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月,阿舟都被泽漆带到药圃,施肥浇水晒太阳。她尚未有机会查探那两幅画,只晓得夜深人静之时,曾看到泽漆从香囊之中取出锦帕,低头凝思。不知为何,每每看完,他的心情都会低落许久。
她不懂,但是她也不敢问。再说,她拿什么问,又没有嘴巴。
这天阿舟照例坐在田埂晒太阳,虽然已经跟泽漆抗议过数次,自己不想整天饱食终日四体不勤地坐在日头下打瞌睡,但泽漆又听不懂她的话,看不懂她的“手语”。
针对阿舟的揭竿起义,他都不需要任何暴力镇压,抗议就悄无声息地失效了。
“哎……哎……哎……”阿舟一声高过一声的叹息:“无聊的我都快长草了。身子骨倒是养结实了不少,连茎干都粗了两圈,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就这么不翼而飞了。我可真惨…….”
泽漆对小豆芽可谓是尽心尽力,从不假手他人照顾。闲来无事之时,多带她去晒太阳;拔草,捉虫,犹爱捉弄她,每每气地阿舟对他横眉竖眼而不自知。
她给他记的小黑豆估计都能装满一坛子了,用来做菜,估计都能装满一盘。
她每天最忙的事情就是自怨自艾,顺带扮演一下包工头猪扒皮的角色。
指手画脚的小豆芽,挑剔地不亦乐乎。“唉唉唉,说你呢,就是浇水的那个,水都被土块堵住不流了,怎么也不知道疏通一下,说好的开源呢。还有那个,就是你,捉虫的那个,如此硕大丰腴的绿虫,你怎么就置之不理呢。”
正沉迷于指点江山,阿舟突然感觉自己飘乎乎轻悠悠,仿佛立于空中一般。
原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不打招呼就擅自做主将她抱了起来。
“不留师兄,这就是他费心费力爱护的那株草木。整日里跟它形影不离,人去哪,就随手抱到哪。”一个目光恶狠狠的少年正手指着阿舟,不用说,话中提到的“他”,必定指的是泽漆。
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那日目露凶光之人,阿舟不晓得他和泽漆究竟有什么仇怨,但看目前这架势,估计战火已经燃烧到此处,并且波及到她了。
“师兄,我已暗中观察这株草木月余,发现确有许多不妥之处。它似山精鬼怪一般,可点头,可哈腰,或摆手,或扭腰,绝非其他草植可比。”少年依旧添油加醋地暗自上眼药,说到形似山精之处,两个眼珠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贼眉鼠眼之相,一看就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听着少年的控诉,阿舟明了自己的处境似乎……不太妙,简称堪忧。如果这个少年恶从胆边生,直接将白瓷盆摔在地上,或者一把将自己连根薅出,自己连反抗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白瓷盆立于少年掌中,阿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徉作颤抖的双手,大有一种“拿不稳,摔了不怪我”的势头。
阿舟听得他话里话外都在以大师兄为尊,便打算听听这位大师兄对自己的看法。心里盘算着:“我本草植一株,已在此处生活两月。平时未曾多得你们一瓢水的照顾,怎么今日竟惹得你们如此多的人围观?若说这里面没有幺蛾子,谁信?”
那名唤做不留的少年终于开了口,“除此之外,可有异常之事发生?”周身萦绕一股儒雅的气息。
初始听闻草木有异,面露诧异之色,但眨眼间就消失不见,情绪隐匿地犹如翠鸟入水捉鱼般疾快。如果不是阿舟一直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定会以为是明晃晃的太阳光耀地自己眼花。
身为不凡草阁阁主的首席弟子,不留为人最是周正不过。天生一双桃花眼,眼角含笑,令人见之忘俗。轻启薄唇,语调舒缓且温柔,一字一句,撩拨地耳朵直发痒,恨不得让他赶紧闭上嘴,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惹得师门里不少小姑娘趋之若鹜,毕生以早日进入内阁为奋斗方向。
泽漆早已注意到此处的异样,略微思索一番,就明白了一个大概。
背后告状使坏的少年名叫滋草,乃外阁第二百五十号弟子,恰好比泽漆排名靠前一位。人如其名,素日里专干些戳猫逗狗上不得台面之事。经常无故地寻衅滋事,犹爱找泽漆的不痛快。
这其中的缘由再简单直白不过,他比泽漆早一天入阁,结果却成了人人口中嬉笑的“二百五”,泽漆却堪堪躲过了这不雅的绰号,心中十分不忿。而且泽漆识草辩药的能力,他不可企及,眼见重台神草辩的日子临近,他更想把泽漆折腾地参加不了比赛,最好直接取消资格。
长年累月下来,心里越加愤恨怨怼泽漆,恨不得取而代之,欲除之而后快。
看着小豆芽被滋草单手托于掌心,颤颤巍巍,好不可怜。泽漆心下不忍,脸色微变,立马快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夺了回来,并安安稳稳地重置于地面。
然后规规矩矩地对大师兄摆手行礼,恭敬道:“望大师兄明鉴……”尚未说出辩解之语,滋草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茬。
“大师兄,泽漆私自包庇山精鬼怪,违反阁规,必当严惩,以儆效尤。”对着泽漆寻衅般地挑了挑眉,清秀的面容里蕴藏了几分嫉妒,破坏了整张脸的质感,反而多出了几丝阴郁。话音里掺杂了咬牙切齿般地怫郁,像琴弦滋啦滋啦错弹的声调。
泽漆平日里对他是能忍则忍,秉着“退一步海阔天空”之道与他相处。
奈何今日里这厮说话实在是破限,口出恶语。抨击他一人也就罢了,何苦拉上一株幽草。被扣上违反阁规的罪责,他其实毫不在意。
但幽草届时也会一并被断根折茎,这着实让他于心不忍,数月来的朝夕相对,对小豆芽多少生出了恻隐怜爱之心。
他一下子窜到滋草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压迫的气息,黑着脸道:“这不过是那日我和子菱奉师父之命,于望岳峰崖顶采得的寂寂无名之草,怎会是你口中的山精鬼怪。不要因为不识,就乱扣帽子。需知,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滋草断定他是心虚狡辩,森然笑道:“不过一株草木而已,也值得你如此相互。要说这里面没有古怪,谁人肯信。”
一句话,哄得周围看热闹的弟子纷纷喁喁私语,窃窃私议。有赞同滋草之人,也有质疑之人。
熙熙攘攘,药圃顷刻间乱做一团。
子菱看不惯滋草咄咄逼人的嘴脸,也恼他时时刻刻咬着小师兄不放的丑态,回呛了一句:“滋草师兄,你别太自以为是,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呀。光逞嘴皮子英雄,算什么本事?”
人群中,早有弟子愤愤不安,一个弟子带头说道:“若真是山精鬼怪,等它化形后杀了我们怎么办?”
话音刚落,又传来另一个不赞同的声音:“如果滋草师兄所言之事无据可依,而是某人心怀不轨,故意搬弄是非,弄虚作假,岂不是错怪泽漆师兄。”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双方争执不下,互不相让。虽不似市井之人,泼妇骂街般污言秽语乱传,到底言辞犀利刻薄,不乏恶意。