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683100000004

第4章 攀山家的奇遇

客廳燈光柔和,這個客廳的陳設,可以分為三大類:許多大墊子、各種各樣的酒瓶和酒具、書。所有的墊子、酒、書,全雜亂無章地堆疊着,在客廳中的人,也都雜亂無章地坐在墊子上、挨在墊子上,或躺在墊子上,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有酒。各種各樣的酒的香味,蒸發出來,形成一股異樣的醉香。

這個客廳的主人好酒,他常常說:到我這裏來的人如果對酒精敏感,根本不能喝酒,那麼,空氣中的酒香,也可以令得他昏過去。

這個客廳的主人叫布平。

布平這個名字,會使人誤會他是西方人。但其實他是中國雲南省人,姓布,單名平。雲南省是中國最多少數民族聚居的一個地區,有很多少數民族的名稱,只有專家才能說得上來。所有布平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個民族,但是他自己堅稱是漢人,並且說,他的祖先,是為了逃避蒙古人的南侵,所以才一直向南逃,終於逃到了雲南,才定居下來的。

這一類的傳說,中國歷史上太多,誰也不會去深究,布平喜歡自認是漢人,也不會有什麼人去考據他真正的家世。他所有朋友,都稱他為“客廳的主人”,因為他整個住所,就是那個客廳,根本沒有睡房,朋友喜歡留宿在他家,就可以睡在那些墊子之上,而他自己,也一樣。

布平的職業相當冷門,但是講出來,人人不會陌生:布平是一名攀山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以攀山為職業,相當訝異,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靠攀山來維持生活。但後來知道像布平那樣,攀山成了專家,可以生活得極其寫意。

在瑞士、法國、意大利幾個阿爾卑斯山附近的國家中,布平擔任着總數達到二十三個攀山運動愛好者的團體的顧問和教練,他又是瑞士攀山訓練學校的教授。有什麼重大的攀山行動,幾乎一半以上,都要求他參加,作為嚮導,這些職務,都使他可以得到相當巨額的報酬。

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在對一名看來十分體面的大亨型人物大發脾氣:“我是攀山家,不是爬山家。攀,不是爬!我打你一拳,你就知道什麼是爬。我攀山,只攀山,而不攀丘陵,什麼叫作山,讓我告訴你,上面根本沒有樹木,只有岩石的才是山,樹木蒼翠的那種丘陵,是給人遊玩的,不是供人攀登的!”

那大亨型人物,被他教訓得眼睛亂眨,下不了台,但是他卻理也不理對方,自顧自昂然而去。我很欣賞他那種對自己職業的認真和執著。

當時,我走過去,先自我介紹了一下:“那麼,照你的意見,中國的五嶽,都不能算是山?”

布平“呵呵”地笑了起來:“那是騷人墨客觀賞風景找尋靈感的所在,而我是攀山家。”

我聳了聳肩:“攀山家,也有目的?”

當時我的話才一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實在太蠢了,而他果然也立時照我一問出口就想到的答案回答:“當然有,攀山家的目的,就是攀上山去。”

他說了之後,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着大笑。我們就此認識。

我們兩人,都在世界各地亂跑,很少固定一個時期在一個地方,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我得知他的消息行蹤,大都是在運動雜誌上,他則靠朋友的敍述,知道我的動態。因為見面的機會少,所以當他約我到他的“客廳”去,我欣然赴約。

“客廳”中來客十分多,我沒有細數,但至少超過二十個,看起來,各色人等都有,當中甚至有頭髮剃精光的奇裝異服者,還有一個穿長衫的、看來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不倫不類之極。

我到得遲,進客廳時,布平正在放言高論,看到我進來,向我揚了揚手。沒有人是我認識的,我也樂得清靜,不去打擾他的發言,自顧自弄了一杯好酒,找了兩隻柔軟的墊子,疊起來,倚着墊子,在一大堆書前,坐了下來,順手拿起一本書來,翻閱着。

我一面翻着書,一面也聽着布平在講話,聽了幾分鐘,我就知道我不會有興趣,因為他正在向各人講述他攀登聖母峰的經過。

聖母峰就是珠穆朗瑪峰,是世界第一高峰,也是所有攀山家所要攀登的第一願望。所以,每一個攀登過聖母峰的人,都不厭其詳地寫上一篇“登山記”,再加上各種紀錄片,使得攀登聖母峰,變得再無新奇神秘可言。

布平雖然是攀山專家,也變不出第二個聖母峰來,所以聽他講述攀山過程,十分乏味。而恰巧我順手拿來的那本書,內容敍述一些罕有昆蟲,我反倒大有興趣,所以根本對布平的講話沒留意,只是聽到他的語聲不斷。

然後,是他突如其來的提高聲音的一句問話:“你的意見怎樣?”

我仍然沒有在意,還在看書,布平的聲音提得更高:“衛斯理,你的意見怎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在問我。我轉過頭去,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我伸了一個懶腰:“很對不起,布平,我沒有聽你在講什麼。”

布平呆了一呆,看來樣子有點惱怒,他的體型並不是很高大,可是人卻扎實得像一尊石像。他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膚色深褐,臉相當長,濃眉、高鼻,那時他惱怒得像一個小孩。

他揮着手:“唉,你什麼時候才學得會仔細聽人講話?”

我不甘示弱:“那得看那個人在講什麼,攀登聖母峰的經過聽得太多了。”

布平還沒有回答,有一個人尖聲叫了起來:“天,你根本沒有聽,布平講他在桑伯奇喇嘛廟裏的奇遇。”

我對於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人,十分討厭。我連看也懶得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去看一眼,故意張大了口,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放下了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先走了。”

那晚聚集在布平客廳中的那些人,我看來看去,覺得不是很順眼,所以不想再逗留下去。誰知我的話一出口,布平的反應,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他先是陡地一呆,然後,突然跳了起來,揮着手,有點神經質地叫了起來:“聽着,大家都離去,我要靜靜地和衛斯理談一談。”

一時之間,雖然大家都靜了下來,可是卻並沒有人挪動身子,只是望着他。

他聲音更大:“聽到沒有,下逐客令了。”

我覺得極度不好意思,忙道:“那又何必,有什麼事需要談,改天談也可以。”

布平揮着手:“不!不!一定要現在。”

他一面說着,一面更不客氣地把身前兩個坐在墊子上的人,一手一個,拉了起來: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諸行動。

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說,一名攀山家,必須極其鎮定,要和進行複雜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稍為不能控制自己,就會有生命危險,比外科醫生更糟——外科醫生出錯了,死的是別人,而攀山家出錯了,死的是自己。

雖然現在他並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動,無疑大違常態。

不單是我看出了這一點,不少人都發覺事情不對頭,幾個膽小的連聲說“再見”,奪門而出,有幾個人過來,強作鎮定地和我握手,講着客套話:“原來你就是衛斯理先生。”

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我道:“是啊,請看仔細些,標準的地球人,不是四隻眼睛八隻腳。”

可是我的話,卻並未能使氣氛輕鬆,有一個人說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緊的話對你說,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們沒耳福。”

布平又怒吼了起來:“快走。”

主人的態度這樣,客人自然無法久留,不到三分鐘,人人溜之大吉,客廳中只剩下我和布平,我望着他,緩緩搖着頭:“你今晚的表現很怪,剛才你還在高談闊論,他們全是你最好的聽眾。”

布平憤然道:“好個屁,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們之中沒有人回答出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突,他問了一個問題,人家回答不出來,他就要兇狠地把人家趕走。

而他也問過我,我因為根本沒有注意,所以也沒有回答,看起來,他還會再問,要是我也答不上來,他是不是也會趕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趕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好,輪到我了吧。”

布平顯得有點焦躁,用力踢開了兩個大墊子,又抓起一瓶酒來,口對着瓶口,我聽到了“咕嘟”、“咕嘟”兩下響,顯然他連吞了兩大口酒。

然後,他用手背抹着口,問:“你看這隻瓶子是什麼樣子的?”

我呆了一呆,這算是什麼問題?我道:“就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布平向我走來,站在我的身前:“一隻瓶子,或者是別的東西,當我們看着的時候,就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對不對?”

我盯着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才不會為了這種蠢問題而去回答對或不對。

布平又問:“當我們不看着的時候,一隻瓶子是什麼樣子,你說說看。”

我呆了一呆,這個問題,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聽起來,那似乎是蠢問題,但仔細想一想,確然大有文章。

一隻瓶子,當看着它的時候,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當不看它的時候,它是什麼樣的呢?

當然,最正常的答案是:還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是,如何證明呢?偷偷去看還是看,用攝影機拍下來,看照片時也是看,不論用什麼法子,你要知道一隻瓶子的樣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麼,不看它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無法知道。

我想到這個問題有點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許可以回答,用身體的一部分去觸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樣子,但我不接受這樣的詭辯,因為瓶子的樣子,如果有細微的不同處,觸摸不出來。你可以告訴我,當沒有人看着它的時候,瓶子是什麼樣的嗎?”

我揮着手:“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沒有人知道,不單是瓶子,任何東西,死的或活的,生物或礦物,沒有人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

布平的神態顯得十分高興:“對!衛斯理,你與眾不同!剛才我問他們,他們每一個人連腦筋都不肯動就回答:有人看和沒有人看的時候,全是一樣。哼!”

我道:“可能一樣,可能不一樣,總之是不知道。”

布平側着頭,把我的話想了一想,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有點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布平遲疑了一會,口唇掀動着,想講,但是又不知怎麼講才好。

我隨即又發現,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偏過頭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觸,接着,又坐了下來:“我最近一次攀聖母峰,並沒有達到峰頂。”

他有意轉變話題,我淡然一笑,沒有追問。

我並沒有搭腔,用沉默來表示我不是太有興趣。

他卻自顧自道:“我只到了桑伯奇喇嘛廟。”

我仍然沒有反應,心中在想,剛才已經有人提醒過我,他在講他在那個喇嘛廟中的經歷。

關於那座喇嘛廟,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興建於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造在山上,廟的周圍全是海拔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馬拉雅山各個山峰的經驗而論,他決不是第一次到那個喇嘛廟。

布平坐了下來,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終覺得,所有喇嘛廟,都充滿了神秘氣氛,他們的那種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觀念,他們那種不和任何外界接觸的生活方式,甚至廟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令得他們看來,與眾不同。”

我“嗯”了一聲:“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廟,這種氣氛更甚,即使沒有相同的信仰,也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

布平得到我同意的反應,十分興奮地揮了一下手:“是,是。”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而他在連說了兩聲“是”之後,又半晌不出聲,所以我只好等他講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幾分鐘,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爾、西藏山區的語言,喇嘛的語言雖然自成一個系統,但是我也可以講得通。”

我皺了皺眉,他說的是事實,我還曾跟他學習過一些特殊的山區語言。

布平的臉上,現出十分懷疑的神情。當然是他的經歷,有令他難以明白之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去過桑伯奇喇嘛廟好多次,也認識不少喇嘛,有許多喇嘛,關起門來修行,不見外人,我所能見到的,自然是一些修行較淺的,和他們也還算談得來,這次,我一到,就感到喇嘛廟中,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布平說到這裏,聲音低沉,彷彿把遙遠高山之中喇嘛廟的神秘氣氛,帶進了他的“客廳”之中。

那令得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布平繼續敍述着,他一面敍述,一面喝着酒,我用心聽着。

以下,就是布平在桑伯奇喇嘛廟的經歷。

布平原來的目的,是帶一個攀山隊去攀登阿瑪達布蘭峰。天氣十分好,難得的風和日麗,而這隊攀山隊又全是經驗豐富的攀山家,他們要布平帶隊,只不過因為覺得能和布平這樣的專家在一起,是一種殊榮。

所以,布平發現他在這次攀山行動中,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就和一個嚮導說了幾句,在全隊還在熟睡的一個清晨,離開了隊伍。

布平沒有目的,在崇山峻嶺中,恣意欣賞大自然形成的偉景。直到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十分接近桑伯奇喇嘛廟時,他才決定到廟裏去,和相熟的喇嘛敍敍舊。

他從一條小路上去,沿途全是松樹,幽靜得出奇,來到了喇嘛廟前,廟檐上有幾隻小銅鈴,因為風吹而搖動,發出清脆而綿遠的“叮叮”聲,聽來令人悠然神往,大興出世之想。

可是到了廟門之前,布平感到錯愕:廟門緊閉着。他前幾次來,廟門都打開,他曾在廟中留宿,即使在晚上,廟門也不關。

布平先是推了推,沒有推開,他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周圍這樣靜,應不應該用敲門聲去破壞這種幽靜?

布平考慮了相當久,決定不敲門,一來怕破壞了幽靜的環境,二來,他感到廟中可能有事,他一拍門,會驚動了廟中的喇嘛,大有可能從此變成不受歡迎的人物。

他沿着廟牆,向前走去,走了沒有多久,廟牆愈來愈矮,只是象徵式的,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跨過去,他也這樣做了。

他走前幾步,來到了一個石板鋪成的院子中,石板和石板之間的縫中,長滿了短而茁壯的野草,開着美麗的小紫花。

院子的兩旁,是兩列房舍,平時,總有些喇嘛來往的,可是這時,卻一個人也看不到。

布平猶豫起來:他自己走進來,廟中又如此之靜,是不是應該揚聲發問?在他猶豫不決之際,一扇門中,兩個喇嘛走了出來,那兩個喇嘛的步子十分急,才開始出來時,並沒有看到布平,布平向他們迎了上去,他們才陡地看到了他。

那是相當稔熟的廟中喇嘛,對方自然也認得他。可是,兩人乍看到布平,現出了極吃驚的神色,陡然震動,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布平忙道:“是我,兩位上師,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攀山者布平。”

喇嘛是西藏話的音譯,意思是上師,那是對僧人的一種尊稱。布平為人相當自負,但是在上師面前,一直都很客氣。

那兩個喇嘛吁了一口氣,其中一個道:“是你!才一看到你,真嚇了一跳。”

布平疑惑道:“為什麼?寺裏不是經常有陌生人出現的麼?”

那兩人互望了一眼,另一個道:“或許是近月來,寺裏有點怪事——”當那人這樣說的時候,他身邊的那個用肘碰了碰他,示意他不要說,但那人卻不服氣:“有什麼關係,布平和我們那麼熟,他見識又多,說不定他能夠——”

那喇嘛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神情仍然相當疑惑,布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好等他講下去,但是他卻又轉了話題:“請跟我們來,你先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讓你知道這件事。”

布平知道,廟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是不是他能參與,眼前這兩個人不能決定。廟中僧侶的等級分得十分清楚,他們必須去向更高級請示。

布平沒有問究竟是什麼事,他在兩人的帶領之下,到了一個小殿,佛像在長年累月的煙燻下,顏色暗沉,所有一切都暗沉沉的,再加上光線十分暗,神秘的氣氛把在小殿中的人,包得緊緊的。

布平覺得很不自在,他坐下沒有多久,就有小喇嘛來奉茶待客,他坐了一會,未見有人來,就信步走出了小殿。可是他才一走出去,就被那個小喇嘛攔住了:“廟裏有事,請不要亂走。”

布平只好站在小殿的檐下,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廟宇的建築,在暮色之中看起來,矇矇矓矓,遠近的山影,像是薄紗,連同天空,罩向整個廟宇。

布平心想,難怪有人說這一帶的廟宇,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地方,蘊藏着人類文明的另一面。在現代科學上,他們可能極落後,但是在精神的探索方面,他們無疑走在文明的最前端。由於人類一直向精神方面的探索蒙上神秘色彩,所以這裏的環境,在心理上也予人莫名的神秘感。

布平站了不多久,就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廟中幽靜,老遠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見。不一會,暮色之中,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布平剛才遇見的兩個喇嘛,他們來到了布平的身前,作了一個手勢:“請跟我們來。”

布平漸漸感到事情一定相當嚴重,他來到了廟宇主要建築物的後面,更是大吃了一驚。廟後是一片空地,空地後面,是一列小殿。有五六十個喇嘛,席地而坐,面對着那列小殿,靜悄悄地坐着。那麼多人,可是靜得連氣息都聽不到。在漸漸加濃的暮色之中,那五六十個人,像是沒有生命一樣。

布平緩緩吸了一口氣,桑伯奇廟中,沒有那麼多僧人,至多二十個,其餘的,多半全是外來的。

三個人都把腳步放得十分輕,但儘管輕,還是不免有聲音。布平一腳踏在一片枯葉上,所發出來的聲音,不但令他自己嚇了一跳,而且也令得許多正在靜坐的人向他望來,那令得布平十分狼狽。

到那列僧舍,最多不過三四十步,布平戰戰兢兢,在感覺上,比攀上一個險峰,更加困難。好不容易來到了,僧舍門半開,帶他來的兩人,側着身,從門中走進去,布平也學着他們,不敢去推門,唯恐木頭門發出聲音來,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下,那聲音一定是驚天動地。

進了門,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不少法器,有的是轉輪,有的是杖,有的是念珠,有的是左旋的海螺,也有的看來像是人頭骨,天色暗黑,不是看得十分真切。

布平以前沒有進過這列僧舍,他知道那是廟中道行較高的老喇嘛修行的地方,普通人根本不能進來,他這時能夠進來,是一項崇高的禮遇,可能也由於廟中有不尋常事發生的緣故。

他由於常攀越喜馬拉雅山的各峰,對於尼泊爾、西藏、印度的廟宇,教派的源流,相當熟悉。一看那個木架上的法器,可以認出,這些法器的使用者,是喇嘛教幾個不同流派的高級上師。

即使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也可以看出喇嘛教的各派,幾乎全在了。

有格魯派、寧瑪派、噶舉派,甚至薩迦派。這些教派極少互通來往,現今一定是有着重大的事件,才使他們聚在一起。布平屏住氣息,他被引進一間小房間中。外面已經夠黑了,小房間之中,更是黑暗,也沒有燈火。

過了一會,那兩個人又帶着一個人進來,根本無法看清那人是誰,只是進來時,從他的衣著上,看得出,也是一個喇嘛。

那人一進來,就用十分低沉的聲音道:“布平,你恰好在這時闖了進來,當然是機緣,所以,幾位大喇嘛一致同意,讓你參加這件事。”

他一開口,布平就認出了他的聲音,那是廟宇實際上的住持,恩吉喇嘛。在廟中,他的地位不是十分高,是外人所能見到的最高級,其餘比他更高級的,都是宗教思想上、精神上的高級僧侶,根本只顧自己修行,絕不見外人。

布平吸了一口氣,也放低了聲音:“發生了什麼事?”

恩吉道:“不知道,正在研究。我們廟裏的三位上師,研究不出,所以又請了其他教派的上師,但還沒有結果。剛才我知道你來了,向幾位上師提了提你這個人,他們同意讓你也來參加。”

布平有點受寵若驚:“要是各位上師都研究不出,我怎麼懂?”

恩吉搖頭:“或許就是你懂,所以你才會在這時候出現。”

布平對於這種充滿了“機鋒”的話,不擅應對,所以他沒有說什麼,恩吉又道:“不過幾位上師都表示,這件事,你恰好來了,是機緣,所以讓你參與,但請你別對任何人提起,因為事情的本身,牽涉到了來自靈界的信息。”

布平聽到這裏,不禁大是緊張。

什麼叫作“來自靈界的信息”?布平不甚了了,但那一定十分神秘,要不然,廟裏所有的上師,不會那樣緊張。

當時,布平十分誠懇地點着頭:“好,我答應。”

恩吉吁了一口氣:“請跟我來。”他說着,轉身走向門口,布平跟在他的後面,才一推開門,就有一陣勁風吹來。

布平是一名攀山家,他知道山中的氣候,風向變化,最不可測,一分鐘之前,樹葉連動都不動,一分鐘之後的勁風,可以把樹吹得連根拔起。

那陣勁風的來勢十分勁疾,撲面吹來,吹得坐在院子裏的那些僧侶的僧袍,唰唰作響,那些僧侶在黑暗之中,仍然像沒有生命一樣地靜坐。風引起了一陣陣古怪的聲響,在山峰和山谷之間,激起了十分怪異的迴響。

恩吉在門口停了一停,布平趁機問:“他們在院子裏幹什麼?”

恩吉低聲道:“他們,有的是我們廟裏的,有的是跟了其他教派來的,都因為修為比較淺,所以只是在院子裏靜坐,希望可以有所領悟。幾位上師,全在裏面。”

他伸手向前指了指,那是一扇緊閉着的門,布平忍不住又問道:“所謂來自靈界的信息,究竟是什麼?”

恩吉苦笑了一下:“要是知道就好了,你進去一看,或者會立即明白。唉,有時候,很簡單的一件事,要是一直向複雜的方向去想,反倒一點結果也沒有,可是一個小孩子,一下子就能道出答案來。”

布平聽得恩吉這樣說,心中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原來人家只是把他當作有機緣的小孩子!

不過他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資格深的喇嘛,一生沉浸在各種各樣的經典古籍之中,學問和智慧之高,已是超乎世人所能想像的地步,在他們眼中看來,所有人都像是小兒。

布平頓了一頓,又問:“靈界的信息……是來自靈界的人帶來的?”

恩吉瞪了他一眼,皺着眉:“這是什麼話,既然是靈界,怎麼會有人?”

布平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所以不再說什麼,冒着風,和恩吉一起來到了那扇門前。

門是木製的,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不免有些裂縫,從裂縫中,有一點光亮閃出來。

這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十分黑暗,風把雲聚集,遮蔽了星月,所以簡直是一片濃黑。在這樣的濃黑之中,來自門縫中的一些光,看來也十分靈動。

恩吉在門口略停了一停,雙手合十,接着,就伸手去推門,門無聲無息被推開,布平就在恩吉的身後,勁風令得門內的燭火,閃耀不停,一時之間,布平只能看到一些矇矓、搖動的光影,他忙跨進門去,反手將門關上。

搖動的燭光靜止下來,門內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靜到了極點,所以自外面傳來的風聲,聽來也格外宏亮震耳。不過看房間中的情形,外面別說只是在起風,就算是大雪崩,只怕也不會引起房間中人的注意。

在四支巨燭的燭光之下,一共有七個喇嘛在。其中三個端坐着,一個側身而臥,以手托腮。另外兩個,筆直地站着,這六個人一動也不動,只有一個,姿勢比較怪異,半蹲着,雙手在緩緩移動着,看不出是在做什麼動作,他的手指,柔軟得像是完全沒有指骨,在不住蠕動,看起來怪誕莫名。

這個唯一有動作的,當然使布平第一個注意他,布平向他望過去,不禁吃了一驚,那喇嘛的年紀很老很老,滿面全是重重疊疊的皺紋,牙齒顯然全都掉了,所以口部形成了一個看起來相當可怕的凹痕,他睜大着眼睛,但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瞎子。

以前幾次,曾聽廟中的喇嘛說起過,桑伯奇廟中,資格最老、智慧最深的一位,從小就瞎了眼。這位喇嘛的智慧,遠近知名,連活佛都要慕名來向他請教疑難,不過若不是有緣,想見他一面也是很難,遠道而來的人,能夠隔着門,聽到他一兩句指點,已經十分難得。

布平心想:眼前這個老瞎子,難道就是那個智慧超人的老喇嘛?

同类推荐
  • 法医秦明人气系列(全集)

    法医秦明人气系列(全集)

    20个挑战心理极限的重口味案发现场,20份公安厅从未公开的法医禁忌档案,残忍、变态,惊悚、刺激、真实、震撼。尸语者,与死者朝夕相处的神秘职业,即将剖开震撼人心的亡灵之声!荒山残尸、灭门惨案、校园禁地、公路游魂、水上浮骸、天外飞尸……每一案都让你无法入睡!
  • 七一

    七一

    很小的时候,圆圆不知道后岔口那片树林后头还有人住,她以为林子后面也是田,那片树林很大,被包裹在田野之中,四周一亩亩绿色的田块连起来,望过去平整而舒展。她和伙伴们从没往那里去过,宁肯规规矩矩沿田埂走很远,一路走一路玩,走一会,再换条小路走回来,那片树林大了,又远,他们不敢去。圆圆第一次去后岔口,是婶婶带她去的。婶婶嫁在邻村,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因为隔得近,常来走动。婶婶每回来,都带些零嘴吃食给圆圆和哥哥。开春的时候,婶婶来了,一进门,说来迟了,拜个晚年。母亲迎婶婶进屋,说不晚,正月不来就准定这个月要来。
  • 药爱(中)

    药爱(中)

    这本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视角,新的思考青春,回忆青春的方式。青春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语言的中介,而是一种情愫,充满哀伤。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小说,年少的爱,纯真却注定失去的伤痛;爱她却来不及带她看一场烟火,一切朦胧而温暖。
  • 晨晔推理悬疑短篇合集2:隐面

    晨晔推理悬疑短篇合集2:隐面

    树林里的女尸仿若从天而降,尸体年纪四十面容却仿若二十岁少女;原本感情很好的女朋友认识了新的女性朋友后变了一个人,决绝的跟男朋友分手;看到了失踪十七年的表弟的胎记出现在面前完全不同模样的少年身上;少女的朋友拥有一张和百年前照片上的女性相同的脸;一切奇怪事情的发生皆是一个来源。濮阳从昏迷中苏醒后发现身边的世界变了样,他努力寻求让一切发生改变的原因,却似乎落入了一个循环。
  • 我快要碎掉了

    我快要碎掉了

    本书试图以我们大多数人外化的存在状态:寻与不寻,猎手与猎物,探寻与之或对立或模糊或平行的内心世界。坏坏和走走相遇,一个寻者,一个等待者。他们相恋,交流,写作,倾诉,分手。“这种悲伤是他们两个人的:无法得到爱的悲伤,无法释放爱的悲伤。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每一段感情其实都是生命的一次充满希望的挣扎,只有这种挣扎才能证明,她还活着。”就像一些梦境、一些对话、偶发事件、读过的诗歌、看过的小说、一次旅行、某次不起眼的悸动,会触动我们深藏的真实。它不只是在讲一个故事,它需要你放下防备、放下束缚、放下犹疑、放下立场,梳理被遗忘或正被遗忘的片段,走进自己,才能走进它的世界。
热门推荐
  • 甜蜜婚令:溺爱小娇妻

    甜蜜婚令:溺爱小娇妻

    他宠她,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一切给她!她说,“慕司晨,你混蛋,我要离婚!要离婚!要离婚!”他把她抵在墙上,亲吻她的红唇,邪魅一笑:“宝贝儿,不能离!”
  • 皇后虐朕千百遍

    皇后虐朕千百遍

    自幼相识,奈何不相知。再见之后,因利益而合作。结盟后,所向披靡,竟成为新王朝的帝后。然而彼此之间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 孽缘之爱上傲娇女

    孽缘之爱上傲娇女

    一个女人在社会大环境下的生存描写。女主角因为特殊原因初入社会从被责骂奚落压抑到自己逆势生长,最终得到属于自己幸福的故事。
  • 何必一往情深

    何必一往情深

    这二十多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可取之处、唯有执着。小的时候隔壁的小男孩抢了我的玩具,愣是追杀了他五个小时,追得他求饶才心满意足的拍拍屁股回家长大后,喜欢上一个人,掏心掏肺把所有所最好的都给他,改变自己的去迎合、却弄得自己满身伤痕累累。有的时候,都怪自己太过执着、人又何必要一往情深。小说交流群348036258
  • 星辰的脉动

    星辰的脉动

    星辰的脉动,是生命的脉动。未来的世界,是星辰的世界,是虚拟的无界无距的世界。
  • 最后一发爆矢留给我

    最后一发爆矢留给我

    死亡,战争和鲜血;以多恩之名,为神皇复仇。战锤40K同人作品,讲述一名帝国中士成长在永恒圣战中不断成长,最后找到自我救赎的故事。
  • 快穿攻略:男神,求收养!

    快穿攻略:男神,求收养!

    小奶狗本狗:“柒柒,别走。养我鸭!”小狼狗本狼:“喂,女人,我养你!”偏执师父:“徒儿,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冰山影帝:“只对你一人暖”......小可怜苏柒柒,年仅1314岁,就被某个无良系统拐走,好不凄惨。天天被无良系统压榨,收集男神灵魂。“嘤嘤嘤,还要被男神.......天天压”苏柒柒右手扶着老腰,左手无奈地抹泪。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哇![作者学生党鸭,更新不确定的,求收藏,求票票]
  • 王爷让偶轻薄下

    王爷让偶轻薄下

    本文实体书已上市,改名为《腹黑王爷要调教》,各大新华书店有售,淘宝网购买地址:http://m.pgsk.com/m.pgsk.com?id=13651536912&prt=1319273300778&prc=3大婚前被人退婚?退就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新婚夜被人休?休就休吧!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一匹小毛驴,一个小木箱,是她行走江湖的道具外表温柔美丽大方,端庄又淑女,却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没事的时候煮煮人,有空的时候调戏调戏帅哥被休的日子滋润又多彩管你是卓一航还是欧阳锋,是薄情王爷还是冷酷的皇帝遇上她,都会让你成为温驯的小绵羊勤给偶做的漂亮视频:?pstyle=1很精彩,不可不看情景一:"你还是不是男人!”她讪讪一笑道他大怒冷道:“我是不是男人你刚才已经摸过了,用得着怀疑吗?”她咬着牙道:“好,你既然是男人,现在就求我放了你!”他不解道:“求你放了我?”她狡黠的道:“你中了我的迷魂药,难道是我求你放了我?”情景二:大锅里,他被热气腾腾的煮着,原本明亮的眸子有些晦暗不明。大锅外,她浅浅的笑着,纤纤素手轻轻勾起他的下巴,眸子里满是坏笑。她懒懒的道:“相公,这便是你休了我的下场。”她望了眼餐桌又接着道:“菜都好了,就差这个汤了!”-----------------------------------------------------------------------推荐自己的文:《丑妃无敌》:丑女不丑,帅哥很帅《坏坏相公倒霉妻》:聪慧可人的女主,腹黑的男主《娘子你别太嚣张》: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反串《夫君,女子不好欺!》:《错惹狂帝》:《王爷让偶轻薄下》:被人退婚不是可耻的事情,而是生命的新生《劣妻》:夜给自己建了一个群,群号:45841753,非铁杆勿入,定期清理群成员,敲门砖:潇湘帐户名+喜欢的文名-----------------------------------------------------------------------推荐自己的新文《劣妻》:,某夜的第一本现代文,请亲们多多支持!-----------------------------------------------------------------------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