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大小有限,此刻里头显见着是水少鱼多。
穆风站在那儿同二叔交谈,然而不出两声,就被“啪啪”、“啪啪”的拍水声打断。
沐雪转到前院时,正见他皱眉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想起“穆风怕吃鱼”这件事,沐雪一阵紧张,赶紧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穆芷。
穆芷快步走过去,同二叔打过招呼后便借口想找的一本书找不见了,嘴上央着哥哥帮忙找,手上也不忘赶紧将他扶进了书房,沐雪这才敢上前同二叔商量养鱼的事儿。
二叔听了沐雪的建议后,当即表示赞同,并招呼准备回房的二婶一同来放鱼。
将竹筐里十七条小鱼和三条大鱼放进池子后,沐雪和二叔各自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作为晚上的大餐。为了尊重寺里的僧人,大家都很默契的低调着。
二婶在一旁全程一副兴奋的模样,像是多么难得的喜事一样。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将近二十年来,自己所期盼的生活,其实不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和丈夫家人为着琐碎日常里的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吗?
沐雪站在厨房里,砧板上放着清理干净的鱼,却一时无从下手。要治一个因“畏鱼刺”而多年“厌鱼”的病人,需怎样才能让他放下对鱼的芥蒂呢?思索片刻,她想到一种做法,或许,可以试试?
以前娘亲为了满足她刁钻的吃鱼口味,从旁的婶婶姨娘那里学来好几种鱼的做法,后来还自己尝试着做出了几种新的样式,而她最喜欢且记得尤其牢固的,是娘亲自己研制出的一种——用多种调料调出汤底,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是辣椒片,且必须是小镇后山上生长的一种天生赤红的“尖嘴椒”;汤底中要放些新鲜的时令菜蔬,一为调味、二为去腥吸油;最上层铺上事先焯熟的鱼肉,鱼肉得切成片状,出锅时,往上面浇上烧热的油,香味登时能从后厨飘进前厅。
而整个制作过程中,挑战最大的就是片鱼片,沐雪记得,娘亲第一次做这鱼的时候,就因为切鱼片而伤了手指。
镇上卖鱼的妇人有一双巧手,凭借多年来对鱼的解剖了解,能很容易看出鱼刺骨的大致分布和方向,并顺着纹理将鱼肉沿着骨刺方向切成一片一片。为了让鱼肉更易熟且入味,以保留其原始的鲜味,切的时候需率先剔除背脊部粗大的鱼刺,相反,为了防止鱼肉散碎,鱼腹处的长刺要保留,等吃的时候时,能很方便挑出来。
娘亲为了学习如何将鱼片切得更符合要求,长期同那卖鱼的妇人打交道,以至于后来沐雪同那妇人唤作“鱼鳔”的儿子成了镇上最铁的“哥们”。等到五六岁,开始出现明晰的记忆时,沐雪常听鱼鳔娘开玩笑说要接她做儿媳妇,她那时觉得真不错,这样自己就能有一辈子的鱼吃了……
想着想着,记忆便有些刹不住的苗头,沐雪已经尽可能不去想关于小镇的往事,可有时候,思绪这东西总不受控制,打住也需要一个缓冲,就好像在一个地方蹲久了,腿会麻,那你也只能等它恢复知觉后再走路一样,沐雪得等这个念头平息。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砧板的鱼上,努力忆着娘亲当年的步骤和动作,结合以前吃鱼无聊时,对熟鱼肉里鱼刺的研究,大致辨出鱼刺走向,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刀切鱼。
实践证明,“熟”方能生“巧”。对沐雪这种第一次尝试的人,切鱼片果然是不能用“熟”和“巧”来形容的。
一条鱼切下来,沐雪失望又毫无意外地发现盘子里放着的全是些厚薄不匀称的肉片,就连左手食指和中指上也留下了好几处刀伤。条件约束,没有多余的鱼供她练刀,简单处理伤口后看了眼沙漏,发现已过了酉时,沐雪这才惊觉刚刚切鱼竟花上了快半个时辰!
山上秋天的夜晚,来得似乎尤为早些,竹窗外吹过带有湿意的风,沐雪经这风吹窗纸的声响提醒,赶紧转进房间,想看看穆风有没有加上前几天自己特意赶制出的那件厚些的秋裳。
进屋便见穆风坐在房间靠窗处的临时简便书桌前,正在做他已经坚持了许久的摸字练习。这书桌也是为了方便他而特意请人打造的,桌子不宽,适量的长度,上面放着几本他平时常翻的书籍。当初为了放下从穆府带出来的几箱书,还特意在旁边书房的一侧墙面半人高处造了三排书架,随手可拿的高度,正好也顺应他在穆府的习惯——常用的书一定要摆在近手处。
沐雪见他肩上正搭着那件衣裳,便放下心来。当初为新屋添置家具时,为方便穆风穿衣,她还特地在床外沿下榻板旁置了个适合他身高的木衣架,上面按从床边向外延伸的顺序依次放着他第二日必穿的衣物和可能要加穿的御寒外衣。此刻他身上披的那件,便是她昨晚搭在衣架外侧的。
见他正安静练习,沐雪也就没有打扰,径直回厨房开始煮那极不符规格的鱼片。
首先得把汤底做出来。没有尖嘴椒,加上穆风现在忌吃发热食物,汤汁便采用了鱼头熬制法,加上二叔那边的鱼头,正好能熬出一锅乳白色原鲜味的,除了辣味不能满足,其他材料沐雪都尽量还原……一道鱼前前后后花了她将近一个时辰,外加两道家常小菜,终于在穆芷的帮助下赶在酉时前将晚饭做好。鱼还未出锅她就舀了一勺鱼汤吹温,先让穆芷尝了尝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的“酸汤鱼”,虽得到穆芷的肯定回答,仍是不敢直接将鱼汤端到穆风面前,唉……挑食的大少爷能不能被瞒过去呢?
饭厅里,穆风显见着有些饿了,沐雪注意到自己进门时,他微动了下鼻翼,喉咙处也有轻微的滑动,很快又蹙了下眉头,只一瞬就隐,但沐雪还是注意到了,心里不由打起鼓来。
穆风身上,一直带着大家贵族那种绝对的优雅礼仪,就像他饿了,不会表现出对食物的热衷,如此刻,即使对这个即将上桌的食物有迟疑,也不会表现出反感一样。注意到这点,沐雪忽然有些鼻尖酸涩,有时候,她很希望穆风能对自己表达出他真实的感受和需要,那样至少说明自己离他很近,而不是腰杆笔直端坐、所有情绪都掩于睫下的世家公子模样,自己也不是同寺里某个僧人一样的外人。
她小心地将鱼汤端上桌,穆芷也已经盛好米饭放在他们惯坐的位置上。等都坐下来,她像往常一样同穆风介绍了桌上每个菜的方位,又含糊带过“今天还做了个汤”,听穆风“唔”了一声,才开始动筷子。
替他夹了些平素里爱吃的莴苣叶,沐雪挑了两块鱼肚上没有小刺的肉片,舀进自己碗里,小心剔去所有肉眼能见的刺,等他碗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才夹起一片已经确保没有刺的鱼肉,放进他的碗里说道:“夫君,我前几日在医书上看到说,吃这个对眼睛有好处,今日特意做了些,已经放到你碗里了,你尝尝?”
对于沐雪为自己好这一点,穆风从来没有怀疑过,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被自己赶出去,只有她,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将打翻的药碗收拾干净再端来新的,他是在那时才真正对这个姑娘有了实际的感知,她有一种沉默中不容拒绝的韧劲。最初失去光明时,对周遭的厌恶和恐惧裹挟着他,将他整日困在荆棘织就的牢笼中,荆棘扎伤了他自己和所有靠近的人,唯有沐雪,从未离开。可以说,是那股韧劲,将他紧紧拽出了泥潭。
很显然,沐雪也已经吃透了这一点,但凡对他好的,从来不会含蓄,每每都冠冕堂皇讲出来,潜台词就是:“看吧,为你好的,你怎么能嫌弃?”
虽有犹疑,但穆风还是将筷子落在了那块白嫩鱼肉上,凑近嘴巴前,他几乎已经通过味道判断出这是什么,拿筷子的手再也没有往前,忍了忍没忍住问道:“这是鱼?”
沐雪见忽悠这招露馅了,只好赶紧哄他:“夫君,怎么了?医书上真有写“鱼可明目”,这鱼是今日一早二叔下山特意帮我们带上来的,穆芷刚刚尝了还说很好吃。”
穆风听言,只觉都是大家的心意,丢了是罪过,只好重新夹起那块鱼肉放进嘴里。鱼刺的阴影让他只敢在口腔中小心的抿一抿,等最后惯性吞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没有刺的。只是芥蒂没有那么快消除,沐雪再要给他夹,都被拒绝了。
穆芷看着这满满一大盘,想着嫂嫂之前的辛苦,弱弱在一旁小声争取了一下:“哥哥,嫂嫂这个鱼准备了很久,汤也是实时监控着,切鱼挑刺时手上还割了几个口子呢!你多吃点吧?她都是将刺挑完了再给你的。”
沐雪转头递给穆芷一个赞赏的眼神,旋即低头装作委屈的样子,也不说话,只安静吃自己的。
穆风明显感觉到桌上的氛围转低,一时也不知如何收场,咳了声才说:“其实这个味道还行,我再……”
话还没说完,旁边沐雪就赶紧将自己刚刚低头剥干净的鱼肉一股脑全夹进他碗里,一脸讨好笑意:“夫君,好吃就多吃点,我刚刚给你又挑干净了几块,再不吃,都被穆芷那馋嘴丫头抢完了,还有这个汤的味道也很好,文火熬成白色才停的。”
一听这语气,穆风就知道自己刚刚被骗了,又不好当着妹妹的面生气,说过的话还得自己实践,只好将碗里那一瞬间堆起来的鱼肉都吃了,好一会还不见底,从数量就可看出,刚刚自己酝酿台阶下时,沐雪是多么积极而欢乐地在一旁挑刺,就等他自己入坑。他决定,晚上要少跟她说话。
沐雪才不管他心里那些小九九,只要目的达成她就开心,且穆风原本就恪守:“食不言”的餐桌礼仪,她就当没看见那微蹙的眉,等穆风终于吃完,沐雪又趁热打铁给他盛了一碗鱼汤,穆风只好喝完,只暗暗决定,晚上一句话也不跟她讲了。
一顿饭和和睦睦吃完,当然可能只是某些人觉得和睦而已。
等沐雪收拾完碗筷,夜已经浓了。
沐雪端着早已备好的热水,倒进旁边特意置办的浴室澡桶中,将水温调节到适宜,才扶着穆风进澡房,将他要换穿的衣物搭在澡桶旁一个同房间里一样的衣架上。为了不用她服侍沐浴,穆风还要求将澡桶周围的地板铺上防滑地褥。说实话,沐雪在穆风的事情上虽有超乎寻常的厚脸皮,但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即使已经成亲一载,但俩人都清楚还有一条线横在中间,因此,她对坦诚相见这件事也是很不镇定的,于是二话没说照做,又反复领着他实验了几次,这才放心。
穆风在书房坐了会,等沐雪打好水的声音传来,才起身往外走。虽说决议不同她讲话,但洗澡这事儿,断不会因为生气就不洗,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逞英雄说要自己完成所有步骤,因为一旦真的在里面绊着、摔着了,那样状态下的自己,绝不是他愿意给旁人见的!
沐雪扶他进澡房时,还在因刚刚餐桌上的小胜利而沾沾自喜,嘴里喋喋不休,一会提醒他小心脚下,一会儿提醒他小心手边,穆风脸上有些挂不住,便甩开她快走了两步,不想踢到地褥褶皱,差点摔倒,沐雪被练就的灵活又及时救了他。
等都准备好,沐雪才出去门口等着,搬着小板凳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以往主要是沐雪讲,偶尔穆风会附和两声,今天却只见沐雪一个人的声音,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个人说了好一会,沐雪才觉出不对劲,赶紧敲门询问,穆风不想理她,又担心她冲进来,只好将水声弄响,沐雪这才安心,又坐下自顾自的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