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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爱之旅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弗洛伊德大学毕业时已二十六岁,属晚婚年龄了。爱情,这古往今来令多少英雄竞折腰的美事也将令弗洛伊德沉迷流连。虽然十年之前,当他回到弗莱堡家乡时,暗恋上了童年时期的游伴吉赛娜,幻想过与她幸福地过一百年,但那毕竟只是幻想,算不上真正的爱情。弗洛伊德的第一次,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爱情是从他遇到玛莎·伯奈斯开始的。弗洛伊德一生的事业之中,除了精神分析,最值得纪念的就是他与玛莎之间终生不渝的爱了。

前途渺茫

毕业典礼的余欢尚未散尽,迷惘却已涌上心头,弗洛伊德刚回家,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痛苦,他知道那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从此还应为家分忧。但他能做什么呢?

他学的是医学,帝国政府对医生的标准是很严格的,刚取得博士学位的他没有资格行医。但除了行医,他的医学博士学位又能做什么?他一个人关在小斗室里,苦恼像大山一样压过来,也许是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无心看书,像失恋的少年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心事,忘了时间。“我总得挣点钱,不管多少。”他想,“还有,我也不能放弃我爱的工作。”他突然想起了布吕克教授,对,为什么不找他?他一直像父亲一样关怀自己,他一定能帮自己出个主意!这样,他离开研究所一个月后,又回来了。

布吕克教授正在做实验,看见他心爱的学生,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早料到他会回来,说:“弗洛伊德博士,你还记得怎样把神经切成薄片吧?”

弗洛伊德说:“记得,教授。”

“那请你现在就切一片吧,你看,你走了后,我们所失去了最优秀的神经切片师!”教授叹了口气,道。

弗洛伊德笑着说:“尊敬的教授,您切得比我要好。”

教授说:“过去也许是,但我已经老啦,眼睛不行啦,没有好眼睛,达·芬奇也画不了画。你瞧,这个神经纤维是不是比素描的笔画要细?”

弗洛伊德走上去,凑上显微镜,看见了看过无数次的神经纤维,即使在放大五百倍的显微镜下看,也只有头发丝的一半粗。他觉得眼睛再也离不开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弗洛伊德,我正好还有一个助手的名额。”教授在他身后说。

弗洛伊德一下抬起身来,惊讶地看着教授,他严厉而又充满慈祥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我非常高兴,亲爱的教授。”他喃喃地说。

这样,他又开始了在生理研究所的工作,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确实没有离开过,一个月,就是对于像弗洛伊德这样惜时如命的人也不是一段漫长的日子,何况他的心总是想着这里。他现在的工作同以前完全一样,与其说是布吕克教授还没有把他当弗洛伊德博士,不如说他过去早已将他当作博士了。他从前工作的成绩,按弗莱施尔的说法,够称弗洛伊德教授了,他要为之连干三杯。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布吕克教授临时叫来帮忙的学生,而是他的“示范实验员”。有了薪水,不过少得不好意思讲出来,总之不大可能养活一个人。这“示范实验员”是弗洛伊德的第一个职业,他在这里一共干了十五个月,从一八八一年五月到一八八二年七月。

一个最理性的人,有时也会做出没道理的事。做之前也许不觉得没道理,但一回想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了,弗洛伊德这一年也做过这样一件事。就在他为布吕克教授工作的同时,他还在路德维希教授的化学研究所里作了一年的气体分析。也许弗洛伊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看作是弗洛伊德内心矛盾、思绪混乱的后果。因为从他回到布吕克教授实验室后,情绪一直没有稳定下来,好像有个阴影在心里捣乱,挥之不去。这大大降低了他的工作效率,扼制了他的创造力发挥。这一年多,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是“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最黑暗和最没有成绩的年头”。

这个笼罩在他心中的阴影不是别的,仍是家里的经济危机。

弗洛伊德上大学八年,除了偶尔得到些稿费外,基本上靠父亲供养,我们知道,除了弗洛伊德外,雅各布还有五个女儿:安娜、杜尔菲、鲍莉、玛丽、罗莎;一个儿子:亚历山大;加上阿玛莉、女仆,这样一个大家庭,全靠他一个人维持,他只是一个小毛织品商人,从来就不富有,打弗莱堡搬来时,那笔小财产已经十成丢了九成,搬到维也纳没十年就碰上了一八七三年经济危机,他苦巴巴积攒起来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小资本也成水了。以后的日子简直不知怎么过下来的,要是他不是犹太人的话,恐怕早撑不下去了。但他奇迹般地带领全家活下来了,还供出来个博士。然而,到弗洛伊德拿到这个博士时,雅各布已经六十七岁、油尽灯枯了!雅各布热爱他的儿子,以他为荣,他还有一丝气力,还愿挣扎着去挣钱养家,但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还要一早起来去交易市场,他怎不难受?他心里的矛盾与痛苦像火山一样燃烧,他彷徨着、犹豫着,等待着自己做出决定的一刻。

布吕克教授如何不知他得意门生的处境,从弗洛伊德做他的业余助手起,他就开始在生活上关心他了,他了解困扰弗洛伊德的是什么,常常用婉转的方式帮助他。但现在弗洛伊德面临的,却不是几个盾能解决的问题。

弗洛伊德目前是示范实验员,助手中最低的一级,按照常规,下一步是正式助手,然后助理教授,最后才是教授,即使顺利,每一道关口都要花那么一二十年。而且按常规,教授的助手、助教都有固定名额,一个人走了或者死了,才能用下一个顶替,他自己死了或者主动退休,他的继任人——除非出现特殊情形,这个继任就是他的助理教授——才接他的班,但布吕克的身体很好,看不出一二十年内会去世,他的继承人、助教埃克斯内去世时,就算轮到弗洛伊德接班,怕也是古稀之年了,再接不接这个班也没多大意义!

这些问题是无情的,布吕克教授无能为力。还有,他知道学校给一个示范实验员的薪水少得可怜,不论怎样节省也难以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建立家庭了。如果弗洛伊德出生于显贵或者豪富之家,有大笔的遗产,像弗莱施尔一样,不必靠薪水结婚养家,那么弗洛伊德还可能潜心研究。在他的试验室里,做教授跟做实验员研究条件没有什么区别,凭他的才智,做出一两项重要发现颇有可能,那样迟早会有一所大学给他一个教席,他现在做研究工作就不是排队而是为成就而奋斗了。可弗洛伊德怎具备这样的条件呢?“这从他的破上衣就看得出来了。”教授想,不禁替他难过起来。

他决定找他谈一谈。

弗洛伊德何尝没有想到这些,正是这些铁板一样坚硬的现实问题使他拿到学位后就心慌意乱,无法像做学生时那样专心致志地工作了,成绩自然大不如前。但为什么他还不向布吕克教授提交辞呈呢?谈何容易!这意味着从此放弃他心爱的纯科学研究,走上一条前途未卜的路。他本来是抱着治病救人的心来学医的,现在也仍然如此,但在八年的学习过程中,他深深地爱上了科学研究。他也发现自己并不乏这方面的才能,还相当出色。只要能有机会终身从事于纯科学研究,他相信他必能对科学有所贡献。以前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信心并非自大。更重要的,在阅读科学史书籍中他懂得,虽然一个医术良好的医生能使很多病人解除痛苦,但为数有限,就算一天治好十个病人,终年不歇,一年也只有三千六百五十个,但世界上有多少三千六百五十!一项医疗技术的革新、一个医学理论的突破,能治愈的病人却无以数计!琴纳发明种牛痘的方法,每年因他的方法而得救的儿童有多少?就在不远的过去,人们对产褥热的病因一无所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夺去千百名产妇和婴儿的生命。然而他的校友,一八四四年毕业的伊格纳斯·塞梅尔魏斯,经过无数次观察和实验,找到了病因,又拯救了多少产妇与她们的孩子?他,弗洛伊德,明知自己很可能有这方面的才能,不应该奉献出来吗?

他当然应该,但是,这样的话,谁来养家?他是长子,父亲为他劳累了几十年,如今奔七十的人了,他还能看着他为自己、为弟弟妹妹终日奔波?他不能!他应当向教授提出辞职,找一个能挣更多的钱,能让他养家的工作——但科学呢?

这些念头牢牢盘踞着他的大脑,他无法一时做出决定,这使得他既迟迟难以向教授提交辞呈,又难以专心从事科研。他无疑已到了十字路口,但自己无力做出选择。那么,后来他又如何做出了抉择——行医呢?

是布吕克教授使他做出了选择。

布吕克教授在打定主意后就不再迟疑,光阴宝贵,弗洛伊德的口袋里恐怕已没有几文。他约见了弗洛伊德,将他的想法坦率地告诉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沉吟良久,说:“尊敬的导师,您说的对,我应当按您说的去做,我过去没有这样做的缘故,是由于我太爱好纯科学研究了……”他如实地说出了他过去的希望,说它是过去的,现在它们已经没有意义了。

布吕克教授听了他的话,手亲切地按在弗洛伊德肩上,感叹说:“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我何尝想让你离开,我想科学女王有知,也不会让你这样一位人才流失,”他停顿了一会儿,伤感地说,“只是我们都不能不面对生活啊,他是个冷酷无情的老人,是不会理睬你的专长的。”他微笑起来,说,“但我认为你的顾虑是多余的,弗洛伊德,因为发明一种治疗方法并不一定要在实验室进行,请你看伟大的琴纳,他的牛痘不是在实验里配制出来的,是从无数天花病例的治疗中找到的,我们出色的校友伊格纳斯·塞尔梅魏斯也从产房里找出了产褥热病因。”

教授的话像六月雪水般倒在他头上,他的头脑一下清醒了,他使劲摇了摇满头黑发,笑了起来,说:“亲爱的导师,您真是最高明的观察家和劝导家,您让我觉得我二十分钟以前是个十足的傻瓜,我现在正式向您提出辞职。”

教授的面色又灰暗了,声音显得干涩,说:“我接受,弗洛伊德,我舍不得你走,但更舍不得你饿死在我的实验室里。记住,以后我随时乐意帮助你,这实验室里的一切,你仍可以自由使用。”

弗洛伊德觉得鼻子发酸,费力地说:“谢谢您,布吕克教授!”

在他的《自传研究》里,弗洛伊德写道:

这一转折点在一八八二年来到了,我的导师,我一直对他怀着最高的敬爱,像父亲般地指明了我目光短浅,强烈地劝告我——基于我的经济情况——放弃我的理论生涯。我接受他的劝告,离开了生理学实验室,进入了总医院。

弗洛伊德虽然决定行医,但行医在维也纳远非想象的这么简单。在维也纳,取得医学博士不过是完成了行医最起码的一步,等待他的还有漫长的实习。具体地说,他必须去从眼科、耳鼻喉科到皮肤科、内科甚至妇产科的每一个科进行实习,取得丰富的临床经验。在当时,能提供这些全面优惠条件的,首推约瑟夫二世皇帝亲自主持建造的维也纳总医院,弗洛伊德将在这里完成他的就业前训练。

一八八二年七月三十一日,他在总医院的实习医生名录里签下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玛莎

在我们开始讲述弗洛伊德在总医院的实习之前,让我们回到三个月之前,也就是一八八二年四月的一天。

这天,弗洛伊德像往常一样,完成了布吕克教授交给他的工作,准备回家了。自从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反而没有自己的课题了,倒不是教授不让他做,布吕克教授麾下的人们永远是自由的。只是他总觉得脑子没有以前灵光了,找不出他感觉可以有所发现的东西,就每天只做教授交给他的活儿了。他脱了在实验室穿的白色长袍,低着头换衣服,心情像昨天一样沉重。弗莱施尔也出来了,他看见弗洛伊德的样子,心里也不痛快,他知道原因,并且已经多次帮助他——借钱给他,有时是硬塞给他的,弗洛伊德不愿欠太多的债。

“西格,我们出去喝一杯好吗?”弗莱施尔说,“我是一喝解千痛,我希望你一喝解千愁。”

弗洛伊德抱歉地说:“亲爱的朋友,改天好吗?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弗莱施尔诚恳地说:“西格,你家里有事吗?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弗洛伊德摇摇头:“谢谢你,厄内斯特,我只是想早点回去看看。”

他近来每天都很早回家,只是想看看母亲、父亲,看看弟弟妹妹们,好像他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他出了研究所,迈着大步,往家走去,臂弯里夹着三本在学校图书馆借的书。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街上人流却比中午多,大都是往森林方向去的轻便马车。他双腿飞快地迈着,几乎没有看路,这条他已经足足走了九个春秋的路,不用眼睛也能走回去。走到家门口时,他慢下来,上了楼梯,接着往左一拐,就进了客厅。他看见客厅里有人,是个姑娘,他停下来,准备像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进去读自己的书,一直读到阿玛莉来喊他用晚餐。他看了看那姑娘,她正低着头观赏他几年前去特里斯特克劳斯教授的动物实验站时带回来送给妹妹们的一只彩色大海螺。姑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头顶中间梳开,又在脖子后面会合,扎成漂亮的大辫子。她身着墨绿色的紧身长裙,衬托出苗条的身材。

姑娘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突然抬起头来,与弗洛伊德的视线撞个正着,弗洛伊德顿时感觉眼前一亮,书“啪”地从臂弯里掉了出来。有一本滑到了姑娘面前。姑娘的脸微微一红,弯下腰去,拾起了书,伸出手来递给他。他们的视线再度相遇。姑娘微微一笑,弗洛伊德也呆呆地笑了笑,谁都忘了说话。

安娜在一边吃吃笑起来,弗洛伊德才回过神来,求救地看了安娜一眼,安娜忍住笑,走了过来,指着哥哥说:“玛莎,这是我的哥哥西格。”口气有点儿夸张的自豪,又对着哥哥说,“西格,这是玛莎,我的好朋友。”

弗洛伊德这时才看清楚姑娘的面容,这是一张无处不透出端庄秀美的脸,微长的鹅蛋脸,饱满的前额下是两道纤细的柳叶眉,大大的眼睛中透出宁静和善良,眼睛下面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鼻子,再往下是丰满的唇和圆润的下巴。

“哥哥,你怎么不请玛莎坐下?”安娜笑着说。

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一个女子。他是不由自主的。以前,他在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面前总容易害羞,妹妹的朋友,他一般只点点头,略微说几句,就进书房去了,从不关心她们的容貌,也不敢关心。但今天,他没有进房去,而是请玛莎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陪她说话,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愿没出丑。

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见到玛莎,如果说还没爱上,至少喜欢上这个端庄的姑娘了。

玛莎也是犹太人,不过不像弗洛伊德一样纯血统犹太人,她的母亲恩米莱尔·伯奈斯,出嫁前叫恩米莱尔·菲利普,瑞典人,她的主要特点是非常讲究个人生活的舒适,她也知道舒适不过是金钱的又一个代名词,所以对媳妇的嫁妆和女婿的财产颇为看重。玛莎的父亲伯曼·伯奈斯曾是维也纳大学著名经济学家劳伦茨·冯·斯坦因教授的秘书,三年前突然去世。玛莎的祖父,汉堡大拉比伊萨克·伯奈斯,是一八四八年犹太教改革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是伟大诗人海涅的朋友,海涅曾在信中称赞他才智过人。他的一个兄弟在巴黎编辑了一份犹太报纸,海涅最早的诗正是刊登在这份报纸上。在一封信中海涅托伊萨克·伯奈斯的兄弟向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问好,那人就是卡尔·马克思。玛莎的两个叔叔也颇为有名,一个叫亚柯布,波恩大学教授兼图书馆馆长;另一个叫米切尔,杰出的歌德和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特批的慕尼黑大学现代德国文学教授。她还有一个哥哥艾黎,后来和安娜·弗洛伊德结了婚;一个妹妹敏娜,她和年轻的梵文专家伊格纳茨·索恩伯格倾心相恋,他们是引人注目的一对。敏娜身材高大,十分健壮,伊格纳茨才华横溢,一直患有肺结核,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是弗洛伊德最好的朋友之一。一八八六年,伊格纳茨在梵文研究领域初露锋芒,他的肺结核已到了晚期,不幸去世。那时,敏娜尚未和他结婚,但敏娜从此再也没有结婚了。从一九〇八年起她和弗洛伊德家人一起生活,直至一九四一年去世。

伯奈斯太太是阿玛莉的老朋友了,阿玛莉还是未出嫁的汉堡人时就和也住在汉堡的伯奈斯太太相识了,两家算得上世交,但阿玛莉嫁往弗莱堡后,两家很少来往了。一八六九年,伯奈斯夫人随丈夫迁来了维也纳,但两家仍没有多少来往,直到艾黎和安娜不知怎么地相好起来。安娜也和未来的夫妹玛莎成了好朋友。今天玛莎就是来看安娜的。这两家人凑到一块,一下凑成了两对夫妻,可谓硕果累累。

直到玛莎要走,弗洛伊德都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她同妹妹们说话,他插不上话,也不想插。想想看,六个女孩子待在一块,话说得完吗?玛莎要回家了,安娜她们送她到门口,安娜凑近玛莎的耳朵说:“亲爱的玛莎,你今天创造了一个奇迹!”

玛莎微笑着说:“什么奇迹?”

安娜感叹说:“你把西格留在了客厅里,没有进去读他的书。”

玛莎抬头一看,看见弗洛伊德正站门边望她,她大方地招了招手,登上马车走了。

这时,正是弗洛伊德一生中最迷惘的时候。像前面说过的一样,他倾心于在布吕克教授研究所从事的纯科学研究,可是每当他回到家,看到炉边忙得满头是汗的阿玛莉,看到满头白发的父亲仍要为生计奔波,他的心就像被塞进了一块黄连,苦不堪言。现在,玛莎的出现像给他如苦药的生活带来了一碗蜜糖,他的苦恼一扫而光。躺在小书房里的床上,他心里充满莫名的希望之光,像一个正在沙漠中旅行的人看到了前方仿佛有一片绿洲,但那是海市蜃楼还是水草丰满的绿洲呢?

第二天起,弗洛伊德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以前几乎从来没有和陌生的年轻女性打过交道的他——除了十年前在弗莱堡和吉赛娜——从此天天给女士送起红玫瑰来,上边还挂着一张小卡片,用他懂得的各国文字,拉丁文啦、希腊文啦、意大利文啦、英文啦煞有介事地写上各式警句名言:时光如潮水,永不会等人;要评说人家的过错,先摸摸自己的良心。不时还附上一封短信,信里自然对玛莎大唱赞歌,说她的牙齿像珍珠,眼睛像蓝宝石之类,又给了她一个美妙的称呼:公主。

鲜花攻势持续一个多月后,弗洛伊德得到最初的成功,在去卡尔斯巴藤的路上,他挽起了玛莎可爱的小手。这在欧洲还远算不上谈恋爱,玛莎路上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亲热,这使得他惴惴不安。尤其是有一次他去玛莎家看她,看到她正在做一个硬纸夹子,她告诉弗洛伊德这是给她的表兄做的。弗洛伊德立即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这类的陷入非止一次。

在经过好多次不安与自认无望又柳暗花明后,弗洛伊德决定性的一次机会来了。后来他在信里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八八二年六月十日,在一个小花园里,他们一起吃杏子,发现了一个双仁杏,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预示好运道为期不远。按照风俗,他们第二天互赠了礼物。他送给玛莎一本狄更斯的名著《大卫·科波菲尔》,玛莎用一只亲自烤的蛋糕答谢,上面用彩色奶油写上“亲爱的朋友弗洛伊德”,签名是“玛莎”。于是,弗洛伊德就请求玛莎允许他用她的这个名字称呼她,玛莎同意了,这是个不小的进展,但弗洛伊德丝毫不敢断定这说明了什么。他凭直觉意识到,他对玛莎的感情比玛莎对他的来得深,至少目前如此。

情定摩德林

弗洛伊德与玛莎相恋的情形保留在他们的千封情书之中,我们正是依据这些记载去进行有限想象的,就像前面他们的第一次相遇,那天的大致情形已经记载在他们的书信里。除此之外,他们俩还有最珍视的一天,在以后的好多年里,他们每年同一天还要特地纪念,这一天就是一八八二年六月十七日,他们在摩德林的经历。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在他的弗洛伊德传记小说《心灵的激情》里对这段经历也做过丰富的想象。

摩德林是维也纳附近一座美丽的乡村小镇,打维也纳坐一个多小时火车就到了这儿。给城市的喧嚣弄得头昏脑涨的维也纳人,或者满心浪漫的年轻恋人都爱来这儿过周末。这里的人们喜欢用火红的瓦片盖屋顶,一栋栋掩映在高耸翠绿的橡树底下,美丽极了。小镇不远处就是摩德林山,山坡上爬满了葡萄藤,像给整座山披上了一领绿色披风,现在叶子下已挂满了成熟的葡萄,一阵阵酒香从一家家小酒馆里飘出来,都是今天才酿出的新酒。

此刻,摩德林山蜿蜒的小道上,两个年轻优美的身影穿行在绿色的海洋里,有时,他们整个的身子都露出“海面”,有时,“海水”一直漫过他们的头顶。

他个子不高,约一米六九,一身黑色西服,颔下扎着蝴蝶结,一头笔直的黑发往右边梳去,紧贴着头皮,眼神严肃,满是自信,不高不低的鼻子下长着轻骑兵式的胡子。他身边的姑娘是一袭曳地的淡紫色长裙,身材苗条,比他稍微矮一点,同样是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在脑后扎成美丽的一束。他们,不用说,是弗洛伊德和玛莎。

弗洛伊德还不敢相信身边天使一样的姑娘是陪着他的,最近两个星期发生的事像一场梦一样。从那天见到玛莎后,他几乎天天要见她,他也几乎天天见到了。玛莎经常来他们家,她同安娜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天弗洛伊德都会给她送上一枝玫瑰。她家的房子在蓝色的多瑙河附近,很大,也很漂亮,他常幻想,要是有一天能与玛莎两口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就快活了。今天是周末,他特意邀了玛莎同艾黎来这里散散心,期望美景能助他得到幸福。

但他能够得到幸福吗?他看着身边迷人的姑娘,不由得对自己极不相信起来。

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还不过是布吕克教授实验室里的一个示范实验员,每个月二十美元都挣不到。他不由得暗自伤心,即使能得到她的垂青,他又怎能给她一个舒适的家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玛莎抬起头来,蔚蓝中带点灰色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要他解释。

他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玛莎,我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玛莎认真地说:“您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弗洛伊德先生?”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摩德林山顶峰,朝山下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朗茨·约瑟夫大帝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根精雕细镂的纪念柱,是为纪念征服黑死病而立的。黑死病是鼠疫的俗称,在欧洲历史上曾数次横行,中世纪的一次大流行曾夺去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

弗洛伊德想了想,说:“如果您不嫌烦的话,亲爱的伯奈斯小姐,我很高兴告诉您,我正处在很困难的时期,我不知道我上大学以来抱着的雄心壮志是不是已经注定要成为一场泡影……”

弗洛伊德简单地讲了讲他在大学时取得的成绩,他从那时起就怀抱的志向,他的志向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

玛莎头稍往前倾,认真地听着,当听到弗洛伊德年纪轻轻就取得的一个个成就时,眼里露出真诚的钦敬。等弗洛伊德说完了,她轻声说:“你是说,你希望通过实验室研究找到某些疾病的病因,来彻底地消灭它们?”

弗洛伊德点点头说:“我原来是那样想的!”

玛莎衷心地赞美道:“你是个志向远大的人!”

弗洛伊德笑着说:“你呢?玛莎,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玛莎笑起来,说:“我吗?我只想有个安宁的家,做个好主妇,将来生一大群孩子。”说到这些时,她的双眼里露出异样的光彩,弗洛伊德觉得迷人极了,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我正想有个这样的太太啊!”但这样太唐突了,他充满爱意的眼光往玛莎肩上飘来,看见那裸着的白玉一般的香肩,他脸一红,别过了头。

他突然说:“玛莎,你想过你未来的丈夫吗?”

玛莎迟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个浪漫的人,我只想找个真心爱我的人,我也爱他,我们相亲相爱过一辈子。”

弗洛伊德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在这个时代,这是个不小的雄心哩!你听过海涅那首诗吗?”说罢轻轻吟诵起来:[1]

结婚铸大错,冥王常叹息。新娘才过门,后悔已无期。天府变地狱,熬煎更无比。单身逍遥日,早已成追忆。自从成亲后,唯愿早咽气。

玛莎皱了眉,不快地说:“您相信这样的话吗?”

弗洛伊德连忙表白:“我?当然不信!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我相信只要结了婚,我会忠心地爱我的妻子一辈子!”

两人好一会儿都在想心事,和煦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脸上,那是两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因为激动,或者爬了山,都发红了,后来弗洛伊德说:“讲讲你的过去好吗,玛莎?”

玛莎谦虚地一笑,说:“我的过去平淡得很。”但她还是讲了起来。她操一口纯正流利的高地德语。

从她柔和平淡的叙述里,弗洛伊德知道了她出生在汉堡,八岁开始在维也纳上学,很自然地学起了班上同学的口音,把“东西”说成“真细”,把“石头”说成“西头”。有一天父亲把她叫过去,说:“孩子,你说的不是德语,是维也纳土话。”接着开始教她说标准德语。她头一天不习惯,第二天又对父亲说她要吃“冰果”,父亲立刻说:“我们家里没有‘冰果’,只有‘苹果’!”从此她的口音一下就改过来了。但接着她就成了同学的笑柄,大家都把她当成可怜的结巴。上完八年女子中学后她就回到了家里,有六年了,今年她二十一岁。

弗洛伊德问:“那么这六年里你在做什么呢?”

玛莎淡淡地说:“等待。”

“等待什么?”弗洛伊德天真地问。

“嫁人。”玛莎认真地说。

弗洛伊德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一眼玛莎,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他真想立刻跪在姑娘脚下,说:“求你嫁给我吧!”

过了好一会儿,玛莎缩了缩肩膀,像害怕冷,说:“我们回去找艾黎吧,他一定在等我们吃饭了。”弗洛伊德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一会儿就看见了在山腰手搭荫篷往山顶张望的艾黎。

艾黎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比玛莎大一岁半,三年前,父亲突然去世,他毅然放弃上维也纳大学的机会,接任了父亲的职位,为斯坦因教授做秘书,挣薪水供养全家。

玛莎笑着说:“哥哥,你怎么甩开了我们,自己走了?”

艾黎一本正经地说:“玛莎,这是西格的意思。”

弗洛伊德惊叫:“哪有这回事,玛莎,你不要信他。”

玛莎笑道:“信又怎样?”

弗洛伊德咕哝一声,不说话了,他心里何尝不作如此窃想,只是未曾说出来。“我们该下山了。”玛莎说,“晚餐我吃得下一整只鸡。”

他们三个一齐下了山,弗洛伊德想找一家餐馆好好吃一顿,这些红屋顶小楼有一半兼做饭馆,但艾黎除了进一家看了一会儿,对每一家都不满意,直到来到了巍峨的圣·威特玛教堂前一栋格外漂亮的房子前。门还关着,艾黎手一指说:“我们就在这儿用午餐。”

弗洛伊德说:“你的眼睛没有出毛病吧?艾黎,你想把它漂亮的红屋顶当牛排啃掉吗?”

艾黎说:“我说在这里就在这里,你要不喜欢等会儿你不吃就是了。”说着朝关着的门走去。

玛莎在后面笑得好快乐,弗洛伊德转身对玛莎说:“玛莎,你不会同艾黎一样想把我弄糊涂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玛莎止住笑,说:“这是我一个叔叔的别墅,他们还没有来度假,就把钥匙给了艾黎,我们今天正好可以在这里用午餐。”

弗洛伊德吃惊的样子是很好玩的,但他很快地镇定下来,进去后,坐下来,说:“那么,亲爱的艾黎,你想自己动手为我们烤面包和煎牛排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侍者推着一辆手推车进了院子,上面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有煎牛排、沙拉、芦笋,还有一只大烤鸡,以及水果和饭后甜食。

弗洛伊德认真地说:“艾黎,如果这就是欺骗,我希望你每天来一次!”

饭后,刚说了几句话,艾黎站起身说:“我要去叔叔的葡萄园摘一些最香甜的葡萄,你们不去吧?”说着已经起身走了。

弗洛伊德和玛莎相视一笑,看着艾黎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橡树干后。

玛莎说:“在房子后面有个小花园,我们去坐坐好吗?”

这是一座很整齐的小花园,开满了各色鲜花,在园子中央有一棵菩提树,长着圆圆的叶子,一头长出一条尖尖的须,在这一带很少见,树下有一张小桌子,旁边还有椅子,他们走过去,弗洛伊德把椅子拉开一点,请玛莎坐下,自己也坐下来。

此时正值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柔和的阳光透过菩提树叶,轻轻落在桌面,画出一个个小小的椭圆,仰头望去,没有太阳的地方,天空像大海一样湛蓝湛蓝。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桌子中央,摊开手掌,玛莎小心地将一只手放进去,她感觉弗洛伊德的手发烫。他紧紧地握住这只手,它有些凉,皮肤细腻柔软,恍若无骨,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端详起来。

他有一个宽广的额头,头发像她的一样漆黑,梳理得整整齐齐,轻骑兵似的胡子高傲地向两边翘着,最使人一见难忘的是他的眼睛,眼窝很深,双眼又大又黑,眼中满是自信,神采飞扬,还透出一丝淡淡的忧郁,好像在怜悯世人的苦难。

玛莎感到脸上发热,微笑着说:“您刚才说您在海边工作过,能详细讲讲吗?”

弗洛伊德点了点头,说:“那是在我上大学五年级时,我的生物学老师克劳斯教授带我去了特里斯特,他在那里的海边建了一个动物实验站,我去给他做实验助手,教授交给我的第一项工作是寻找鳗鱼的性腺,主要是确定雄性鳗鱼睾丸的位置。”

玛莎不解地问:“为什么鳗鱼的睾丸需要确定位置呢?看不见吗?”

弗洛伊德点点头,说:“正是这样,鳗鱼是一种很原始的鱼类,它与一般鱼类不同,成熟前是雌雄同体的,我们很难区分它们的性别,但是,当它们性成熟后,就游往大海了,从来没有人在大海里逮到过它们。”

“雌雄同体?”玛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由得轻声重复了一遍,又问,“您后来找到您要找的东西了吗?”

弗洛伊德有点得意地说:“找到了。”又耸耸肩,“只是不算是我找到的。”

玛莎惊讶地说:“那为什么?”

“因为在我找到以前,有位塞尔斯博士曾猜测过它在哪里——他猜对了,因此我不过是证实了他的设想。”

玛莎遗憾地摇了摇头。

弗洛伊德笑笑说:“没有什么,我毕竟证实了塞尔斯博士的猜想,后来,克劳斯教授在科学院宣读了我的论文,又把它发表在科学院的学报上。”

他接着像一个教授一样宣讲起来:“虽然这对于科学是个很小的问题,但并不等于它的意义也很小,对于科学,使所有能够清楚的问题的答案呈现在人类面前是所有科学工作者的共同责任,我们的知识并非一开始就像现在这么庞大,而是通过像鳗鱼的性腺这样一个个小问题的解决,将知识一点点积累起来,再经过大师们的深化,使它们理论化、体系化,成为可以写在课本上的知识。例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实际上,在他之前,拉马克已经提出了用进废退学说,住在马来亚的一个英国生物学家华莱士甚至提出了和他基本相似的学说,只是没有他那么多例证、那么完整而已。如果没有拉马克、华莱士这些与达尔文一样杰出的人们的共同努力,进化论就很难产生,如同没有大地作基础,我们的高楼大厦将无从建造!我的责任就是通过寻找这样小问题的解决,再逐步达到对自然、对人类更本质的认识!”

玛莎又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桌面上的那只手,她眼中含着热泪说:“谢谢您,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使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完全与我以前看到过的小地方不同的世界,它太美了、太崇高了……”玛莎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喘了口气,有点羞怯地笑着说,“您给了我一件最好的礼物,是跑遍维也纳的大小商店也买不着的。”

弗洛伊德笑着说:“我可以向您索要一件回礼吗,伯奈斯小姐?”

玛莎说:“当然可以,不过您需要什么礼物呢?”

“您的一幅小像。我要把它挂在脖子上,像守财奴爱金子一样地爱护它呢!”

他知道他已经爱上玛莎了,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点爱他。

玛莎脸红起来,他觉得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您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您那天的情景吗?傍晚我臂弯里夹着书,走进客厅,正因为决定不了是不是要继续留在布吕克教授那里而烦恼,看见你在看我送给妹妹们的大海螺,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那时你还没有抬起头来,所以我并不是被你的美丽吸引了,我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缘故,要是往常,我一步就跨进我的房间去了,等到你抬起头来,我就忘记这个世界了,玛莎——”

他突然停住了,他听见了玛莎的哭声,他看见玛莎双手蒙住面孔,泪水透过白如玉的手指间,在苍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湿痕。

“玛莎,我亲爱的玛莎!”弗洛伊德感到心里狂喜得要炸裂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扑过去搂姑娘的肩膀。玛莎站起来,他将她搂入怀中,他紧紧地抱住了心爱的姑娘,弗洛伊德要将她压进自己的躯体,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玛莎,玛莎,我亲爱的玛莎……”

宝石与珍珠

有理由相信在使弗洛伊德终于决定放弃纯科学生涯的诸因素中,玛莎也是个不小的因素。自摩德林回来后,像所有年轻男女一样:他们坠入了爱河。详细情形不难想象:大量散步、大量幽会、大量书信,还有大量情意绵绵的话语。这些都有弗洛伊德的书信做证,在他们等待结婚的日子里,光弗洛伊德写给玛莎的信就有上千封。在他们相爱以后不久的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玛莎,您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今天能够到您的家里,坐在您的身边,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真想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散步永远不会停止。我不能说出是什么使我如此如醉如痴;我不敢相信我会在几个月内见不到您可爱的倩影;我不敢相信不会有更好的人将您从我身边夺走。短短的两个星期,我心中充满了多少希望、忧虑、欢乐和苦难。但对于我自己,我深信,如果我有过丝毫犹豫,我就绝不会像在这几天一样流露我的真情……

不,现在我不能在这里说那句我一定要说的话,我没有信心,那句话姑娘可能会喜欢也可能会讨厌。我只要说:下次我们相见时,我要用“你”来称呼我最心爱、最思念的人,我渴望能确定我俩的关系,虽然也许我们不得不长久地隐瞒。

这封信里有两句话需要解释,一是弗洛伊德说“我不敢相信会在几个月内见不到您可爱的倩影”,二是“虽然也许我们不得不长久地隐瞒”。

第一句话是因为玛莎马上要到万兹贝克去过夏天了,因为没有了丈夫,伯奈斯太太没有必要整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她就在她的几处房产之间搬来搬去,这里过个夏天,那里过个冬天,又在另一个地方过个春天,艾黎虽然要挣钱养家,不能和她一起走,但玛莎和敏娜只得跟着她走了。

第二句话是因为几乎可以肯定伯奈斯太太不会同意他们恋爱。对于儿子和安娜的事,她已经一肚子的不高兴了,再要是女儿也给弗洛伊德家夺了去,那还得了!她不是觉得安娜和西格人有什么不好,她相信他们都是好青年、好姑娘,可是他们有一个她不能原谅的缺点:没钱!她活了大半辈子,深知钱的重要和没有钱的可怕,因此,她在儿女的婚事中考虑最多的就是钱。尤其是艾黎,这样出色的小伙子,只要他肯,找个有一二十万盾陪嫁的犹太姑娘,点点头就行了!至于玛莎,伯奈斯太太一点也不急,她长得美,喜欢她的小伙子多的是,不用嫁妆也嫁得出,她之所以不想她和西格谈恋爱,完全是为了女儿。她想,弗洛伊德家的日子那么苦巴巴,弗洛伊德又是书呆子,不会挣钱,将来还不把女儿饿死!

由于这些明摆着的缘故,弗洛伊德和玛莎的大量书信,都只能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传送,弗洛伊德的这封信就是通过艾黎偷偷转交的。

只要不谈及嫁娶,伯奈斯太太对弗洛伊德还是不错的,离开前,她邀请弗洛伊德全家去她那里做客。阿玛莉身子不好,雅各布要去挣钱,都不能去,安娜和西格可高兴了!他们在伯奈斯太太邀请的那天精心打扮一番,兴冲冲地去了。

伯奈斯家住在第三区的马特豪森街,就在蓝色的多瑙河旁边,大公园附近,是栋挺气派的房子。伯奈斯太太还算热情地接待了两兄妹,她是个典型的北欧人,不仅身材魁梧,身上也无一处不巨大,有一张既长又宽阔的面庞,高而挺直的鼻子,同样宽广高大的身躯,手里老捏着一副单片眼镜,不时提起来看看同她说话的是哪个家伙。面上神情十分威严,好像时刻都在提醒儿子和女儿她才是伯奈斯家的家长哩!

和伯奈斯太太客气一番后,艾黎就邀请他了:“西格,到我房间去看看怎么样?”

弗洛伊德当然高兴,只是不敢显出很高兴的样子。随着艾黎进了他的房间,这是一个单身汉住的最好的房间了,每一个小地方都布置得令人说不出的惬意,弗洛伊德不由得啧啧称赞。

艾黎笑着说:“这都是玛莎替我布置的!”

弗洛伊德顿时双眼放光,朝门口看看,艾黎悄声说:“我带你去玛莎房间。”

玛莎的房间就在艾黎隔壁的隔壁,门一推就开了,艾黎笑着说:“我进我的房间去了,玛莎一会儿就上来。”

弗洛伊德进了玛莎的闺房,房间大小与艾黎的差不多,只是朴素些,有一个大窗子,窗外可以看到碧蓝的多瑙河水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窗边靠墙有一个小书架,书架前有一张小写字台,想是兼作梳妆台,上面放着梳子和几个化妆品盒,写字台前有一把小皮椅,床在窗子的对面,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被子上放着大小两个枕头,大的是靠枕,就是这些。他心里不由得涌起难言滋味,既为玛莎的俭朴感动,又为自己找到这样一个妻子而庆幸。“我将来能给她的,也只能是这样一个家、这样一间卧室啊!”他听到门口轻轻一响,转过身来,看到玛莎笑吟吟的面庞,他喊道,“亲爱的玛莎!”张开双臂。

玛莎扑进他的怀抱,两人一言不发地拥抱了好久。

弗洛伊德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说:“亲爱的,我可以给你戴上吗?”

玛莎从他的脖子上抬起头,一看,是个老式的,但非常漂亮的宝石戒指,她双眼放出欢乐的光芒,俏皮地说:“西格,我可以把它看成求婚吗?”

弗洛伊德深情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亲爱的!”

玛莎默默地伸出手指,弗洛伊德小心地捏着修长洁白的食指,将戒指轻轻套了上去。

“你看,亲爱的,多美,好像为你定做的一样!”弗洛伊德叫道。

玛莎抬起手凑在眼前,仔细打量着,眼中溢满幸福。

“这是我们弗洛伊德家代代相传的宝物,亲爱的,我希望有一天会由你传给我们的孩子。”弗洛伊德轻抚着玛莎的肩膀说。

玛莎红了脸,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想得太远啦,弗洛伊德博士!”然后又爱抚起戒指来,仿佛它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好一会儿,又把它摘了下来,装进盒子,拥抱着亲爱的未婚夫,说,“亲爱的,我会好好保护它,像保护我的眼睛一样!”

弗洛伊德有点遗憾地接着说:“等到伯奈斯夫人同意我们的婚事时再戴上。”

玛莎也叹了口气说:“我真想立刻就戴上下去给母亲看!”她突然记起了什么,走到她的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手里也有了个小盒子。

她轻盈地走过来,递给他,笑道:“要是你不来,我就要给你送去了,你看是什么?”

他当然猜得到!他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他见过的最美的戒指,上面镶着闪亮的珍珠。

他深情地看着玛莎,说不出话来。

玛莎轻轻地说:“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他说他把他的爱藏在这里面,他要我把它送给会像他一样爱我的人。”

他戴上戒指,紧紧地抱着他那么爱着的姑娘:“我爱你,玛莎,我对你的爱将与我的生命同在!”

玛莎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说:“亲爱的,你怎么只爱我和你的生命一样长?书上的恋人们都说要爱到天荒地老呀!”

弗洛伊德笑着说:“可我是个天生的无神论者,亲爱的。”

玛莎叹了口气,说:“哪怕说说空话也好啊!”

弗洛伊德被她娇柔的幽默逗得笑起来,紧紧抱住心爱的人。

“西格,我们多久才能结婚?”

弗洛伊德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的祖规是七年。”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段难以忍受的漫长岁月,但无论多么漫长、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他们都会忍受下去。

弗洛伊德说:“亲爱的,我想我应该做出决定了,我明天就去同布吕克教授商量。”

“什么决定,亲爱的?”

“我要放弃纯科学研究,开业行医。”

玛莎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说:“可是你很希望搞科学研究啊?”

弗洛伊德摇摇头,苦笑着说:“那样恐怕要到八十岁才能和你结婚,亲爱的,我们要敢于面对事实,行医也许不能找到消灭疾病的办法,至少我能实实在在治好病人,何况它还能使我们早点生活在一起,能使我父亲不去工作,给妹妹们准备点嫁妆,给亚历山大找所好学校……”弗洛伊德的苦笑逐渐变成了舒心的笑。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知道,面临的将是漫长的等待岁月,弗洛伊德还只是大学最低级的示范实验员,即使下决心行医,也至少有两年的实习期,在那以后他才可以开办诊所,但诊所开成后多久能攒足结婚的钱呢?两年?也许需要五年、六年甚至七年。

“书信会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弗洛伊德轻声地说,凄凉中透出坚强。

痛苦的甜蜜

订了婚的弗洛伊德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但这甜蜜远非蜜糖般只有甘甜。几乎从爱情的第一天起,他就遭受着爱情的鞭打,痛苦成了他享受幸福的方式。

影响他爱情美满的第一个因素是弗洛伊德同玛莎家人的恶劣关系。虽然没有告诉伯奈斯太太他们的事,但从暗暗订婚起,他与未来丈母娘的关系就比先前更坏了。伯奈斯太太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并不把子女的幸福看得比自己暮年的安乐更重要,她从来要求儿女们听她的话,不能有半点违拗。玛莎与敏娜基本上也这么做了,这使得弗洛伊德心里窝火极了,他不止一次地在给玛莎的信中抱怨未婚妻母亲。有一封信是这样评价伯奈斯夫人的:

……她是富有魅力的,但与我合不来,我想以后这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想找出她与你的相似之处,但几乎什么也找不到。她很热衷于使气氛紧张起来,并且强求别人尊敬她。我不止一次地预见到我对她会有看法,我并不想刻意回避这些看法。一是她开始对我的弟弟不客气,我非常爱他。另一点是我决心使我的玛莎的健康不要因为一味的孝顺与节食而受到损害。

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家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其中只有最大的和最小的是男孩。弗洛伊德对比他小十岁的亚历山大从小有一种父亲般的感觉,也像一个父亲一样处处护着他,对他弟弟不客气是他最受不了的事。后来,他还因为弟弟与艾黎大舅子闹一场。玛莎的健康也是他最关心不过的事,玛莎是个娇小的姑娘,面颊一年四季都是苍白的,弗洛伊德很担心她不健康。玛莎去了汉堡后,有一次信中说她感觉不舒服,没把他给急疯了。他一心只想要玛莎注意身体,但觉得伯奈斯太太好像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健康,有时还出些弗洛伊德认为不利于玛莎健康的主意,而玛莎总是赶紧照办,叫他又气又急。

伯奈斯夫人除了不喜欢儿女与穷人结婚外,她还有一个不喜欢的,那就是维也纳,无论它的空气还是它的市民。她一直怀念着她的汉堡,丈夫去世后,她想她现在是伯奈斯家的一家之主了,她做出的第一个大决定是搬到汉堡去,艾黎在这里有工作,但女儿们是要跟着她的,虽然敏娜与玛莎都不愿意,但她还是执意走了,这使得她的两个未来女婿恨死她了。

弗洛伊德同伯奈斯家的另一个主要成员,也是他的妹夫的艾黎关系后来也搞僵了。他们的关系本来还可以,他对艾黎不顾安娜的无分文嫁妆而娶她很感动,他也知道艾黎完全找得到有钱的太太。但这些都没有阻止他们关系的恶化,事情始发在亚历山大身上。

那时亚历山大中学毕业了,担任一家经济学刊物编辑的艾黎叫他在他那里当学徒,按照当时的规矩开始没有给薪水。过了两个月,弗洛伊德便叫弟弟去问艾黎要工资,艾黎说两个月后才给,弗洛伊德就叫弟弟再也不去那里了。当艾黎向他抱怨他的兄弟时,弗洛伊德一点不客气。艾黎气得够呛,回去便对母亲说弗洛伊德如何如何,母亲当然站在儿子一边一齐怪弗洛伊德,这样,他与他们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另一件事以后还要说,就是艾黎拿了玛莎的嫁妆钱去投资,当弗洛伊德与玛莎结婚要用钱时,还不怎么想送回来,弗洛伊德认为他想占便宜,这令他们的关系几乎一发不可收拾——一八八三年他妹妹与艾黎结婚时,他没有参加婚礼。

他与伯奈斯母子简直成了路人。

如此局面下最痛苦的是玛莎,她一方面要与家里人和睦相处,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弗洛伊德不痛快。一方面母亲只想她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一方面未婚夫又几次告诉她她在他与她的家庭之间只有“要么……要么……”的选择。这种争执的结果她只能在偏向未婚夫的前提下尽量与母兄和睦相处,她做到了,但却怎么也不能使她的这三个至亲和谐起来。

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相恋后开始的一段,偷偷订婚后,他就开始少去伯奈斯家了。玛莎家搬到距汉堡不远的万兹贝克后,他们频繁地通信,但弗洛伊德的信不能直接写给玛莎,他找到了玛莎一位朋友,请她写了许多信封,里面装上他的信。玛莎写给他的信则直接寄往医院。这样偷偷摸摸地直到他觉得有条件可以公开向伯奈斯夫人求亲时。

横亘在爱情路上的不单有家人,还有他们自己,像所有的情人一样,他们的相恋也是经常伴随着争执与误会。

玛莎虽不是国色天香,但颇有魅力,喜欢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弗洛伊德可不是那种看得开的人,也许是缺乏自信,他对玛莎要求严苛。玛莎也不是千依百顺性格的女人,一旦弗洛伊德对她过分苛求,她就毫不客气地反驳,坚持她自己的原则,这常使弗洛伊德痛苦不堪,尤其在爱情的初级阶段。

早在弗洛伊德得到玛莎的爱情之前,玛莎有一位表兄,他们从小非常要好,弗洛伊德第一次听说这位表兄是玛莎在替他制作一个纸文件夹时,那时他便想:“我没希望了,玛莎有心上人了。”

一八八三年七月,玛莎搬到汉堡后,这位表兄更是经常与玛莎在一块,把弗洛伊德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真正使他与玛莎产生冲突的还不是表兄,是一个画家。

弗洛伊德做事情的方式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全心投入。对爱情更是这样,他对玛莎的爱情不仅仅是热情,而是狂热,这样,爱得深所以求得切;怕得深,于是妒得狠,他就是这么嫉妒弗里兹的。

早在认识弗洛伊德之前,玛莎已经认识弗里兹了,他是个性格开朗、爱好广泛的家伙,很浪漫。他不断地邀请玛莎到处去看博物馆,讲解名画,甚至叫她学绘画。他还能天天上玛莎家去,光这个就叫弗洛伊德大感不安全了。他恨起画家来,写信给玛莎说:

我认为那些艺术家与我们这些天天沉浸在科学研究细节中的人是天生的敌人。我们明白他们的艺术使他们拥有轻易地打开所有女人之心的钥匙,但我们在那把锁前却束手无策……

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未来的连襟索恩伯格告诉他:“西格,当弗里兹听到你和玛莎订婚的消息后,满脸泪水。”这不是明摆着吗?弗洛伊德再也不理睬弗里兹了,虽然他们曾经是朋友。

看到这难堪的局面,一天,索恩伯格请他们喝酒,想化干戈为玉帛。几杯酒下肚,弗里兹突然泪流满面,他恶狠狠地对弗洛伊德说:“如果你没有使玛莎幸福,我就杀了你,再自杀。”弗洛伊德对他的话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真是强者。弗里兹又说,“你不信吗?只要我写信叫玛莎甩掉你,她一定会那样做!”这话逗得弗洛伊德笑起来,他说:“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高点儿了吧?”

弗里兹怒不可遏地拿出笔来,当场给玛莎写了一封信,声称是叫她“离开没出息的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把信抢过来一看,顿时脸都气白了,里面哪是什么叫她离开弗洛伊德,全是绵绵情话,就像他写给玛莎的那些!他把信撕得粉碎,第二天就去信要求玛莎与弗里兹断交。玛莎当然拒绝,并说她将给弗里兹写信,告诉他他们的友谊一如往昔。

这样的情形非止一次,每次弗洛伊德都一连几天气得双眼发黑。但过了这几天后,又会发现原来自己错了,立刻写信向玛莎道歉,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当然,事实是,在下一次——那并不需要很久——来之前才没有下一次。他那些道歉信中的一封是这样写的:

……没有比这更发疯的了,我对自己说。你自己没有一点优点却赢得了你最敬爱的女孩,两个星期后你却认为没有比用花心去责备她、用嫉妒去折磨她更好的了……当有像玛莎一样好的女孩喜欢我我怎么还去害怕什么马克斯·迈尔之流呢!这都说明了我的愚笨,根子在于爱得太深的自我折磨……现在我已经把它像病一样赶跑了……我对于马克斯的这些情绪都来自我的不自信,与你没关系。

但在所有的痛苦当中,最使他们痛苦,也最经常地折磨他们的,还是离别,在他们四年的相恋历程中,足有三年是在相思之苦中挨过的。特别是当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七日伯奈斯夫人执意回到她钟情已久的汉堡后,他们更是只能一个在维也纳对月长吁,一个在汉堡迎风落泪了。

在这样的情形里,能解相思的没有温情的拥抱,只有传情的鸿雁了。在三年的离别中,他们像写日记一样地写信,这些信中留存下来的约有两千封。弗洛伊德去世后,玛莎本想将它们与他们夫妻的生命一样付之天地。但在孩子们与弗洛伊德学生们的极力劝阻下同意保留下来。第一个得到阅读权利的是厄内斯特·琼斯,弗洛伊德最忠实的弟子与朋友。琼斯后来说,那些信展现的是一颗最热烈的爱与最忠实的心——有时热烈得嫉妒,有时忠实得狭隘。它们与弗洛伊德在他的事业当中表现出来的坚定与冷静完全不同,但这样展现的才是他的生活、他的人格。这些信是写作弗洛伊德传记的主要精神材料,前面已经引用了不少,后面仍将引用很多,它们无不体现着弗洛伊德的心灵深处的思想,这里试引用一八八四年六月十九日的一封:

毕竟,你理解了你对于我生活的重要,只有在我内心最大希望的鞭策之下我才能工作。在遇见你之前我不懂得生之欢乐,现在既然你“原则上”是我的了,完完全全地得到你是我珍惜生命的前提,不然的话我一点也不会在意它。我已经做了许多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觉得十分艰难的事。例如作为一个被贫困折磨的人去研究科学,又作为一个贫困的人去追求一个贫困的女孩——然而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冒许多险、抱许多希望、做许多工作。至于平庸的小市民的常识,我久已弃之了!

在另一封信里他诉说未婚妻的思念之情:

……我非常想你。不,还不是非常想,是想极了、想病了、想疯了、想死了……一句话,我对你的思念,难以言表。

当然,这些离别与离别之苦未始没有好处。对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爱,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如此的思念使人们比每小时都待在一起关系更加紧密。鲜血与痛苦一起织就了最坚固的纽带。”对于后来的人们,这不但给我们提供了写弗洛伊德传记的素材,而且使我们看到了在现实中已经看不到的忠贞不渝的爱。

为什么弗洛伊德与玛莎不早日完结这无尽的痛苦呢?缘故最简单,又最难以克服,就是钱。这问题如同今日阻碍着无数有情人成佳偶一样阻碍着弗洛伊德与玛莎。

前面已经说过,弗洛伊德终于决定放弃纯科学研究,转而从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遇见了玛莎,得到了她的爱,爱的自然归宿就是婚姻。但怎么结婚呢?结婚就意味着要建立一个家庭,但家庭可不是光爱情就成,得要钱——这就是症结所在了。那时弗洛伊德只是布吕克教授的一个示范实验员,每月工资不足三十盾,连自己吃饭都不够,哪还谈得上其他。而他又不像弗莱施尔那样家里有的是钱,要钱就得自己用双手挣。就像我现在用双手打字一样,他要用双手去看病。这样,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开业行医。在正式开业行医之前,以至于在开业后相当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贫穷之中,不是一般的穷,而是几近赤贫。他不得不常向朋友们,弗莱施尔、布洛伊尔等,借钱以维持生计。

首先,他一直从布洛伊尔那儿定期接受借款,到他得到博士学位时,总数已近一千五百盾,他只能“希望”有朝一日能还清这笔对他的收入来说过于巨大的债款。他的家庭也同样不得不经常接受阿玛莉亲戚的周济。弗洛伊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苦苦挣扎,像他对玛莎说的一样:“冒许多险,抱许多希望,做许多工作。”

正是由于有了希望,即使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弗洛伊德没有叫苦叫累,找定了他要走的路以后,他就义无反顾地走起来了。他们的爱情也在这艰苦里得到了升华。到了一八八五年,他们已经彼此自信完全获得了对方的爱,弗洛伊德在这时写的一封信中说:

我承认我们现在已经明智地认识到我们的爱毫无疑问,但是倘若没有过去的一切就不可能如此。如果在你给我带来许多痛苦的两年时光里,我痛苦的深度没有以一种无可置疑的方式使得我意识到我对你的爱的强度,我就不会获得现有的信仰。让我们不要轻视每一封信,它使生活值得活着、去等待那个决定着生与死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别的选择,那些为了战斗与胜利的艰难岁月,只有在它们之后我才找到宁静,去工作以便得到你,只有在赢得这一步后我才能去想其他。

但这一步还没有走到,他还没有给倾心相恋的姑娘戴上结婚戒指,他还有很多路要走——虽然路已经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先得完成他的实习,再去巴黎,再回来开业行医,挣足够的钱为他的新娘安排一个家。

终成眷属

到一八八五年,弗洛伊德觉得生活不像以前那样与他作对了。首先他已经完成了在总医院的实习,并获得了私人讲师职称,这对不久就要开张的诊所无疑是金字招牌。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是伯奈斯夫人经过这么两三年的风雨,对儿女婚姻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了,还在汉堡的最后几个月,她没有再做什么阻止女儿与心上人直接通信的事。这对于她也就表示同意婚事了,玛莎把这个巨变告诉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欢喜非常,从此,他可以大模大样地自己写信封了,去汉堡看玛莎时不用躲在旅馆里等玛莎从家里溜出来了,虽然这时他正在军中服第二次役,但这只是一次演习,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一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等待解放的那天。

到了与玛莎约定的那天,穿上他最好的衣服,登上了去万兹贝克的火车。窗外宽广的草地上一排排柏树、一片片橡树一掠而过,时而看到工业化带来的一群群烟囱里冲出钻天的黑烟,火车吐出的烟也像一条长蛇扑来,又向后奔去。他不由得想:“过去的岁月也就这么流逝了啊!”他但愿伯奈斯夫人的敌意像这黑烟一样消失在无边的过去。

他感到车慢了下来,已经到了万兹贝克。他一眼就看到了月台那边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他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整了整领结,竭力装得像个庄重的绅士。

下了火车,玛莎站在他面前,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握着玛莎柔若无骨的手,勉强笑着说:“亲爱的玛莎,你一见我就伤心吗?”玛莎带着泪也笑了。

西格又小声说:“我奇怪我竟然没有发疯。”

他们手挽手走在万兹贝克的小街上,比起维也纳来,它的一切好像小了一倍。街上满是一个个抱着鲜花叫卖的女人。弗洛伊德买了一束淡黄色的康乃馨,滴着水珠。玛莎会意地一笑,幸福地依在他身边,仿佛他们已走在教堂的祭坛前。

伯奈斯家万兹贝克的住宅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下,一片小树林前。这样的小山包在一马平川的这一带很耀眼。弗洛伊德抱着康乃馨,有点不安,他已经不止一次来看过玛莎了,但以前从没有进过这所漂亮的房子,他想:“伯奈斯夫人会怎样接待我呢?”

玛莎突然把他的胳膊紧了一下,吃惊地说:“西格,你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伯奈斯家门口台阶前,有一个魁伟的身影,那是伯奈斯夫人,正向他们招手呢!

弗洛伊德不由得侧头看了看玛莎:“亲爱的,你想那可能是你母亲吗?”

“为什么不可能?”玛莎有点顽皮地向他笑道,“西格,你等下要恭恭敬敬地向妈妈行礼,她很老派的。”

弗洛伊德乐呵呵地说:“我很高兴向高贵的伯奈斯夫人行礼,只要她不转过身去。”

伯奈斯夫人不但没有转过身去,还主动问好:“你好,弗洛伊德先生。”

弗洛伊德深深地鞠躬:“您好,尊敬的伯奈斯夫人。”一个不错的开头,他想。他递上鲜花,伯奈斯夫人露出了难得的笑脸,感慨地说:“谢谢你,弗洛伊德先生,已经二十年没人送过我鲜花啦!”

他进去后看到了敏娜,她比以前更瘦了,弗洛伊德知道这是因为索恩伯格也瘦了。他也不由得难过,想到了不幸的索恩伯格,他几天前还找来布洛伊尔,布洛伊尔称得上是全维也纳最好的内科大夫,对他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他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只能期望奇迹了。他又想到了他们的恋情,他们一直没有让伯奈斯夫人知道,也许伯奈斯夫人永远不会知道小女儿为什么成天郁郁不乐了。

晚上,玛莎邀弗洛伊德去看看万兹贝克的月亮。“你会发觉比维也纳的圆多了。”她自信地说。

他们手挽着手在月光底下走了一会儿,弗洛伊德紧紧搂着他那么想念的人的腰肢,问:“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玛莎挣开他的手,回过头,笑着说:“怎么,西格,你原来一直没有向我求婚,我还以为你早说过了哩!”

弗洛伊德重新将她抓回来,说:“当然说过了,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这是说,亲爱的,你愿意在最近的将来做我正式的妻子吗?”

玛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弗洛伊德看见她眼中闪着亮光,玛莎用颤抖的声音说:“什么时候?”

“六月十七日。”

他们停了下来,凝望着彼此的眼睛,似乎在里面看到了摩德林山果实累累的葡萄园,看到了那栋红顶的小楼,小楼后美丽的花园和花园里那棵菩提树,它正在微风中摇摆着它手掌般的叶子,祝他们幸福!

“我愿意,亲爱的!”玛莎眼中闪着泪光说。

“我一回去就向伯奈斯夫人求亲。”弗洛伊德笑着说,“你想她还会像以前一样不高兴吗——我打赌要是以前她听到我的提议不会高兴。”

玛莎笑着说:“现在不一样了,你写给她的信打动了她。”

他们热烈地接了吻,往回走去。回到客厅里时,看到伯奈斯夫人直直地坐在她的大沙发上,这是她的宝座,家长地位的象征。她默默地听完了弗洛伊德的请求,用她一贯冷静的口气说:“弗洛伊德先生,我知道你和玛莎四年之前就开始了你们的恋爱,我一直没有表示我的支持,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但现在不管我有什么理由——那个理由仍然是成立的——我同意你娶我的女儿。但据你说你希望尽快结婚,我也不反对,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伯奈斯夫人仍那样直直地坐着,连眉毛也不抬。

弗洛伊德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伯奈斯夫人嘴角浮出稍带讥讽的微笑,说:“你用什么结婚呢?你知道我很穷,付不起嫁妆。”

弗洛伊德镇定地说:“夫人,我们会有办法。”

伯奈斯夫人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同意——但记住,一切都靠你们自己!”她伸出了手,弗洛伊德使劲吻了一下,满脸通红。

他小声说:“夫人,我希望婚礼在六月十七日举行。”又把伯奈斯夫人吓了一跳,不过这些她已见怪不怪了。

与玛莎结婚,这是弗洛伊德几年来做梦都想的事,他知道他这一生除了这个没有更大的愿望了——至少现在没有。他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之所以要在布吕克教授的实验室里继续搞他的组织学研究、之所以热衷于可卡因,无非是想早点做出比较大的成就,这样就能找到一个好职位,有较高的收入,能使他尽快和玛莎结婚。他们的爱情之路已经够长的了,现在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爱坚如磐石。他在一封信中总结他自己的感情历程说:

开始的日子里,我对你的爱情混合着深深的伤痛,后来是对永久的忠诚与友谊的令人愉快的自信,现在我只怀着热情的喜悦来爱你——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希望。

结婚之前应该调整好的,他们已经调整了。也就是说,他们懂得了各自在未来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经过顽强努力,他已经使好强的玛莎基本懂得她是属于他的,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扮演主要的角色——当然不是主人的角色。玛莎也已明白,原则上她得听从他——丈夫的安排,这是人类几千年来在男女之间的自然法则,她甚至接受并且最终习惯了弗洛伊德有点狭隘的独占观念。有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有一年冬天,玛莎想去溜冰,她去问弗洛伊德是否同意,弗洛伊德一口回绝了。玛莎感到难过,问为什么,他解释说,现在他没有时间陪她,溜冰需要同伴,按照当时的风俗,势必会有一位男士出来充当她的骑士,他会拉着她的手,使她不致跌倒,也许他还会有意让她跌倒,那样男士就可以双手放在她臂弯里扶她起来了。他——她未来的丈夫,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玛莎除了把这看成爱的表示,还能怎样呢?

这样,在经过四年的爱情生活后,他们在心理上已成夫妻。剩下的就是如何使他们成为事实的夫妻了。这时,他们的婚姻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钱。

其实,弗洛伊德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就像他在一封描述他们未来之家的信中所言:

我们所要的不过是我们可在那里生活、用餐、接待个把客人的两三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做饭时火不会灭的炉子。再就是那些生活必需品:桌子、椅子、床、一面镜子、一座钟,好提醒我们度过的幸福时光……

但这样的基础设施对于他们也是何其之难!弗洛伊德估计结婚他至少需要有二千五百盾,他计算时这笔钱只是个数目。但他最后搞到了这笔钱,与其说是辛苦挣钱的结果,不如说是一凭运气、二靠人缘。

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在医院时最高的月薪是他做代主任时的四十五盾,还只拿了几个月,他得的一点奖学金还在巴黎就已花得精光。他结婚前行了几年医,但挣的那几个钱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用说存钱了。哪里来钱租房子、买家具、办喜事呢?

一是靠他的朋友。首先是帕里斯,他是弗洛伊德的同事兼朋友,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看到弗洛伊德实在穷,就在一八八四年四月主动给他提供了一笔一千五百盾的“贷款”,由于主要是供给弗洛伊德去万兹贝克看玛莎用的,弗洛伊德就叫它“玛莎基金”。直到现在结婚,还剩约一千盾。另外就是布洛伊尔,他几乎是定期借钱给弗洛伊德。至于他另外的朋友们,他也零零星星借过不少。现在能留给他结婚的,只有帕里斯那笔钱了。这都凭的是他的人缘。至于他的运气,其实是玛莎的运气。玛莎有几个阔亲戚,她自己原来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她的一个姨妈又送了她一笔,加起来二千六百盾。就在她婚前两个月,她的另一位姨妈又送了她一千二百五十盾,她在伦敦的一位远房叔叔,十分富有,送了她八百马克。这样凑起来,结婚、加上建立一个新家所需的钱勉勉强强够了。

弗洛伊德本来与玛莎商定在他们相识五年的纪念日:一八八七年六月十七日,举行结婚仪式。那时他还在舒尔茨的神经病科里做代理科主任,当他得知他获得了去巴黎的奖学金,他立刻把婚期提前到了一八八六年年底,在这年春天,他从巴黎回来后,听说他在卡索维茨基医院里的位子已铁定了,他又把婚期提到了这年十一月,后来,他还要提前——他已经等了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发现每一天都那样长得难熬,他不禁佩服起自己过去的忍耐力。

这里回顾一下弗洛伊德在此之前的经历,这些经历是他漫长人生苦旅的肇始。后面将专门传述。一八八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到一八八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弗洛伊德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后,在维也纳总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他去了巴黎跟从当时最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夏科研究精神性疾病的起因与治疗。一八八六年二月离开巴黎,到了柏林,在著名儿科病专家巴金斯基处学习了一段时间,一八八六年四月四日回到维也纳。

这时正是维也纳春天最美丽的时节,一个个鲜花盛开的街心花园、一棵棵绿叶森森的行道树将维也纳打扮得分外妖娆,站在宽阔无比的约瑟夫大街,他有恍若隔世之感。这时家里已经没有地方给他住了,他就在罗瓦纳大街二十九号,距父母只有两个门的地方租了一个房间,并且寻找他在结婚以前,甚至婚后能住的、真正的“家”。经过一番“探索”,他在金碧辉煌的大皇宫附近、罗森纳大街七号租到了一套合适的房子,有两大间和一小间,类似于我们现在的两室一厅。是时弗洛伊德已经完成了实习,迫不及待地要运用十三年来所学的医学知识,开设他的诊所了。

他向布洛伊尔、罗森纳格尔、迈内特这些不但是杰出的科学家、也是维也纳人最信服的医生请教了一番行医之道。将他的“两室一厅”中的大客厅用一道帘子分开,一半做卧室,另一半就是诊所。开业之前,他在报纸上登了如下广告: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维也纳大学神经病理学讲师,在巴黎研修六个月之后,业已归来,现寓居于罗森纳大街七号。

他又送了两百张名片给维也纳的同行们,一八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是西方人的复活节,他的住处门口挂上了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书“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诊所”,算是正式开业了。

开业第一天,他收到了三个病人,其中两个是朋友送的贺礼,用送病人的方式表示对新同行与新竞争对手的祝贺是维也纳大夫们常用的方式。第三个是个自称有点头痛的女士,弗洛伊德认为她大可不必找大夫,他也知道这样的女士乃医生们的天赐洪福。她们要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要么丈夫有钱,所以有钱又有闲,看病不过是种消遣方式,她们也从不懂治感冒与治肺结核之间的诊费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开张还算吉利,关上诊所大门后,弗洛伊德医生点清当天的收入,不由得想要是天天能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但接下去几天就不行了,维也纳人像跟他逗趣,让他尝了点甜头后就躲到一边去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候诊室抱怨:“这真称得上是候诊室,不过是我这个医生在等候病人。”

到六月份情况又有了改善,同行们送来的病人又多起来,这大半归功于他治好了同事们送来的一些疑难病患者。

例如他的一位医生同行,满面疲倦地来找他,告诉他妻子的失常:“她以前是个很保守的女人,但近来每次我们去参加晚会,她都打扮得花里胡哨,同身边的男人眉来眼去,不顾我就在旁边。她性欲亢进,越来越主动,要求越来越频繁,弄得我筋疲力尽,还不能满足她。”说罢医生就留下妻子,看他的病人去了。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身材高挑,满头金发,胸脯丰满,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弗洛伊德,一边介绍着她的病情,一边就挺着丰乳往他的身上挨过来。弗洛伊德赶紧把她打发走,他请维也纳大学的妇科教授科罗巴克给她进行妇科检查,但教授表示他也无法断定她的病因。弗洛伊德苦思冥想,诊断医生太太是患了复活硬化症,这是一种罕见的病症,常导致性欲亢进。结果表明他的诊断是准确的。

给他送病人最多的还是布洛伊尔。维也纳人称他为“神奇大夫”,找他的病人常要排队。另外,罗森纳格尔教授也送来了葡萄牙大使,这位大使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弗洛伊德接待他时,本来是有点想头的,以为大使可以给他空空的钱袋放上好几个金币,甚至计划好了用它们为玛莎买件小礼物。

看到这里您也许会问:“这个大使说不付就不付吗?”那么让我们谈谈当时维也纳看病付诊费的规矩,它同现在我国的惯例颇不相同:一是病人常常不会看完病后就付费,除非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或偶尔经过。二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医生都不会主动去要钱,付不付全在病人自己。这么说假如病人都不付,医生岂不要饿死了吗?——对,就是这样。只是维也纳从来没有医生饿死过,相反都过得上比较富有的生活。三是社会底层人士,普通工人、农民、贫穷市民,医生一般都不收他们的诊费,除非他们自己要付。这就是所谓的免费病人,每个医生每天都要看相当多的这种病人。四是如果没有看好病,医生就不会收费。弗洛伊德曾治疗过一个名演员,但没有治好,他收到演员寄来的诊费后,退了回去,并写信对自己的无能表示惭愧。

这时,弗洛伊德是在为结婚而奋斗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挣到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钱。但在四月底时,付了诊所的房租后,只剩下四百盾了,还包括他一点可怜的积蓄。至于他得到的诊费,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六月份情况有所改善,这个月他挣了三百八十七盾。但单靠这种办法头发白了他都结不成婚,何况他还答应了每年给家里五百盾。

但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尽快成婚的决心,他已年届三十,能享受夫妻幸福的日子已经不多。他从万兹贝克看望玛莎回来不久,在给玛莎的一封信中,他写道:

一个人有多少青春、多少健康,能有多久使自己看着爱人容颜的改变无动于衷?倘若我听任你等着直到我能赚足够的钱付清一切,恐怕到那时你已忘记怎样开怀大笑了。自从回这儿来后,我太想你了,都不能够正常地生活了。我从无数个角度去想你,因我已将你看成我的一切:情人、妻子、同志、知己,我生活在最痛苦的空虚之中。一周一周地,我不能工作,不能对任何东西感兴趣,我不能找到恰当的表达,只知我非常非常不快活。

正当弗洛伊德忍受着相思与贫穷的双重痛苦时,祸不单行,他又接到一纸调令,他又得参加军事演习,为期一个月,而这正是医生们生意最好的季节。军令如山,他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了。这又给他几乎无从实施的结婚计划来了个釜底抽薪。

然而,我们知道,弗洛伊德绝不是那种在命运面前低头服输的人,像所有取得伟大成就之人,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就像弹簧一样,挫折越大,信心越足。因此,这一切阻碍反而激起了弗洛伊德洛与命运相对抗的决心,他就像贝多芬一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屈服”,说什么也不会再推迟婚期。

伯奈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生气,她无法理解他的倔强,来了一封语气强硬的信劝他改变主意。她在信的末尾直言不讳地说:

……推开一切其他考虑,你首先要做一个有理智的人。此刻你就像一个不能达到目的而发脾气的小孩,又哭又闹,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切。

弗洛伊德此时确是不顾一切了,即使身上只有半个盾了,也不能令他推迟一小时结婚。

与上次不一样,这次军训没有他预料的坏,从八月九号到九月十号的军训期间,他与上级、士兵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军训一结束,他就匆匆赶回来了,这时他已是弗洛伊德上尉了。因为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表现了对帝国的忠诚,司令员破格给他晋升了军衔。

他回到维也纳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原来开诊所的地方显然不够建立一个家庭。他每日白天看病,晚上四处游荡。雅各布、阿玛莉、妹妹们也一齐出动,逛遍了维也纳每一处可供年轻医生们安家的地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他在游逛中终于发现了一处合意的住宅。它是一栋新建的四层豪华公寓楼,有着非常宽阔的大门,三个雄伟的哥特式尖顶挺立在蓝天白云下,从门框到窗台处处精雕细镂,位于玛丽亚—特蕾萨大街八号,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安抚楼。这个名字里藏着一段伤心的往事。

在建造这栋楼的地方,原来坐落着久负盛名的皇家环形大剧院。一八八一年十二月八日,正在上演歌剧时,突然发生火灾,雄伟的剧院烧成一片白地。活活烧死了四百多名维也纳人。当约瑟夫皇帝建造这栋公寓时,为了纪念这次灾难,将它起名叫“安抚楼”,以安抚烧焦的灵魂们。也正因为这样,很多维也纳人视这里为不祥之地,尽管房子设计豪华且现代化,房租也较便宜,仍空着好多房间。

弗洛伊德可没有这些忌讳,这里地段相当好,隔着一条街就是维也纳大学,再过两条街就是综合医院。玛丽亚—特蕾萨大街又是维也纳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病人们来往方便,房间里到处是精美的装饰画,更重要的当然是它房租便宜。弗洛伊德仔细考察后,在二楼租下了有四间正房的一大套,他想:“这里够我们建立一个朝代了。”

他立即写信把房子的情况告诉了玛莎,包括它不幸的过去。玛莎回信说:“希望我们的幸福能安慰天堂里的灵魂们。”婚期也已最后定下了,一八八六年九月十三日。

倘若世上有什么令弗洛伊德痛恨的事,就是结婚的宗教仪式了。他的父亲雅各布向来是一个自由思想家,热爱犹太传统,但从不关心犹太教,也从不上教堂。弗洛伊德也成了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觉得那些烦琐无比的教规仪式简直可笑。他本来准备在德国结婚,那里的婚姻只要在政府那里登记一下就合法了。结婚前几天,玛莎把他的美梦打破了。当他们手挽着手作为未婚夫妻进行最后一次散步时,玛莎告诉他,在奥地利,他们的婚姻必须举行宗教仪式才是合法的。弗洛伊德气了个眼冒金星,把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和皇家最高法院诅咒了一番后,只有认命了,但玛莎允诺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临别时,玛莎拥抱着明天的丈夫,微笑着说:“给你的未婚妻最后一个吻吧,你明天就失去它了。”

弗洛伊德深情无限地吻着玛莎柔软的唇,说:“第一个吻,向我最亲爱的未婚妻告别,第二个吻,向玛莎·伯奈斯小姐告别,明天她就是玛莎·弗洛伊德太太了。”

一八八六年九月十三日,在万兹贝克市政厅,三十岁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二十五岁的玛莎·伯奈斯结为夫妇。六十五年后,玛莎·弗洛伊德还会自豪地回忆起那个没长胡子的婚姻注册官拖着尖细悠长的嗓音唱歌般地问:“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先生,您愿意娶玛莎·伯奈斯小姐为妻吗?”弗洛伊德不待他说完“为妻吗”,抢着回答:“我愿意!”把满脸庄重的注册官逗得露出了微笑。九十岁的玛莎摇摇满头银丝,也露出了同样的微笑:“那是一段多长的幸福日子啊——五十三年!”

第二天本来是个重要日子,但由于是弗洛伊德非常苦恼的日子,就不多说了,在万兹贝克犹太教堂,弗洛伊德身穿怪模怪样的犹太长袍,口吃般念着昨天从艾力丝·非利普叔叔那儿学来的希伯来语祈祷词,嘟嘟哝哝地感谢耶和华赐给他一个好妻子,又口齿清楚地保证履行丈夫的义务。包括小夫妻的父母兄弟姐妹,出席婚礼的只有八个人。然后新婚夫妻在阿玛莉的哭泣声中、在弗洛伊德妹妹们的亲吻声中、在伯奈斯夫人严肃的叮嘱声中,出发上卢贝克去了。

到达卢贝克后夫妻给伯奈斯夫人去了一封信,由两人轮流、一次写一句,声称“西格蒙德与玛莎之间从此将展开一场三十年战争”。然后,就在这座小城里过新婚第一夜。

第二天,小夫妻到达了特蕾威明顿,波罗的海岸边一座美丽的小城。他们将在这里度蜜月。白天,他们在蓝天白云、和风轻拂的海滩漫步;晚上,在潮声中享受婚姻的甜蜜,超脱了相思的苦涩、金钱的烦忧与事业的羁绊,度过了如醉如梦的一个月。

他们知道,未来并不会总是蜜月,但正因为它的短暂难得,他们倍加珍惜。

百年之约

这是本章的结尾。

它很短,之所以要将它作为本章的一节,因为在以后将没有专门记述他们爱的章节了,但是,这对他们,尤其对弗洛伊德,不但是他一生的幸福,而且对他毕生的事业都是如此重要,最好在这里超越时空,简单讲讲他婚姻生活的进程。

这是一个百年之约。

从他们一八八二年四月那个夜晚邂逅,到六月十七日订婚,到一八八六年九月十四日结婚,到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弗洛伊德逝世,历时五十七年,这是充满爱的五十七年,充满幸福的五十七年。只要读过他们的千封情书,就不难想象他们为什么会终生深情相爱。弗洛伊德在面对无数打击与谩骂,被无数人骂作淫棍,仍能毫不畏惧地提出他的力比多理论、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写出他的性学三论、倾听年轻女患者描述甚于黄色电影的经历,与他对自己、自己的行为、自己的婚姻有坚定的信心紧密相关,他一生忠于妻子、忠于家庭,所以他敢于提出任何有关性的理论——它们必不来自他的生活,而只是来自他的临床实践、来自他对无数病例的观察与思索,而非对他自己生活的反省。

同样因为如此,他的思想才不致引起严肃研究者的怀疑。他对待婚姻、对待爱情的严谨与忠诚使他们相信,他关于性的思想也必是严谨与忠诚的,绝非哗众取宠。

精神分析的爱好者与研究者当向他们的百年之约致敬!

一八八六年十月一日,度完蜜月的弗洛伊德夫妇回到维也纳,他们在玛丽亚—特蕾萨大街的新家。在这里他们将一直住到一八九一年八月。然后搬到贝格街十九号,直到一九三八年六月五日,倘若纳粹不把他赶走,相信他还会住下去的。

他们爱情的第一个果实于一八八七年十月十六日出生,取名玛蒂尔德。以后是两个儿子:让·马丁·弗洛伊德(1889.12.6),以纪念让·马丁·夏科;奥利弗·弗洛伊德(1891.2.19),以纪念弗洛伊德少年时所崇拜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奥利弗·克伦威尔;搬到贝格街十九号后,又生下了儿子恩斯特(1892.4.6),以纪念恩斯特·布吕克;女儿索菲(1893.4.12);以及最小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1895.12.3),在弗洛伊德的六个儿女当中,安娜最有成就。她终身未婚,跟随弗洛伊德从事精神分析研究,并在弗洛伊德去世后成为国际精神分析运动领导者之一,是儿童心理分析的开创者,一生著述颇丰。弗洛伊德后代中另一个成大名的是他的孙子卢西恩·弗洛伊德,恩斯特的次子,当代西方最有影响的画家之一。他将精神分析的精神运用于绘画,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

以上这些都是弗洛伊德与玛莎百年之约的果实。玛莎在弗洛伊德去世后还活了十七年,直到晚年,都生活得很轻松,当她九十五岁生日时,她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她对照片不大满意,说:“它使我看上去有了一百岁!”

注释:

[1]此诗译文转自《心灵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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