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咔嚓一个雷,闪电照亮整个屋子。等到婢子上来点上灯,蓦子欺隐隐约约听到雨声小了,才知道自己进了屋子。
麻袋已经完全浸湿,等到她被“拎”出来时,雨水已经顺着头发往下滴了。
林勤坐到正案后,林决立在旁边,看向蓦子欺。
“说说吧,你怎么在木屋?”林勤抿了一口热茶,问。
蓦子欺回问:“你又为何在木屋?”
“找万户图。”林勤搓搓下巴,不由奇怪:“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给我传的信鸽……”
“……”蓦子欺没有说话。
“蓦姑娘可知道万户图在哪?”林决道。
蓦子欺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说说吧。”林勤站起身,缓缓绕过桌案,要往前走。
蓦子欺狠狠的啐了林勤一口,没有回答他。
林勤见蓦子欺张狂的模样,恼恼的蹲下来:“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不吃酒。”蓦子欺笑笑,摇着头对林勤说话。
林勤笑笑,从蓦子欺腰带上拿下佩剑:“一个刺客没了剑,算个什么?”
“有剑的刺客是雇主一条有牙的狗,没剑的,是满地找牙的狗。”林决接上林勤的话,慢慢走近。
蓦子欺试着挣脱手上和脚腕上的绳子,却徒劳无功。
“再最后问你一次,万户图在哪?”林勤擒住蓦子欺的脖子,紧紧抿着嘴唇,恶狠的问。
蓦子欺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她知道,万户图上册就在秦颐那里,但她绝对不能这么做。不是为了秦颐,而是为了万户图。
林勤狠狠的丢开蓦子欺,站起身,烦躁的朝林决讲:“裹起来扔后山地上去。”
林决迟疑了一下,看向蓦子欺,又看向林勤,低低头,应下了。
刚令侍从抬着蓦子欺离开,林勤又把蓦子欺的佩剑扔到林决怀里:“埋一起。”
蓦子欺被架着拉下去时,还咬牙切齿的骂着林勤,说她变成厉鬼也要折磨死他,多承谢他让自己和父亲师父团聚少受江湖折磨。
林勤耳朵眼一直痒到心底下,总觉得哪里毛毛躁躁,就甩甩袖子,奔去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路岌山一路跑到山地上,来时路上一直想着蓦子欺被钉进棺材时的挣扎苦痛。这是真的。一个活人,是死活难按进棺材洞穴里的。蓦子欺两只手死死的扒着两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雨水一直飘着,几个人用力掰开她箍着棺材沿的手,把她又按进去,可这边盖子还没合上,又要爬出来。还好这女子淋了雨身子虚,气力还不算特别强,可这在生死面前,这力气还是不容小觑。
她喊着哭着,渴望能有人来救她一命。她不能再想高千或者蓦无名,只有路岌山能想了,可她怕是要等不到了。一个男人狠狠往她肩上一掌,蓦子欺就昏过去了。这才算是盖上盖子。
“还没见过这么顽抗的。”年轻点的说。
旁边那个年纪老些的冷冷一哼:“像她这样的,多了去了。”
按理说,抬她来时就不会安生的,每次埋人前都会给里面的人透会儿气,算是仁慈,放到坑里才算合棺。
几个人架着棺材走到半路,就听见棺材里又踢又喊又骂又哭的。
蓦子欺一睁开眼,就见眼前一抹黑,自己被困在一个匣子里,就知道刚刚那不是噩梦了。
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浓,而呼吸却越来越难。暮色突然就慢慢从远方蒙上来。几个人怕晚了难回,就加快了填埋的速度。蓦子欺已经要彻底绝望了,泥土从缝隙里漏进来,落在脸上衣服上,她彻底要死去了。就这么活着死去。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她喊破了喉咙,挖坏手指头,也没有人会来了。她已经忘记的疼,忘记了恶心,只知道自己完全被困在黑暗里,没有亲人,爱人,哪怕一丝丝机会也没有留。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到世上成为一个无名的女儿,再不为人知的离开,背着一个未完却无法再续的结局潦草告辞了。她有些想要见到那个叫自己哑巴的臭男人,只有他救她,陪她,教她。
紧接着喉咙突然就黏在一起了,她的双手从半空坠下,没有再伸起来。
路岌山后来的喊声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一切曾经她极其敏锐敏感的东西全部失去了作用。路岌山只知道一个劲找一块碑,可哪里都找不到。
他几乎累的要一头仰天栽下来昏厥了。可他不行。此刻懈怠,便是蓦子欺的死亡。
空旷无垠的山地上几乎是一片死地,冷雨苦苦的下着,浇着这片看起来毫无生机又荒芜肃杀的地方。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他几乎要倒下的时候,看到了那块风哀岗。就在离风哀岗几步远的地方,有松土挖坑的痕迹。
痕迹很新,还有暂时没有被冲掉的脚印,隐约照着来者归路方向。
路岌山心底下的土终于被雨水冲开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用手扒土。
雨不停的啪嗒啪嗒的往他背上打,他的手深深浅浅往土里钻。紧接着他就手缝,指甲缝,衣服,袖子里,头发上,哪里都是湿土。
夜幕距夜色已经差下没多少功夫了。他还要趁着微弱的光往里看。
“蓦子欺!”他希望她能回答一声,证明里面的人是她,证明她还活着。
她不能死。一是他对高千的诺言,二是,二是……
路岌山已经一片空白,只知道一个劲扒开棺材上面的土。沾了水的土壤异常的重,他几乎要发出一种用力的低吼才能把土块移开。
要了他半条命以后,他终于看到了棺材盖。
接下来,他要用剩下的半条命推开棺材盖。
他立刻把耳朵贴上去,边拍打着边叫着边推开土:“蓦子欺!哑巴!现在不是哑巴的时候!”
哑巴。求你这时候不要做哑巴。你该叫这个人多心急惶恐。
蓦子欺呢,已经陷入深深的沉睡中。她沉稳的闭着眼睛,就像是不打算再醒来的那种闭着。可她还是听见了声音。雨声开始清晰,还有人在拍着叫着什么。有人叫蓦子欺,是在叫她啊,这个无名之辈!
她的救命恩人。她最想在这样情况下见到的人啊。
可她醒不过来,她太累了,两只手的手指冒着鲜血,指甲缝里夹着土沙,空气里的潮湿越来越臭,越来越难闻。
她的五官,竟然失去知觉了!
就在这时,路岌山终于用完他所有力气推开了棺材盖。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像是为刚刚困在土地与木宿里的蓦子欺呼吸一样。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剩下的魂魄又随着接下来一声雷给飞去了天上。
他探下身子,架起蓦子欺的身子,把她拖出棺材,等到把湿漉漉又单薄无力的她搂进怀里时,才感受到她的脆弱。紧接着,他的肝肠便随着一股从心里某处喷涌的液体一样一节节裂断。而那股液体,则涌入眼中,或者涌进云彩里,换成毫不弱势的雨。
路岌山开始喘不上气来,完全失去镇静与理智,就像是听到秦颐威胁后的秦颢那样,人生第一次,遇到这般折磨人又有些束手无策的办法。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按住她的人中,希望能把她叫醒。可她就是不给他面子,始终就是不睁眼睛。
路岌山低头看着她苍白无力的脸颊,手里搓着她冰凉无温满是伤痕的手:“哑巴……哑巴……”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越发的痛苦,越发的难以控制悲痛。
绝对不能死。
“你还要报仇,还要报恩,我的恩还要还,你还会回千山门的不是吗?醒过来醒过来……”这像是说给自己一样的话叫路岌山用一种近似于豹子哀嚎一样的声音说出来,然后消失在雨声里。
他紧紧的抱着蓦子欺,陷入一种毫无希望毫无头绪的悲伤里,他不愿意撒开,更不能让她再躺进那个匣子。他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膀,把她完全裹到怀里,把自己唯一的温度给了她,所剩无几的温度。可还是那么冷,他觉得好冷,好像这片荒芜又空旷的山地上,乃至这片野蛮欺诈的江湖上不再有他可以放入眼里的东西了,他可以消逝了,他就在这,谁也似乎看不到他了。
因为没人看得懂他的悲伤,或者他的痛苦。
他能撕心裂肺的吗?还不能。
“师父……”
路岌山缓缓低下头,那双如同水一样,如同传说一样的眼睛正轻轻的看着他,睫羽上的雨滴一点点汇聚,再从她眼角滑落。
她醒了。
路岌山的魂魄迅速归位,肝肠一寸寸缝上愈合,呼吸一下就畅通无阻,痛苦瞬间化成泡影。
他说不出话来。这就够了。哪怕这声“师父”大概是讲高千。
蓦子欺伸出手,血渍干涸的指尖还萦绕着他的温度,慢慢触碰到他散下来的还在滴水的头发:“路岌山……”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几乎用尽整条命的力气去颤抖,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所有对去走一遭奈何桥的抗拒与苦痛一下迸发出来,泪水喷涌而出,却又混做雨水。
不如在正山堂前跪着的那次,她不需要告诉他哭了,他就知道,这如同灰墨的云下,都是泪。
是他的泪,是她的泪。
二人完完全全看着对方,又从对方眼里看着自己,世界便静止这一刻,拜托流转的江湖,只为此而停止流转一刹那便好。
路岌山几乎惊讶于这一声路岌山,太令他不知所措。
他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愈发明了的感觉,他在意她。
只可惜,江湖听你的,岁月也不听你的。
路岌山看着蓦子欺的眼睛,再次把她搂住:“还不晚,还不晚……来了来了……”他的声音几乎只能叫自己听见,像是在安慰方才失魂落魄的自己一样,又像是在安慰蓦子欺。
他慢慢闭上眼睛,疲惫无力的身体才暂时休憩。
一是他对高千的诺言,二是,路岌山求求哑巴,别死。
差一点这个世界就剩下路岌山一个人,差一点,蓦子欺就见不到他了。
路岌山把蓦子欺背在背上,用自己超乎生命之外的力气,背着她走出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