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虽去年才经翻修，但依旧显得有些邋遢；坐在堂前，时不时可以听见橙子“啪叽”的落地声。
秋风带来了枝头多汁的果实，然而它们的主人却神色阴沉，一头毫无光彩的黑发之下，未经风霜的脸庞写满了无奈，其坚实的脊梁早已疲惫不堪。
他漫无目的地摆弄着一根镀银三节棍——每截银棍上都刻有三条呼之欲出的巨龙。他起身，整了整陈旧的熊皮夹克，想要去哪，最终却又缓缓坐回原位。
不大合脚的靴子在石板地上敲击得“哒哒”作响。一阵冷风吹来，带走几分橙子的甘甜气息。
自父亲遇刺后，他便成为了名义上的九龙帮帮主，也仅仅是名义上的罢，从来没有哪位堂主将他，马赞真正放在眼里。
当然，规矩是有的，堂主们依旧会逢场作戏，但一个帮主是否真正得到尊重，得看命令的执行情况。
如今，各大堂主正在激进的道路上愈行愈远，其中最为荒谬的莫过于开展刺杀业务。其名单之广，由不名一文的农夫至雍容华贵的贵族。
一来这势必招来部分贵族的迁怒，再者也与常年从事此行业的兄弟会交恶。
马赞殚精竭虑，不过是希望帮派能够安稳度日。可堂主们屡次三番独断专行，使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作泡影。
听说烈胆将军已多次在圆桌会议上提出要剿灭九龙帮了，但那些该死的家伙依旧死性不改，甚至还不知死活地与巡游队沆瀣一气——想必科林和伯努安亲王很乐意顺手拍死几个逆党。
眼下是马赞继任以来第九次集会，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残阳如血，显然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但帮主依旧形单影只。
马赞不由得掩面叹息，弯腰拾起只烂橙子，用力抛了出去，也不知砸在什么地方，兴许明年春天那里会发出一棵树苗呢，不过可能性嘛……也许就和帮派能够幸免于难的概率相同——因为不知有多少动物觊觎着那甘甜的果汁。
阴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明，四周村落渐渐在秋风中安息。偶尔有两声犬吠，伴随着秋风落叶在地面上滑动的“吱吱”声传来。他闭上双眼，仿佛要委身于眼前的阴惨。
马赞从不畏惧黑暗，正如父亲所说，“夜幕之下的行者，既是驱使黑暗的猎人，也是它的猎物。”
可眼前的阴影实在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准确来讲，应该是难以驾驭。
啊，人们总是唾弃黑暗中的他们，可以阴影为生的他们，虽然无法在烈日之下招摇过市，却依旧同光明之下的秩序维护者一样伟大，他们用血与泪撑起了一片污浊的天空，为泥浆中的蛞蝓和爬虫们……也罢。
溢美之词，就留给贵族作奢侈品吧。他们不需要光明磊落，那是骑士才有资本谈论的愚蠢行径。
看来堂主们今天恐怕是不会来了，兴许，这也是九龙帮的黄昏吧。
“帮主，你没事吧？”说话的家伙个子奇小，马赞脱下靴子也比他高近乎两个脑袋。
马赞先是一颤，他之前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已经走进了庭院。不过定神一看，似乎也没有必要过于惊讶，此人长着只硕大的鼻子，传闻是麻风病所致，但他的双眼却小如黄豆，紧紧挨着鼻梁两侧，那对招风耳又大得出奇，来者正是黄龙堂堂主“地精”亚尔维斯。
只要价钱合适，这家伙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皇宫，再偷走国王的王冠。
亚尔维斯眨了眨眼睛，没等帮主开口便抢先道：“哎呀，马赞老弟啊，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就是烟土的问题嘛，”说着，他拾起地上一只还算完好的橙子，“看看，10卡隆你要吗？”
马赞摇摇头，或多或少也领会了对方的意图。
“地精”随即将橙子扔到一边，“所以呢，想要把一件便宜的东西买贵可是很困难的，与其这样，倒不如上市时就拿出令自己满意的价格来，你说呢？特别是在青枫镇那穷乡僻壤，也没有其它东西好卖。”
帮主虽明白这个道理，但依旧不敢苟同，“我并不想和你讨论商业问题，堂主，你知道有多少人——”
“老弟哟，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担心什么，我这位做前辈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嘛。”亚尔维斯打断道，语气里显然带着些自得的成分，“当年和你父亲一起拉扯起这个小‘家’的时候，你可不知道哦，金钱究竟有多么重要，”
说着，他开始比划起来，“有了钱，我们就有实力雇佣一大群打手扫平整条街，我们还可以像倒烟灰似的将铅弹倾泻到对方的府邸。”
“你瞧，倘若有石头摆在路中间，我们应该找人将它移开，而不是总想着避让不是吗？有些家伙有了钱，想要抽抽‘黑土’就让他们去，把多余的钱交给我们有何不可？他们身体坏掉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我们，而且本来青枫镇也只有些贱民，我甚至可以大发慈悲给他们工作来糊口。你再想想，国家那些酒囊饭袋也不是那么可怕，只要——”
“可这是在走刀尖！我们必须找到办法与国王的利益达成一致，不然，咳咳……”无论哪个堂，聚而生，分则亡。
马赞话没说完，咽炎迫使他停下来。
亚尔维斯却不以为然，叉着手，睥睨着眼，“哦？帮主，那恐怕得劳烦你的聪明脑袋了，我们这些笨蛋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夺回影响力。”说罢，他便转身而去。不知是否有意而为，在离开时堂主踩扁了一只橙子。
“你……”马赞攥紧拳头，然而一时间竟不知道向何处挥拳，他无助地望着天空——不，还有机会，至少明天得试试。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帮主走回了房间。
不过他已然察觉，阴影，不会听他号令。
次日一早，他策马来到洛林。此地由国王直接管辖，兴许能够说服当地的黑龙堂收敛些。
胯下的“灰风”是匹纯血雪原马，它虽步入暮年，却依旧雄风不减。
马赞此次出行没有穿上那件显眼的皮大衣，取而代之的是件生皮外套，靴子也换了双有些破旧但更为合脚的，当然，那根过于招摇的三节棍自然没有带来。
他将马匹安顿在驿站，刚刚步行到九龙赌场门口时，便瞧见不少打手正在围殴一名惨叫连连的青年。
兴许这家伙输不起吧，马赞心想，也没太在意，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弄出人命来。
这里的帮派成员眼色很差，马赞向他们数次道明来意，反倒被当成骗子团团围住。
“你是什么东西？还想我们堂主可是你说见就见的？”一个混混拿起手中的匕首，指着马赞鼻尖道。其余三人也亮出了各自的利器，明晃晃的刀刃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马赞不禁摇摇头，瞥了眼远处那雪恩家族的标志性建筑，其长矛般的尖顶宛如又镀上了薄薄一层银。他微笑着，不想给这几个芽留下过于糟糕的回忆，但既然对方已经给出了答复……
马赞微微移了移右手，一根袖箭悄无声息地命中说话者的脖颈，此人立马双腿发软倒了下去。剩下的三名混混先是一愣，随即沉着地向他刺来，后者遂抽出小刀招架。
马赞自知双拳难敌四手，几番交手，皮外套便被戳出两道口子，但他也终于伺机夺路而去。
三个混混穷追不舍，却由于缺乏默契，反倒互为制约。马赞趁机回身将备好的小包石灰撒了出去，正中目标，那家伙的惊慌失措又阻碍了其同伴的步伐。帮主紧接着就是一枚铁钉打进其同伙的脖颈当中。
见势不妙，他们随即呼朋引伴，之前殴打青年的那群家伙也尾随而来。
七对一……那是叙事诗中的英雄才能完成的壮举，帮主只能抱头鼠窜。本以为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然而即使到了正街，打手们依旧穷追不舍。
这么久却不见一个巡游队员，真是奇怪了……
马赞现在已经是气喘吁吁，双腿仅凭意志在驱动，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前方不远处站着个全副武装的“铁罐头”，呵，是时候发挥你的骑士精神了。马赞想要呼喊，却被一口痰卡住喉咙，最终他选择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喂，老兄，就算心情再糟糕也不要——”“铁罐头”很快便注意到其后疲惫不堪的打手们，正义感驱使他拔出阔剑厉声呵斥，“还不赶紧滚蛋？你们这些龟孙，只会让布兰达的额头上多生出几条皱纹！”
见对方没有退却的意思，他自己便如同一头猛牛般冲入敌阵。很难想象，身着如此重甲的人居然也能脚底生风。一位打手躲闪不及被刺了个透心凉；骑士紧接着两记回环扰乱对方姿态，落剑劈断了一个倒霉蛋的锁骨。
其余打手见状立马化作鸟兽而散，毕竟，没人愿意直面这样一个棘手的骑士。
然而“铁罐头”却不肯罢休，他咆哮一声，反客为主，追击起那些家伙来。
马赞扶着脑袋，有些出神。这种咆哮声……他只听过一次，却永生难忘。但眼前的分明是……
不到一刻钟，之前还气势汹汹的打手要么命丧黄泉，要么消失在小巷当中。
“铁罐头”在以剑柄击倒第三个“受害者”后终于作罢，他掀开面罩，对马赞笑脸相迎，“老兄，这下你安全了。”
见对方毫无恶意，马赞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下来，他吐出口中的痰，回应道：“感激不尽，骑士。能告诉我咳……你的名字吗？”
“我叫马勒赛尔，惩黑除恶是我的爱好之一。”骑士咧嘴而笑，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你是巡游队的人咯？”
“巡游队？哈，如果你想被我勒索几百卡隆的话，就当我是巡游队长吧，”马勒赛尔打趣道，也确实令马赞发笑，“言归正传，”他清了清嗓子，“他们为什么要穷追不舍？你难不成欠了赌债？”
“追悔莫及啊，咳咳……”马赞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不过500卡隆而已。”
“啊，九龙帮的恶棍，竟然为了这么点小钱——不过你也并非首例，老兄，他们甚至为了100卡隆就杀过人，”马勒赛尔愤愤地说，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些害人的......再放把火烧干净——虽然这么做有些违背骑士信条。”
“是啊，那群混蛋……”身为帮主，他虽然心里有些难受，却依旧附和道。眼前这位骑士没多少心机，他也是时候打道回府了，但就当马赞准备找个理由离开时，对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执意要请他共进午餐。
可时间还早……一丝恐惧涌上心头，但于情于理他执拗不过，只好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世界也真是奇妙，帮主居然要同骑士共进午饭。
虽是正餐，孤独的几片面包外加一份清汤却显得相当寒碜。很难想象，有财力购置全身板甲的马勒塞尔会选择这样一处旮旯的小酒馆。若非此次机缘巧合，自诩对洛林了如指掌的马赞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这个叫做“鼠穴”的酒馆。
出于礼仪，帮主竭力咽下最后一片满是麸皮与石子的黑面包；至于骑士说了些什么，他们又是如何道别的，都成为模模糊糊的往事，但没曾想正是此次奇遇令他在日后虎口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