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清冽,是光洁,是寒霜。
现实和梦境开始交融,辨不清,也无力挣脱。
眼前慢慢呈现出一轮棱角鲜明的、弯曲的、带有清冷凉意的月亮!沐雪在脑中思索良久,混沌的思维转不开,却又在某个瞬间被灵感击中,是了!这是她七岁那年初到穆府,在那个不知身处何处的夜晚看见的月亮,清冷,泛着惨白的光,将这人世间欲待隐进黑暗的丑陋与不安,割裂开来!模糊意识里,她又陷入了先前那个被模糊掉的梦里,以一个过来人的视角冷静地、甚至带有欣慰地看着梦里那个小女孩------七岁那年的自己。
命运如斯无情,翻云覆雨转瞬倾倒,活着的人活着、活着的人死去、死去的人会回来……
那是天胜十四年十月初三,赵伯伯带着她经过大半个月的路程才终于抵达帝京,在穆府门口,她搂紧斜跨在胸前的小包裹,手中紧紧攥着半块玉佩,茫然地看着那扇巨大的门。
厚重的大门徐徐打开,伴随粗重轮轴“吱呀”的摩擦声,一个穿着干净得体蓝布衫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细细打量了他们几番,才粗着嗓子问道“何事?”
赵伯伯恭敬道明来意,又将玉佩之事着重提到,那蓝衫男子倒也讲得几分礼节,只道一声“稍等”便返身进了内府禀告。
等待的间隙,赵伯伯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乖巧听话,其实就算他不说,沐雪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了,她意识到,很快自己也要跟赵伯伯分开,跟过去的一切彻底说再见了,她逃难似的离开家乡,一路走来,到此时终于有了逃避之外的害怕情绪。
赵伯伯见状不再试图劝导她应该怎样做,只最后一次抱起她,静静等通传的门人开门后才将她放下,放下前语重心长说了句:“沐雪以后就是大人了!”,然后就牵着她的手走进这座深不可测的府邸。
沐雪以前生活的那个小镇,都是简简单单的农家小舍,最大的房子就属以前外公教书的那处四面无窗的大私塾。可那会儿,私塾外面便是街道,经常读书声和叫卖声混在一起,过路的人便总是在有节奏的朗读声中准备好一天的吃食。
那时候,她总是闲来无事在小镇上乱逛,娘亲也管不住她,便总埋怨父亲骄纵。在边陲小镇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并不浓重,娘亲当年便是外公手下的一个学生。因外婆过世得早,没有人照顾娘亲,外公便带着只有六岁的女儿一起上学。娘亲后来尝试着将她也放在父亲手下学习,希望她能安静些,有些女儿家的样子。可她实在不是传统美德中的大家闺秀,性格随了外公的倔强和好强,渐渐成了私塾里学业最好的学生,也因此最骄傲、最好学。
父亲为了避嫌,将她交给另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也是外公以前的学生。他常看着沐雪摇头说“可惜生作女儿身!”,后来随着年纪和学识的渐长,夫子又看出她“非池中物”的野心,担心再教下去恐会招来祸患,便只好劝娘亲将沐雪接回家学习女红去。
娘亲拿她没办法,出口的道理鲜少有能让她完全服气的,不论有理无理,总会被她辩得无言,但转瞬又安慰自己——反正生活在这小镇,应该也不会引起什么大的祸患来。就由着她在家将外公的藏书都翻了个遍,只还不忘每日早晨拉着她手把手教女红,说是女子将来找个好夫婿就靠这手艺。沐雪为了不听她的唠叨便每天都很认真学习,经常超额完成娘亲给自己定下的任务,然后就泡进外公的书房,直到吃饭时才会出来……
穆府的议事堂里,此时坐了不少人,没等沐雪将人看清,就听一旁的赵伯伯低声提醒:“沐雪!快见过老夫人!”
赵伯伯牵着她随一个年岁稍长的管事模样男子行至一个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正端坐在堂厅正中左手边太师椅上,沐雪从座位排序就猜出了穆老夫人的身份,,乖顺地近前跪在老太太前方三步远的木地板上:“老祖宗好!”
“诶……好!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头顶上方传来苍劲而中气十足的老人嗓音。
“沐雪,程沐雪。”。
老夫人又接着问了些话,少有回应,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等到答案,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淡淡道:“这孩子怎么如此怕生?长辈问话也不知要回答吗?”
一旁原本微躬着腰的赵伯伯闻言,立即也跪了下来,急解释:“老夫人还请见谅!这孩子往日是极机灵伶俐的,这阵子因为家乡发生变故、父母亲人都已不在,所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还没缓过来,请老夫人千万不要见怪!”说完转头看向沐雪。
沐雪刚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余光里感觉身边又跪下一人,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发现竟是赵伯伯,一下子就醒过来。此刻赵伯伯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溢满不忍和心疼,但终究还是朝她伸出了手,道:“沐雪,把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半枚玉佩拿出来给老夫人看看好不好?”
可沐雪此时只知道不能将身上的任何东西弄丢,于是右手越发紧攥着胸前的包裹,左手则更紧地攥着那半块玉佩,见赵伯伯问自己要,也只是盯着他伸出的那只手出神,久久没有动作。
赵伯伯见状只温言道:“雪儿,听话,就给老夫人看看,马上就还回来好不好?”
沐雪反应过来,小心地将玉佩递过去。玉佩脱离掌心时有剥离血肉的疼痛感,虎口印出的那道痕迹处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沐雪咬牙将左手迅速藏进因跪伏于地而散开铺陈在地板上的下衫衣摆里。
赵伯伯接过玉佩,许是看见了玉佩边缘氤氲的红色血迹,心疼地看过去一眼,只见小小人儿跪伏在地上,手藏在衣裳里,满屋子大人都看着她,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而她,只能配合这些审视剖开自己,以换来一个庇护。
沐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抬头看,只在低垂的视线里盯着地板上纷繁错杂的纹路,一遍遍临摹,仿佛想从某一条纹路上找到自己命运的走势。然后意识到:从今以后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背脊挺直,她终于抬头不愿龟缩,准备迎接这上天安排的命盘,藏在裙摆下的手撑在木板上却控制不住的战栗。
“老夫人可识得这半块玉佩?”赵伯伯跪在沐雪身边,抬起那只托着玉佩的手,对坐在上首那位眼神凌厉的“穆老夫人”恭谨地道。
沐雪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堂厅的陈设,目光并没有猎奇般四处游转,而是间或审视堂厅摆设,视线前方面对的便是上首神情庄穆的穆老夫人。
她知道现在自己不能任性,便尽可能地将心神转到别处去,目光落在太师椅中间那方八仙桌前的长案上,那里供奉着唯一的牌位“开国元勋骠骑将军穆虎穆老将军之位”,牌位注释是先皇的手笔,由此可见穆府确是很受器重的大户人家!
以前娘亲给她讲外公的故事时,就有提到过这样一个人名。那时她当成传奇话本子来听,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来到这里,跪在他的牌位前,虽然年岁不久,但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是前汤朝还未灭亡的安定七年。
安定七年,安定帝横征暴敛了七个年头后,将其祖上打下的江山败毁殆尽,各地豪强竟相站起反抗,民众亦揭竿而起,穆虎便是当年战乱时期流亡到小镇上的难民。
位于穆朗峰山脚的小镇,被连绵高耸的穆朗山脉保护得很好!生长在那里的外公自幼饱读诗书,对民生疾苦甚是关心,但无奈身子骨从小就弱,得知朝廷内外战火连绵,外公每天都食不安寝,总要到镇口去坐上两个时辰,看看征兵的队伍有没有到。
就这样,外公遇到了晕倒在镇口的穆虎,将其救回家中,悉心照料。二人皆是有强烈救民于水火之心的青年,那时天下的战火已从边境向中心收拢,与中心爆发的火线连成网状,细密地将汤国煲成了名副其实的一锅“汤”。外公与穆虎结为生死兄弟,二人决心一起南下投军,然而,外公的身子骨太弱,还没出发,就因长期忧心而病倒。穆虎见外公此番,担心他的身体,也知若外公这般上战场定是要送命的,便极力劝阻外公同行。三天过去,外公的身体仍不见好,又担心拖累穆虎,便随了他的建议,待身体养好后再去投军寻他。
穆虎临别时将身上唯一值钱的那块玉佩摔成两半,一半递与外公,作为以后相见的信物,还嘱咐外公万万不能逞强投军,定要等身体好了再计议,并让外公时时关注军情,说不定等他身体好了的时候,这天下已经太平了!
穆虎离开后,外公的身子一直反反复复,不好不坏。
外公的一个朋友时常给他带来最新的民间段子,外公从这些段子中得知:义士之军锐不可当、义士之军第五营出现了一个勇猛的士兵,一个人单挑敌军一个营、义士之军第五营新营长穆虎南峡关大捷、义士之军第三旅旅长穆虎率大军驻守宫城门下、汤朝覆没,大将军夏宏志领万民破开汤国的城门,称帝、开国元勋穆虎擢升骠骑大将军,赶往东边战场支援……
征战十五载,大半败落的河山已收复,在第二十个年头,夏宏志改国号为“夏”,史称天胜元年。然而,天胜二年开春,穆虎突然于一场剿灭镜外余党的战役中遭身边细作暗算身亡。
娘亲说,外公得知这个消息时,将珍藏多年的那半块玉佩拿出来,在镇口坐了一个下午。
外公临终前,将这玉佩交给了娘亲,说是日后若有机缘见到故人后人,莫忘代问安好!
现在想来,外公对故友的拳拳之心,对这玉佩所系之情,在如此绝境之下被她用作他途,不知会不会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正是这半块玉佩!”耳边忽然传来穆老夫人微带颤抖的嗓音,沐雪连忙收敛心神,偏头看向她。只见老夫人接过管家递过去的那半块玉佩,原本一直庄重肃穆的神情破碎开来,托着玉佩的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倏尔又转头面向赵伯伯,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半块玉佩的?”
“回老夫人的话,晚辈是已故许文渊老先生的学生,自小同老师家交好,这孩子是老师的外孙女。前些时日她家里蒙难,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在这世上,晚辈受她母亲临终所托,带她来帝京找您,是以今日叨扰您了!”说着伸出左手抚上沐雪头顶的碎发道:“沐雪,乖,快跟老夫人问好!”
“老夫人好!”沐雪听话地面向上首的穆老夫人。
穆老夫人连忙站起身子走过来,伸手扶起跪在旁边的赵伯伯道:“快都起来吧!”又转身牵起沐雪露在外面的右手,将那玉佩递还与她,拉着她一道坐回太师椅,轻抚沐雪的手背,竟久不能言。
过了好一会儿,穆老夫人才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是对沐雪,而是对坐在堂厅里其他闻声赶来的穆府后人中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道:“成儿,这是你爹生前救命恩人的外孙女。你爹活着的时候,就总佩戴着半块玉佩,时常嘱咐我,若是日后有人拿着另外半块来,一定要善待来人!”说着又转向沐雪道:“你叫沐雪是吗?”见沐雪点头,接着道:“沐雪,可怜的孩子,不要害怕,以后就把穆府当成自己的家。来,快来见见你大伯父!”说着指了指刚刚唤“成儿”的那中年男子。
沐雪循着老夫人的指示,将堂厅里一众大人小孩儿都认了一遍。
堂厅八仙桌正对门的两侧,分别摆着三张圈椅,左手边最靠前的座位上坐着大伯父穆成,中间空着一把圈椅,三叔穆江则坐在靠近门口的第三把圈椅上;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坐着大伯母张氏,第二个位子坐着二伯母徐氏,大伯母张氏左侧后方则站着二姨娘王氏,第三个位子空着;大伯母张氏的正后方站着个头最小的穆芷;二姨娘侧边则站着年龄最长的穆兰和与沐雪差不多年岁的穆云。
赵伯伯此时脸色稍稍松下来,等老夫人指示完,又见沐雪一一拜见过后,才上前拱手行礼道:“晚辈在这里就替许老先生多谢老夫人襄助!沐雪在这里,晚辈算是完成故人所托,打扰之处还请谅解!”
老夫人脸上动容,见沐雪脸色不好,便吩咐身边的掌事嬷嬷带她下去沐浴更衣,顺便吃些东西再过来。
等沐雪刚一退下,老夫人赶紧向赵伯伯询问事情经过。
不消半刻,堂屋里所有人都没了声音,老夫人则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一刻钟不到,沐雪就收拾利索回来,她记着母亲以前的教导,在别人家,不可让人多等,因此并没有吃嬷嬷端来的点心就赶了回去。进去时,能明显感觉右边坐着的女眷看她的眼神透着心疼,上首的老夫人更是泣不成声,而赵伯伯站在一侧也红了眼眶,她便立刻知道自己刚刚只是被调开而已。
然后就听老夫人唤她:“孩子,过来,到奶奶这来”
一听这种心疼的哭腔,沐雪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等走到老夫人近前,就被她拉住手,一老一小竟就这样抱在一起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