件发生的种种都有自己的判断,但为了将妻女幼侄安稳带离漩涡中心,他也只能暂时放慢寻找真相的脚步,一点一点将父亲用命拼出来的一品护国大将军府沉冤昭雪,重新竖起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