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子欺从玲门回来的时候,明显要比去的时候的速度要慢。但终究要走到千山门。
蓦子欺看着前面的山阶,转身离开的心思都有了。可能怎么办?她还是要往前走。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路岌山,怎么和他说话,怎么看他都不知道。
蓦子欺掂起衣裳往上走,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难。鸟雀在山林里偶尔叫两声,不是该有鸟叫的时令,却能听到这些,八成就是幻觉了。耳边最清晰的还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衣服簌簌拉拉的声音,当然了,还有她心里盘算的声音。
看着天色渐渐透亮,她知道要到地方了。
见到正山堂门就在前面,她不得不坚定的迈出每个步子。只是心里又开始打鼓了,每次出现意外状况,她心里的鼓就打的不停,时而如雨点落地,时而如珍珠崩裂,时而似石头摔撞,时而似雷鸣震耳。四类声音交杂而响,应和着难以安定的心跳。或者说,鼓声便是心跳。
蓦子欺这边恍然回神,才见自己已经到了正山堂前。
她推开门,见路岌山就在正案后坐着,身边却多了个年轻人,就在侧处潜孑的位子坐着。
她开始慢吞吞的脱着鞋子,余光发现路岌山站起了身,身边那个年轻人也站起了身子。
她进了屋站稳,开始往前走,路岌山也绕过案往这边走。
“师父。”她朝路岌山低低头,干干的咧着笑脸。
“回来了……”路岌山上下看了一下蓦子欺,见她没伤着也没坏什么,心也揣肚子里了。
路岌山点点头,回身往案后走:“我以为你昨天夜里会回来。”路岌山入座,抬头看向跪坐在自己对面的蓦子欺。
“嗯……”蓦子欺斜着眼睛点点头,没能有胆子看路岌山。她歪歪头,看向了肇渊,就问:“这位是……”
路岌山看了肇渊一眼,道:“这是右辅,肇渊。”
“右辅?”蓦子欺奇怪的看着路岌山。她企图用自己的声音,掩盖住自己急如乱豆的鼓声。
“是这样。秦颢呢,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他在练武方面确实是不敢恭维。”说着,他勾勾嘴角,又道:“但是我许下的事,是绝对不会反悔的。不过路阁主给我推荐了肇渊,他虽然脑子不太灵泛,但在武功方面,是要顶几个秦颢的。我思前想后,不如兼顾两方,设立左右两个辅佐。于是就先叫肇渊在此做事了。”
“秦颢呢?”蓦子欺看了看周围,没见秦颢的影子。
路岌山看了肇渊一眼,没有说话。
肇渊立刻回话:“秦颢兄弟好像不太舒服,在自己房里休息。”
蓦子欺抬抬眉毛,转念想想,恐怕是觉得本来他一个人的位子如今与人平分,心里不是滋味,不然这话路岌山为何不说要使眼色让肇渊说呢?
她点点头,看向路岌山,算是迎来了叫她难以招架又必须招架的问题。
路岌山拿起一个茶盅,推到蓦子欺面前,给她倒上茶:“碎片……拿到了吗?”
蓦子欺愣了一下,低低眼睛,看着茶盅里的茶,没有说话。她觉着周遭一下静了,因为她没说话而静下了,就因为这么静,她的心跳被衬的如同狂风暴雨一样雷霆大震,几乎就要震破她外表风平浪静的身躯。
路岌山笑笑,将胳膊支在桌案上,看着蓦子欺道:“看你进了屋不说话,就知道是这样。”
他看着蓦子欺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摸摸蓦子欺的头,然后道:“向前看。”
蓦子欺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前面的路岌山,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看他的神色,他是完全相信自己的猜测和她的沉默了。也就是这个相信,叫蓦子欺反而心里更不舒服。她只能把这块碎片藏好,等到所谓的“好时机”时拿出来了。
可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呢?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路岌山都会崩溃,难道等到万户图集成,燕安拿着它向全武林呐喊,流火阁要重建之时吗?恐怕那个时候再告诉他,他反而觉得自己像是苍天一个笑柄吧?
蓦子欺烦躁的摇摇头,看了路岌山一眼,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我去看看秦颢。”说着就疾步离开正山堂了。
直到踏出正山堂门,鼓声才算慢慢变缓,间而停止。
路岌山看着奇怪的蓦子欺逃走,心里感觉莫名其妙的。
“蓦姑娘是怎么了?”肇渊也奇怪的看着蓦子欺的背影。
路岌山扭头看向肇渊:“谁教你的喊她蓦姑娘?”
“不一般都这么喊吗?”肇渊挠挠头,更觉得奇怪了。
蓦子欺一路小跑,来到秦颢房门前。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措辞,刚下定决心要敲门,又没了信心。
怎么和他说话?他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平心静气的聊过了。
但她也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了。
她推开门脱了鞋走进去,就看见秦颢在床上趴着,脸朝下,那么趴着。肯定不是从昨天一直这样的,不然一定已经是具尸体了。
她把剑放到离自己近的那张桌案上,慢慢靠近秦颢。
秦颢不做反应,她就站那看着他。
蓦子欺拉拉秦颢的衣裳:“起来。”
“……”秦颢赌气一样蠕动了两下身体,把衣服从她手里拽出来。
“起来我给你说话呢。”
秦颢恼恼的侧过头:“你有什么话说,一句话还说不完整。”他又把头埋到被子里。
“谁说的!”蓦子欺恼火的跺脚。
其实秦颢心里感觉到了,蓦子欺比当初要好太多。看来路岌山确实对蓦子欺上心,那个死去的姑娘,还教她说话。
秦颢发觉蓦子欺一直没走,只好不情愿的坐起身,托着下巴,不耐烦的说:“什么话啊,要说就说。”
蓦子欺见秦颢坐起身,她也就坐到他身边。
“你哪不舒服?”蓦子欺歪头问秦颢。
秦颢奇怪的扭过来头:“我……”想了想之前搪塞路岌山的理由,只好做罢:“我没不舒服。”
“你还,真的不乐意啊?”
“当然了!”秦颢压低声音:“怎么我还要有个同伴了,我从没想过有个同伴……”
“我看肇渊挺好。”
“好怎么了?我也能练武,不就是耍剑吗……”秦颢不屑一顾的说。
“什么耍剑,你在十一殿的表现我是知道的。”蓦子欺白了秦颢一眼。
“说实话,自从路晚清死后,这路迟白就一直生病,根本没人把我的事当事……”秦颢低下头,抠着手指甲,嘟嘟囔囔不停。
蓦子欺撇撇嘴:“你当回事了吗?”
“当啊,我没日没夜的练……”秦颢抱着胳膊:“可谁知道就是不开窍。当初学典籍的时候,上一句我可对下一句,活学活用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说罢,他又立刻补充:“我悟性很好的,不需要三十天我就能成!”
“是吗?练武就是三十天的活吗?”蓦子欺故意打趣他。
秦颢听见蓦子欺的反问,反而像吹破的面皮一样泄了气。
“你的本领在这。”蓦子欺指指脑子:“你手上功夫太弱,既然不行,也没人逼你,何不抓住机会?有的事就要承认啊。”
蓦子欺坐正:“就像是当初,咱师父说我不是习文的料,他问我对不对。”
“我起初也觉得他在说我傻,但到后来好好想想,确实如此。既然不行,就换条路。都是有天赋异禀的,何不好好利用?”
秦颢看着蓦子欺:“那你的天赋异禀是什么?”
“我的?”蓦子欺回过头,托着下巴,思虑了一下,说:“我习文习武都不如你们,但是我还有个能力吧,遇见的能力。”她扭头看向秦颢:“遇见你们,遇见路岌山。”
秦颢低低眼睛,没有说话。
“没有逼你做什么,你要幸运好多,但是因为没人逼你,你要更积极自己去索取。”
确实。比起蓦子欺,路岌山,或者是周阅,他确实是相当庆幸的。
秦颢叹口气,把头埋在臂膀里:“我知道了。”
蓦子欺没有说话,轻轻呼出口气,站起身,刚把剑拿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秦颢幽幽的声音:“谢谢师姐。”
蓦子欺回头看向他,他没有抬头,依旧低着头。
他还是少年的他。但是自从周阅离开人世之后,似乎他一下就长大了。或者是当他决定带着周阅离开高宅时。
等到蓦子欺离开高宅再一次看到他时,就发现了他的不同。他能一个人把周阅背到她面前让她再见周阅一面,他能在朝说门生存,他能对路岌山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他也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以及到十一殿挑战自己。
虽然他有成功有失败,但是他没有气馁,他还能朝她说,他还可以,这便足够了。
蓦子欺可以放开手了。她也不愧师父,不愧父亲,不愧秦伯伯。
可她现在还有那么一桩极其沉重的心事。
她慢慢踱步来到自己房间,掏出万户图碎片,看着上面那一笔一划极其细小隽秀的字,反而觉得触目惊心。
她沉沉的叹口气,席地坐下,无奈的弯下背来,到底应该怎么告诉他呢?
她把碎片放在桌子上,恼火的嘟囔:“真是,早知道不要了。”
真是块烫手山芋。
此刻的路岌山正站在后堂潭水之前,看着天上乌云密布,时不时卷来一阵极其冷冽的狂风,直接抚向路岌山的身躯。
“有新发现?”
“回门主……”他身后站着的,是路一。
“确实有一个主谋,恐怕也就是当时重阳会被人盯上了,然后与路武坤设计了这一系列谋局,偷走了戒指。恐怕是主谋不知去向,才叫花疑如此辗转反侧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路一答。
“那这个主谋,可有线索?”路岌山回头看了一眼路一,可一见他那双慵懒无神的眼睛,就烦的不行。但脸上也不能过于表现,只好眼不见心不烦,扭回了头。
“……只知道花疑回到了玄机署,好像有人尾随。但是若是花疑拿着戒指回去亮白旗,求玄机署网开一面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一个姑娘,受着江湖里的人的虎视眈眈,以及千山门的追捕和玄机署的人追杀,实在没有出路。”
没错。想想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逮住她撕吃了她,都是不只林决一人的。
“尾随她的是什么人?”
路一心下紧张不已,毕竟路岌山总是问到点子上,问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若是这么看,路一因为户恕瞒着路岌山,蓦子欺因为流火阁瞒着路岌山,怎么有股路岌山众叛亲离的滋味?不仅是路一与蓦子欺仿佛不与他讲事情,连流火阁,和户恕都与他不是一条心一样。
“还没有查清楚。”路一低低头。
路岌山看着天空下微微飘着一片,两片星星点点的雪花,极其小的雪花,又极其散的雪花。
“下雪了。”路岌山嘴里的热气,在身外的冷气里成了一团云雾。
路一看向廊外,又低下眼睛,“嗯”着应了一声,耳边响起廊上风铃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向风铃,玲下的流苏微微荡漾着身体,像是跳着舞的丝绸。
“起风了。”
路一刚要说这句话,就被路岌山抢先了。他扭头看到路岌山闭着眼睛,呼吸平静,整个人几乎都要被风雪卷走一般轻盈的模样。
路一低下头,他决定下来了,一旦线索完整,就要交代下这件事。
“是啊,起风了。”他启唇,语气里萦绕着一股路岌山般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