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許多怪人，各種各樣都有，有的行為怪誕，有的性格特異，有的外貌出眾，有的愛好古怪。不論和哪種怪人比較，洪致生都絕不遜色。
洪致生的樣子一點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運動家身形，濃眉大眼，性格豪爽，學歷極佳——三十不到，已有兩個博士頭銜在身；家境富裕；曾參加國際現代十項比賽，名列第三；一個現代青年人該會的，他都會，現代青年人不該會的，他都會。原振俠住所裏掛着的那幅草書條屏：“……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一氣呵成、龍飛鳳舞，看到的人，怎樣也不相信那是一個現代青年人的書法。
這樣的一個人，怎會被當成怪人的呢？原因是他有一個很怪的癖好，就是潛水尋寶。
潛水尋寶，就是找尋海底的寶藏，大多數是沉船，也有傳說中其他被埋藏於海底的寶物。
他有國際潛水員執照，也曾經運用他的科技知識，改良潛水用的“水肺”，使潛水員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潛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歡潛水，只是喜歡潛水尋寶。叫他沒有目的地潛到海裏去，看看海底美麗的風光，他決計不肯。可是，如果當他在馬來西亞檳城度假時，有人告訴他，印度洋東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寶藏的話，他會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出發。
而更怪的是，他並不是窮瘋了想發財的那種人。一開始已介紹過，他家境富裕——那並不是普通的富裕，他父親是一間中等規模的船務公司的老闆，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兩份，一份給他，一份給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歲的叔叔。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叔叔在公司經營方針上有什麼爭執的話，那就十分難處理，因為大家所佔的股份完全一樣。不過好在洪致生對於經營船務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當辦完領取遺產的手續之後，他就對善於經營的叔叔說：“小叔，我什麼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叔叔開始時還有點不放心，但後來事實證明洪致生確然什麼都不管，也就放心大展所長了。中型船務公司變成了大型船務公司，利潤滾滾而來，自然不在話下。
還有一點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什麼小說故事，還是電影情節的影響，一直熱中於海底尋寶。到他學會了潛水後，他的這個興趣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雖然什麼寶物也沒有撈到，可是興致一直不減，非但不減，而且愈來愈起勁。
原振俠是怎樣認識洪致生的呢？經過簡單之極，他們是中學同學。中學階段，是人生中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沒有了少年人的天真無知，也還未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學階段談得來的同學，往往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之中，來往最多、友情最深厚的朋友。
原振俠和洪致生不算太談得來，原振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境差不多的同學比較親近。對於那些有司機駕駛豪華房車接送的同學，自然而然，有一定程度的距離。
不過，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又是運動場上的健兒，所以和同學的關係大致上很好。當大家離開了中學，各奔前程後，每隔一兩年，都會不定期舉行同學聚會，大家也興高采烈，回憶着少年時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找上門來，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當他打開門，看到洪致生站在門外之際，他怔了一怔，才連聲道：“是你！歡迎，歡迎！”
也許由於他雖然說“歡迎”，但實際上的語調並不熱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歡迎還是假歡迎？”
老實說，在原振俠心中，真正歡迎的成分並沒有很多，因為洪致生雖然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論說什麼話題，他都有本事把話題轉到潛水尋寶方面去。就算別人對這方面沒有什麼興趣，他仍會竭力誘導，大談潛水尋寶的樂趣。不過由於這天是星期天，原振俠剛好沒有什麼事，和他閒談一個下午也無傷大雅，所以為了避免尷尬，原振俠主動道：“當然歡迎，最近又有什麼潛水尋寶計劃？”
原振俠的話一出口，洪致生整個人都活躍起來，揮着手，臉上綻放出興奮的光采。可是原振俠留意到他有點神秘和緊張，因為他先回頭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以極快的動作，一閃而入，並立時把門關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洪致生的動作，其實並不是那麼可笑，原振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是他們做同學時所發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學時就喜歡潛水尋寶，同學都知道他入了迷，於是有一個專好惡作劇的同學，就設計了一個惡作劇來捉弄他。
惡作劇的方式很簡單，誰也不會上當，但洪致生卻偏偏上了當。幾個同學，包括原振俠在內，一同聲稱在海邊遇到一個裝有木腳的獨腳人，繪影繪聲地描述那個獨腳人——這完全按照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銀島》中，那種老海盜的造型。
洪致生一聽便已入迷，那個同學又說，獨腳人給了他一張秘密沉船藏寶圖，令洪致生連眼睛都凸了出來。在他千請萬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張簡單的海圖，就畫在發黃的白報紙上——白報紙之所以會發黃，是幾個人買了一包煙，忍着嗆咳，用力吸了後，噴在紙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俠已不記得圖上畫的是什麼海域了，他們把交換條件談好後——洪致生捐一筆錢給班會，作為班會的福利經費，他就可以得到那張沉船藏寶圖。洪致生一口答應，當他把那張破紙珍而重之地藏起來之際，他的神情就和剛才關門時一樣，神秘而又興奮，還帶着一點緊張。
原振俠想起那次的玩笑，這時又看到了洪致生這樣的神情，實在無法不笑。
玩笑後來當然被揭穿了，但洪致生一點也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好玩，說他已經研究出那是什麼海域，單是對着那張藏寶圖，已經夠有趣了云云。
這時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俠為什麼會笑他，那使他有點尷尬。因為中學時期時同學開開玩笑，絕對沒有什麼欺騙成分在內。後來，當洪致生喜愛潛水尋寶的名聲愈傳愈開之際，不少江湖騙子看到這是一個騙錢的好機會，便假造了各種各樣的秘圖，編了各種各樣離奇的故事，把什麼海盜日記、航海秘圖，甚至《聖經》中記載過的所羅門的海底寶藏又或是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開讓路之際，留下來的寶藏等等的“寶貴資料”，賣給他。無論索價多高，他也照單全收，不但照單全收，而且還真的組織潛水隊去探索、打撈。
他這種行徑，在他的熟人間幾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見到他，就會打趣地問：“怎樣？最近又得到了什麼秘圖？”
這時，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地問：“怎樣？最近又得了什麼秘圖？”
原振俠這樣問，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洪致生的回答，卻十分正經：“正是，但這次的情形有點古怪，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一聽，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自己之外，誰都知道他高價買下來的那些沉船和藏寶資料，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他上了無數次當之後，還不肯承認上當，或者，他認為在上了無數次當之後，總有一次會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沒有勸過他，可是他非但不聽，反倒教訓別人：“你們沒有聽過‘千金買骨’的故事？買不到千里馬，高價買一副據說是千里馬的骨，也是好的。買了馬骨，真有千里馬肯出讓的人，自然會來找你。”
戰國時，郭隗對燕昭王所說的“千金買骨”故事，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難於反駁。
這時，原振俠剛想推托，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洪致生又已經道：“這幾年來，你有不少古怪的遭遇，所以我一定要來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嘆了一聲，正想推托，洪致生又不讓他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後笑我——”
原振俠大聲道：“對，不該在背後笑你，但應該到了有人當面笑你的時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了聲音：“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給你看資料，你提供意見，有什麼損失呢？有損失的話，是我有損失，不是你！”
原振俠苦笑：“如果我的意見導致你有損失的話，那豈不是我害了你？”洪致生呵呵笑了起來：“如果看完資料，連你也認為值得行動的話，那就表示資料十分靠得住了，更加不會怪你。”
洪致生的口才一向十分好，事實上，他是個在每一方面都聰明絕頂的人。原振俠把視線移到牆上所掛着的那幅草書條屏，無可無不可地道：“好吧，是什麼資料？你說說看。”
當他在答應之際，他心中想，反正說不可靠就是了。當時，無論他如何想，再也想不到，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下午，兩個人之間看來完全是無關重要的一場談話，會牽涉到世界上一種最神秘的力量，徹底改變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洪致生，另外一個，他們那時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會有那麼驚心動魄、不可思議的變化潛伏着。
直到有關這件事的一切都過去了之後，原振俠還在問自己：如果當時一口拒絕了，這一切會不會發生呢？這個問題，他沒有確切的答案。
洪致生見原振俠答應提供意見，十分高興，提起他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考究之極，淺黃色的鱷魚皮，配上雙重電子密碼鎖。洪致生對他那些資料極其重視，他有一間資料室，全部資料原稿都放在保險箱中，另外再輸入電腦，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檢閱。他確然十分認真，不然也不會被當作怪人了。
他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轉動密碼鎖，打開。原振俠看到裏面放着好幾隻紙袋，洪致生暫不取出來，手按在那些紙袋上，望着原振俠：“我先把資料的來源向你提一提，資料不是從普通人那裏來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每一次你得到的資料都不是從普通人那裏來的，這次是哪一個古代西班牙海軍大將的後代給你的？”
洪致生瞪了他一眼，沒有反駁：“你聽說過一個叫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嗎？”
原振俠搖頭：“對於潛水界的英雄豪傑，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識。”
洪致生道：“不要緊，我先給你看這位潛水員的資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隻紙袋，抽出許多資料來，有剪報、雜誌上撕下來的內頁，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資料放在桌上，原振俠一面翻揭着，一面讀着。
那個叫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並不是什麼著名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潛水員。桌上所有的資料，全是報道他死亡的消息和經過，對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來一定是沒有什麼好說的緣故。而這樣子的潛水員，在美國至少有數以千計。至於他死亡的原因，也不是很特殊，是一次潛水發生了意外，他出水之後不到一分鐘就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斷定為意外，至於是什麼原因導致意外，熟悉深海潛水的人都知道那是無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變幻莫測，航海者和在海上討生活的人，都知道海上可以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大海深處更是魔鬼的境地，人類對之所知極少。
例如，一個健康狀況極佳、潛水配備又十分精良的潛水員，何以會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這問題，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一出水之後，不是陷入永久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沒有例外。深海潛水員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極度危險，就像拿着衝鋒槍去進行搶灘攻擊的戰士一樣。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並不算什麼，比較特別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潛水任務——他是為了蒐集一種十分稀有的貝類生物標本，這種貝類生物的學名是阿當氏翁戎螺，只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才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這一天，佛烈特雷已經找到了四枚貝殼，但他認為下面還有，潛得深一點的話，就可以有更多收穫。他心情很好，因為這種螺的貝殼，是全世界各地貝殼蒐集者夢寐以求的收藏品，一枚完整的貝殼，市場價格約在三千美元之間。試想，一天只要找到十枚，收入比起別的工作要好得多了。
由於這種螺十分稀有，生物學家對於在海中活生生的阿當氏翁戎螺的照片，十分有興趣。所以佛烈特雷再次潛水時，帶了水底攝錄機下去，心想這些攝錄片段，也可以賣個好價錢。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個潛水員——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當他再次潛水時，就出事了。正當他的妻子和助手覺得他在海底的時間太長，感到有危險之際，就看到他正在以相當快的速度浮上來——這是深海潛水最危險的動作，因為人體可能會因為不適應海水壓力的改變，而受到無可挽救的傷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驚叫起來，在驚叫聲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兩人立時跳下海去，托他上船。除下潛水面罩之後，佛烈特雷只轉動了幾下眼珠，就停止了呼吸。
他們立即發信號向海岸巡邏隊求救，上岸之後，那四枚被撈上來的稀有貝殼，成了遺孀的唯一財產。
從整份資料來看，這是一個普通深海潛水員的一生，也是一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早就準備承受的結果。
原振俠看完之後，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着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開了一張海圖，攤在桌上，那是一張佛羅里達州沿岸的海圖。他指着地圖道：“出事地點是在這裏，北緯二十七點一四，西經七十九點〇八，介乎佛羅里達半島和巴哈馬群島之間。那裏的水深超過一千公尺，佛羅里達海峽之下，有一條十分深的海溝。”
由於洪致生對這種海圖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他那兩個博士頭銜的其中一個，也正是海洋學。
原振俠仍然不感興趣，淡淡地說：“沒有什麼特別，甚至不是在百慕達魔鬼三角範圍之內發生，並無特別意義。”
洪致生一點也不介意原振俠潑冷水，又取過了一隻紙袋，抽出一封信來，道：“請看，這是艾芙，即是那位遺孀，寫給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開來，原振俠甚至提不起興趣取過來看，只是伸過頭去看。
信寫得相當簡單：
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資料，隨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後，我自然極其傷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什麼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勵之下，振作起來，準備開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遺物之時，我發現了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潛水所拍的水底攝錄底片，原來他已拍攝了一大半。不過，由於當時太慌亂了，誰也未曾注意到。
我抱着姑且一試的心理，把它沖曬了出來，情形也沒有什麼特別。但是影片當中有一些相當特別之處，無人知道那是什麼現象。直到最近，我聽說閣下對於深海中的異象十分有興趣，敢問閣下是否願意購買先夫的這一卷遺作？請覆信。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對她說我只對海底寶藏有興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攝稀有貝類的生活情形時，無意中拍攝到一些古代沉船露出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倒是有興趣之極，至於別的，就不感興趣。”
原振俠仍然沉默地聽着。
說到這裏，洪致生興奮地叫了起來：“艾芙收到我的信後，把那卷影片寄了來，要我自己決定有沒有興趣！”
原振俠“啊”的一聲，注意力開始被吸引了。一則，他從洪致生興奮的神情上，感到那卷在水底拍攝的影片，一定有什麼特異之處；二則，攝錄機拍攝的東西，弄虛作假的情形比較少，至少比海圖的真實性要高一點。
可是原振俠還是道：“你可知道只要用一個大水族缸，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樣的效果來？”
洪致生點頭：“我當然知道！”
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那你興奮什麼？可能整卷影片都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來：“我當然有確切理由相信這卷影片不是在道具海底，利用攝影技巧製成的。你先看一次，我再對你解釋，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一時之間也弄不懂洪致生何以如此有把握，心想到時隨便指出一兩個破綻來，就可以推翻他的定斷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喜歡怎樣”的手勢，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放映機來，又在放映機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銀幕。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動了，他站起身，把窗簾全都拉好，客廳中登時黑了。洪致生裝上影片，開動了放映機。
出現在小銀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看來相當陰暗，可是又有一種蒼白的詭異感。深海潛水和普通潛水不同，海洋深處絕不如淺水處般充滿了五光十色的絢麗，而是陰沉得有點可怖，連海草也幾乎像是聳立着的鬼怪一樣。
原振俠知道水底攝錄機一般會固定在潛水員的胸口處，通過簡便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環境不值得拍攝，就可以停止，節省底片。這卷影片一定曾被停了不少次，因為銀幕上出現的片段，有點跳動，顯然是拍拍停停的結果。
接着，在一塊幾乎完全光滑的大石上，一隻有着如紅色火焰一樣彩紋的大螺，在緩緩移動着。同時，一個人的手正向着那隻螺伸去，那隻螺甚至比這個人的手掌還要大。原振俠在這之前，並未曾見過這樣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釋道：“你看，這隻螺的學名叫阿當氏翁戎螺。從這隻螺就可以肯定，這卷影片真的是在海底深處拍攝的。”
原振俠反問：“何以見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阿當氏翁戎螺這種生物？”
原振俠“唔”了一聲：“我聽說過，那好像是生物學家以為早已絕種了的一種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發現活標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說，一面停止了放映機。這時，銀幕上的那隻螺已爬到大石的另一邊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時代的生物，幾乎可以追溯到恐龍生活在地球上的時期。由於地殼變動，牠們從淺水生活演變到深水生活。如今已發現的品種，只有十二種，阿當氏翁戎螺的活標本極少，絕大多數都只是貝殼，而這種螺的生活情形，是生物學家從來沒有見過的。”
洪致生解釋得再詳細不過了，故原振俠立即明白：“只有在深海的實際環境下，才能拍出這樣的影片，而無法在水族缸中做出來。”
洪致生大聲道：“是，所以我肯定這卷影片所拍攝的，全都是真實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的證據，簡直是無可辯駁，證明了這卷影片，的確是在深海拍攝的。
他沒有再說什麼，洪致生指着那隻螺，說：“你看，這種貝類生物的花紋和色彩多麼美麗！”
原振俠道：“我想，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討論它有多美麗吧？”
洪致生忙道：“當然！當然！”
他又使放映機重新運作，只見那隻螺繼續在大石上移動。洪致生的聲音開始有點緊張：“請注意，請開始注意！”
原振俠受了他的感染，緊盯着銀幕，看到那隻螺移動到了大石的另一邊後，沿着大石向下。鏡頭也轉了一個方向，轉到了大石的另一邊。鏡頭轉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繼續追蹤那隻翁戎螺的行動。
那塊大石的另一邊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過一樣，所以當那隻翁戎螺一轉過來之際，或許由於石頭的另一邊太平滑了，牠一下子就跌了下來，跌到石塊下的沙上。
當那隻翁戎螺跌在沙上時，鏡頭也迅速跟隨着。牠跌下去之後，把身體縮進了貝殼之中，然後又慢慢伸出來。
這個片段，在海洋生物研究上，可能有着極高的價值，但原振俠卻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來，倒是洪致生緊張地問：“你沒有注意到？”
原振俠愕然：“注意到什麼呢？”
洪致生有點惱怒：“那塊大石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沒有注意到。”
由於攝錄機的目標一直是那隻翁戎螺，所以當螺自大石上滑跌下來之際，鏡頭也跟着迅速移動。大石光滑的一面，迅速掠過鏡頭前，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俠沉聲道：“請重複一遍。”
洪致生操作着放映機，倒帶，再放映，這次使用了慢速。洪致生帶來的那具放映機雖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這時由於他選擇了慢速，故畫面幾乎是一格一格地在播放着。
這一來，自然看得清楚得多了，原振俠看到當那隻翁戎螺向下跌落之際，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着什麼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這時，按下了停止鍵，指着銀幕，說：“看大石的那一面刻了什麼！”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毫無疑問，在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刻着些什麼。
一塊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着那麼平滑的一面，已經是一件令人詫異的事情了。雖然大自然的創造力有時會令人有鬼斧神工之歎，但是大石那樣平滑，很難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況，在那平滑的一面上，還有着刻痕在。
原振俠盯着銀幕，由於當時鏡頭在迅速移動，所以那刻痕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是也依稀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團五角星的形狀。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那會不會是……恰好有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機，畫面再移動了幾格，看到了大石的下半部分。原振俠“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大石的最下面，當然是埋在海沙之中，而由於那隻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鏡頭也不再移動，大石上的刻痕看起來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是在沙中的，有一點被跌下來的螺遮住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那刻痕看起來像是許多跳躍着、高舉着雙手的人形——那就無論如何也不是“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躍動着的人形圖案，大小可以從海螺的比例上看得出來，大約是五十公分長。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這……是一些人在跳動！”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那時，潛水員也一定發現了這些圖形。”
他使放映機再次播放畫面，只見一隻手正伸出去，先是撫摸大石上的刻痕，然後伸手撥起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揚了起來，畫面變得十分模糊，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海底大石上有着跳躍人形的淺刻，這意味着什麼呢？被撥起來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際，又能看到什麼呢？
可是，原振俠失望了，就在海水因着海沙被撥動而變得混濁之際，影片完了，畫面消失了。
原振俠又“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洪致生道：“影片到這裏為止了。”
原振俠忙道：“再放一遍！”
這時，原振俠的好奇心已被引發，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機，過去拉開窗簾，並取出一疊相片來，道：“我已經將重要的幾格畫面沖曬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俠接過相片，相片看起來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狀刻痕，以及那些跳動的人、高舉着的雙手，線條雖然簡單，但十分生動。
洪致生不斷地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份資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俠“唔”的一聲：“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個潛水員顯然也注意到了大石上的刻痕，不然他不會去撥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圖案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為什麼影片會突然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計那時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而喪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問過潛水專家，他們都說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發生。深海，是人類知識所達不到的一個神秘領域。”
原振俠“嗯”的一聲，遲疑地望着洪致生：“你想我發表什麼意見呢？我又不是深海潛水專家，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是專家了。”
洪致生側着頭：“由於你有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塊有着淺刻的大石究竟意味着什麼呢？”
原振俠不禁苦笑起來，道：“這個問題，我真是沒有法子回答——”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不管怎樣，你都準備組織一支潛水隊，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點了點頭。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那你還來找我幹嗎？不見得是想邀請我參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來：“也有這個意思！”
原振俠又把那些相片看了一遍，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他對於一切特殊、離奇、不可思議的事，一直都有極大的興趣。但是他在考慮了一下之後，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和海棠的新畿內亞腹地山區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了“鬼界”，雖然歷盡艱辛可以到達“鬼界”，然而不論他如何努力，卻無法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海棠“完成任務”之後，音信全無，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還不得不繼續做下去，那是為了什麼？他無法了解！
還有黃絹，黃絹的情況看來比海棠好一些，但其實還不是一樣！一樣是在“權力”這個巨大無比、無可抗爭的漩渦中打轉！
原振俠怔怔地想着，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強，畢竟你對潛水十分陌生。不過，在我作進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設一下那究竟是什麼，總是好的。”
原振俠有點答非所問：“那是一塊有着淺刻的大石，還用問麼？”
洪致生有點氣惱：“那還用說！我是問，那塊大石既然是人工鑿成的，何以會在那麼深的海底？不見得會有人把大石運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那塊大石，估計超過二十噸重！”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想說明什麼？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了！”
洪致生現出極興奮的神情來，用眼神鼓勵原振俠繼續說下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那塊大石是在不知什麼年代，淹沒在海中的建築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聲音有點震動：“還不止。”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被淹沒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阿特蘭大城的遺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來，漲紅了臉，用力揮着手，聲音有點沙啞：“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這個可能，你說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原振俠望着他，沒有立刻說什麼，心中不知同情洪致生好，還是可憐他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